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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 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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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意识地、大踏步地走过去。
  
  周瑜听到脚步声正欲转身,还未及动作,便觉身上一暖,一件貂裘已经披到了肩上。随後一双手臂插入腰间,将他揽入一如既往熟悉至极的怀抱,只是,那双手臂微微发抖,许是用力过度了吧……直勒得他骨节生疼。可自己,再也无心多做挣动,只安安静静任他抱着,默默贪恋丝丝甘甜、缕缕温暖。
  
  又一“轰”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鸣蝉皎月里的那一池秋水——
  清晰地见到一枚金色星子肆意穿行残梗断荷之间,犹如沙鸥啄水、锦鲤徜徉,簌簌行到尽头。
  正是踪迹难觅之时,
  璀璨火焰倏然迸裂,
  或三五花瓣随风飞舞、
  或绕指丝环柔吟荷枝……
  池塘里一时间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碎金,水流轻抚、荡漾伸张,直漂浮到他们脚下,又缓缓沉入池底。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孙策不移目光,依旧直直望着池水碎金,却轻轻将怀中人冰冷双手拉了过来,握在掌间,两人久经沙场磨出的硬茧,如今已经褪了好些,手指交握间只剩一层凉薄微硬的触感——指环相碰、锵然轻响,孙策心中□,有些疼,有些闷,却也有些甜,似忧似悲,百转千折,他将那双略显苍白的手捧到唇边,一边呼着热气,一边轻轻揉搓:
  “冷么?我带来了花雕,不若喝一点暖暖身子。”
  “……好。”
  
  那花雕热得恰到好处,温手而不沸腾,毫不起眼的一小杯,浓郁醇厚的酒香却满溢开来,因特意加了姜丝驱寒,酒色琥珀般的亮黄澄清,琼浆玉液一般。
  
  两只玉杯“当”一声轻轻撞上——正合着又一声“轰”传来,第二朵烟花在水面正中开出一朵紫红的鲜艳桃花,两人在那花簇锦攒、夺目余晖里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痛饮从来别有肠,何处吾乡;
  笑醉随君三千场,不数离殇。
  
  第三朵烟花升腾而起,好像绿色的祥云翻卷挪移,翩然而落。
  
  “曲有误,周郎顾……”孙策悠悠开口,唇边漾起一抹盈盈笑意,眉目间却深了几分崎岖丝愁,
  “你我初遇之时,因这一句坊间传言我缠了你达旦通宵抚琴弄埙,今夜月圆,便还君月下笙歌一曲,权作,陪个不是吧。”
  
  周瑜微微错愕,任由对方抽出自己腰间松纹古锭,仿效舞勺之年,慨然弹剑而歌——
  歌声响起,竟是那首《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歌完一阙,蓦然转了调,变成了那篇《击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者唱得投入,听者陷得彻底。
  那时而暗哑低绕、时而高亢入云之声尽是倾力抗起山河,护着怀中一人的意味,隐有金铁愤鸣之豪,含斥霸道睥睨之怒——
  忧伤、喜悦、虔诚倾诉、衷肠咏叹,一重重向远方传开,又一句句在心田回荡……
  
  第四朵烟花迸裂开来,仿佛一树随风飞舞的柳枝,摇曳炫目、恣意纵情。
  
  歌声倏忽而止,孙策剑锋一转,寒光乍现间,发带削断,玉簪斜插,周瑜一怔,却由着青丝流泻中古锭轻灵,舞剑青年略一翻腕,已削了一缕握在手中,又割下自己一缕——将两股发丝,盘绞编织,直绞成了死结。
  孙策收剑入鞘,试着用力拉手中发丝……很紧,扣死了,再解不开。
  遂在唇边嘴角一点点升起冰雪消融的凄然笑意。
  
  即使得了天下,终究还是有,求不得。
  即使不离半步,终究还是有,留不下。
  然,纵是天意又如何?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意在我,不在天!
  
  孙伯符从不怕逆天。
  只怕逆天路上,无人相陪。
  
  “轰”然一声,三四粒火星同时窜入池水深处,又拖着长长的七彩尾巴摇曳游回,好像是结伴划过夜空,能让有心人愿望成真的流星。
  
  “结发束长生……” 孙策将那缠绕一起的发丝握在手里,轻轻婆娑,细细描摹,默然半晌,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眸顿首,沉声相告,语气终是回复了一贯的霸气傲然:
  “肉体凡胎也好、上仙灵兽也罢,从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孙伯符与周公瑾休戚与共,生死相从——你,可愿信我?”
  
  周瑜一怔,僵在原地,只觉喉间有些微哽,又一阵气血翻涌……
  
  原来,你都听到了……
  
  孙策金色眉睫牵引着焰火熠熠生辉,好像万丈月光都顺着睫毛倒进了他的眼睛里——那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清澈坚定,好像北地里开在高枝的三月樱花,织成一片绵密轻软的云雪随风飘落,严实遮住了天空四角,那样强大又无比温柔。
  
  身侧莲池里银色枝桠在水面蔓延开来,又化成数蓬丰茂的竹篁,茎叶明晰的倒映,就连凋零荷叶上的水珠都迎着闪出珍珠一般皎洁的光芒。
  
  周瑜慨然展颜,眸中纷涌出氤氲水汽,他像每次温言劝慰孙策平息怒火时那样拉过对方的手,拇指按上他的掌心,力道由轻加重。
  那秋水样的眼睛一寸寸隐没在月色的阴影里,唇角最终的一抹浅笑却教孙策瞧得分明真切:
  
  ——“我,信你。”
  
  承君此诺,当守永生。
  
  孙策还欲再说什么,却见对方习惯性地伸过手来似要替他拭去额间薄汗,只是指尖尚未触到脸颊,那纤瘦手腕骤然一软,眼前身子便那般毫无预兆地软软倒落下去,沉静温柔的好像花瓣飘离了枝头……
  
  孙策仓促伸手去扶,却不小心碰落了那斜插入髻的玉笄,翠玉坠在地上时发出一记悦耳的清脆声响——那是他们初遇时周瑜拿来投掷、唤他转身的碧玉发簪,那时他头上立起大包、哭笑不得地感叹这玉饰之坚固,可如今,它却玉焚于石,碎落成再也无法拼接的点点、星星。
  
  于是那如墨长发随着主人软倒的身子倾泻开来,淌满了孙策的整条手臂,好像月色下暗香浮动的山涧暗泉,深海匿火,静水流深……
  
  夜风清凉依旧,送来几声虫鸣。变幻莫测的金红色烟花,安静而绚烂的,在短短的时间里绽放、盛开、凋零……
  
  击筑长歌、醉笑千场。
  还尚未来及擦拭的发际汗水随着孙策低头的动作滴滴淌下,咸咸滑进眼角,直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尖一篷热气猛然涌上炸开,随后化作茫茫一片,在眼前悠悠飘散,仿佛一夕之间天地中落满白雪,开遍梅花……
  
  他伏跪在地,将人揽进怀里,像那次颖水河畔自己乘风破浪浴血搏击也要接他回家时一样,温柔地低下头,鼻梁与怀里人抵在一处,亲昵地摩挲,让额前碎发与他浓密纤长的羽睫交缠,只压低声音轻唤一句:
  “瑜儿,莫怕,我会陪着你,无论,生死。”
  
  ————————————————
  
  建安八年中秋盛宴的第二日,吴王孙策不顾朝臣反对、百姓恐慌,只将道法两派、和尚僧人、相干同类全部绑来押做祭品,下令开坛建醮,见红挡煞,生祭鬼神!
  他宁愿相信,鲜血和生命能够让强大的仙神得到满足,同时叫恶鬼妖怪不敢作祟。
  
  那一日,天生异象,雪大如席、玉龙纷舞。
  正午,阳气最盛时分,那些用做祭品的无辜生灵一一绑上祭坛。
  孙策立于蘸台之上,瞳如死海万里,直视世间万物:森然目光冷冷扫视,指天斥地、愤怒满溢,立誓要叫妖魔退散,鬼神避让!
  
  冰冷风过,天地肃杀。
  
  吴王正欲点头下令之时,一童颜鹤发的老翁竟于绑缚跪地、用作祭品的僧人道士前倏然现身,一身破旧道服、三尺灰萌拂尘——他徐徐站定,悠悠开口:
  
  “生年不满百,何须千岁忧。尊主既是渡了死劫,便莫再多造杀孽了。”
  
  虚无化形,回音嗡然。
  众人皆惊,唯孙策淡然处之,挥手示意刽子手暂停,只上前一礼,阚然出言道歉:
  
  “不知仙师名讳,不得已行此下策,原只为恭请一叙,还望见谅。”
  
  好一句“恭请”,也亏得这霸道家伙说得出来,分明是拿自己徒子徒孙之命“以死相逼”才是。
  老翁正欲轻晒几句,却见对方郑重抬眸,凄然一笑——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豪情天纵,却是,苦涩之中,诚声相求:“策此生所念、心中所求想必仙师自是清明,此番冒犯实只为求一明路。”
  
  老翁凝定片刻,终是叹口气道:
  “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他弃了九尾修仙之途,重坠轮回六道,助你破死劫、济苍生,如今心愿已了、执念已除,三魂七魄业已散了大半——原是……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四字入耳,孙策心头霎时剧痛,他强压下哽在喉间的那口鲜血,决然道:
  “皇图霸业、福禄功名我统统归还!!只求生死相从,哪怕携手轮回,也愿以一切交换!”
  
  话音未落,他狠绝地大力扯下头上发冠、腰间环佩,众目睽睽之下面朝黄天厚土双膝一曲,结结实实地跪拜在地!
  夹杂银丝的齐腰长发随风凌乱、黑袍金授的环佩玉饰散落一地,这男人膝下,便纵有黄金千两,也被他这一跪之下,压了个遍碎。
  
  未央花起,漫天飞洒,片刻影踪渺然,徒留指掌寒彻……
  
  诸卿众臣、亲卫将士无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震惊得无以复加,慌慌忙忙也跟着齐刷刷、割麦似地跪倒一地。
  
  老翁一惊,眼前之人雄霸九州、笑傲江山,虽离九五至尊宝座尚有一步之遥,但俨然已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真命天子,周身已萦绕着护体灵光、紫薇真气,饶是他修行千年也受不得这一拜,遂往后踉跄了几步,扶上手边石柱方险险站稳,苦笑道:
  “尊主,实是为难老身了……”
  
  孙策冷笑一声,狠狠道:
  “你若不应,孤便大开杀戒,焚庙坑僧,从此普天之下再无人敢求仙问卜,供奉香火。”
  
  蘸台飞雪随风飘飒,纷纷扬扬刺骨寒冷,天地间一派萧瑟之美。
  
  老翁被那句“焚庙坑僧”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淡泊清心里竟突然生出吹胡子瞪眼、炸毛跳脚的冲动——原不过是发现了一只稀世灵猫,欣喜之下想点化它做仙友罢了,却被硬生生扯进这般红尘纠葛,如今还被霸道上仙要挟威逼,神仙当到被人掐着软肋只有威逼木有利诱的地步,还真是前无古仙后无来者啊……
  老翁欲哭无泪,怀疑自己究竟是有仙缘还是孽缘。
  
  他陡然想起那个桂雨飘香,秋色无边的天一阁三生泉边,那只自绝修仙之途的九尾猫儿也是这般狠绝又凄厉地恳求,同样的苦涩而坚定,同样的无奈却执着,那时,他不忍袖手,种下了因,如今,被逼救人,便成了果。
  
  无奈之下,只得幽幽开口
  “倒是有一法——莫说只是魂魄暂时散开,便是人死尸凉也可以……”
  
  孙策倏地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真的?” 
  老翁点头:“不错。只不知,你是否舍得用你那锦绣仙途来换……”
  
  未待他说完,那霸道王者猛然站起:“我接受。只要能救他,我怎么样都行!”
  
  万里盈天春归晏,六出凝华情未央。
  
  孙策身後,旭日方中。光霞万丈,直映得王者周身,如罩赤芒。
  那望过来的眼眸满目炫烂、精光熠动,坚定执着划开了虚空云雾,直入胸臆喷薄而出……
  
  老翁只觉双目灼痛,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
  “如此,便依了尊主吧。”
        
作者有话要说:嗷~~~休假回来~(≧▽≦)/~啦啦啦
201314快乐




☆、超长尾声:自那以后的一地鸡毛……

  
  其一铅华净洗婵娟素靥
  
  江南的风温柔和暖,刚刚下过雨的山间清爽怡人:漫山野花摇曳,绿树野草葱葱。
  
  蒙赐承诏袭了吴王爵位的孙权谨遵兄长遗命,破了族规,将自家两位哥哥合葬一处,起衣冠冢于建邺城郊,依着两人生前喜好捡了一方幽静之所,遣了二三亲卫看顾打扫。
  
  建安九年清明,孙权一身素衣,屏退随侍,只携了已继任定国大将军的吕蒙和国相的陆逊前来祭扫。那山坡之上满目苍翠,清石耸立,足尖踏在地上没有叩响,只偶有一两声树阴间传来的细腻啁啾传音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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