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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军帐内烛火突然爆了一声,然而他专注在沙盘中排布着正在开凿的河道,面上不带任何情绪。帐帘起开,道衍躬身钻入帐内,径自走到朱棣身边。
“王爷今日下令河道正式开凿了?”
朱棣淡淡应了一声,听着有几分郁恼。“嗯。”
道衍了然般带几分怪异的笑意,垂袖看朱棣排布河道的标示。“王爷已经给过铁铉机会了,既然他坚决不肯离开,连累了城内百姓伤了自己性命,那也就怨不得别人了。王爷也不必为此烦闷。”
朱棣却没接这话,蹙眉看着沙盘中的地形设置,突然一把推散了沙雕,揉作一团。“三保回北平去了?”
“是,我已按照王爷的吩咐,让他送高娃回去了。”
重重皱眉。“这样也好。打铁铉打得再难看,本王也可以无所顾及了。对了,你让高娃送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道衍哈哈一笑。“王爷也知道我通一些卜卦之术,这些东西王爷向来不信,不提也罢。况且我也希望,这样东西用不到,是最好的。”
半月之后,济南守军发现护城河河水暴涨,时又逢连日暴雨,城中积水无处可排,满溢为患。再过得十数日,水淹至半屋高,城中一片惶惶,居民无以度日。
铁铉一时也未料及情势演变至此,济南城内若连个半月雨天,地上都会积水漫过脚踝。想不到燕王竟这般毒辣,叫人引水入城,全不顾无辜百姓性命安居。大雨又连着十数日不停,再这样下去,只要燕军在城外再守一月,就能全不费力拿下这座荒城了!
“铁大人!报铁大人,百姓齐结于城下,要铁大人打开城门,向燕军降附。百姓说,谁和谁打仗他们不管,他们只要活路!若济南交给燕王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愿意把城交给燕王!”
城门下守卫前来禀报,济南百姓集结了数千人跪于城下高台,要铁铉开城归降,给他们一条活路。铁铉郁结于胸,几乎要将牙咬碎。他屏退左右,在屋中苦思了一日。到暮□临时,铁铉走上城台,命将领组织起跪在高台上的两千多百姓,前去向燕王请降。
他冒雨居高站立,吩咐盛庸挑了两三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传话给燕王:“让燕王马上派人堵塞河道,停止水漫之患。同时燕军退兵十里,以确保不会伺机杀入城中,铁铉自大开济南城门,放下吊桥,在城内备下酒席恭迎燕王。然城中百姓深惧刀兵唯恐丧命,是以请燕王单骑入城,以表诚意。”
济南城百姓这才来到燕军营地,跪地哭求燕王手下留情,放众人一条生路。几个领头的把铁铉的话传给朱棣,说得涕泪纵横,着实被吓得怕了。
朱棣欣然而喜,铁铉真不负他所望,确是深明大义之人,关键时候知道怎么选择。面上却露为难之色,本王怎知济南守军是真降还是假降?若本王封了河道,铁铉又说不降了,那可怎么办?
“不会!”领头人中有一名小伙子往前爬了几步,伏在朱棣脚下以头碰地。“请王爷可怜我们,我等只要一条活路!王爷是高皇帝亲子,我等皆是高皇帝的臣民,理当归附于王爷!若然守军反悔,我们都会反了他们,助王爷入城!”
“好!”朱棣躬身扶起了那名年轻人,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倒是清醒得很,难怪铁铉会选了你来传话。既然如此,本王即刻叫人堵上河道,你回去告诉铁铉,十日之后,本王便去见见他这个朋友!”
十日中,燕王明里命大军退营十里,暗中派了哨探前往济南侦探实情,闻济南城内守军百姓昼夜啼哭,悲惨凄绝。至此燕王已攻城两月有余,士卒皆已疲乏,久战于师不利。而城中水患再拖延亦于双方不利,铁铉愿降自然是好事。朱棣疑虑已消,嘱咐朱能点了十数亲兵,于约定之日跟随入城。
此一日雨势已收,阴沉的天际终于露出日光。朱棣高头骏马当先,只带了朱能和十数护卫,径至济南城门。护城河的吊桥已经放下,城门亦不设防地大开着。抬头望去,城上守军齐聚,皆无兵器在手,甚至身上只着常服,连铠甲护盾都无。铁铉领了几名副将守在城门上方,远远望见朱棣马匹,无声拜伏一揖到地。
城门下即刻有守卫来引朱棣入城,数万人静静立在城楼上,静默等候来接管这座城池的新的主人。
马蹄声缓慢而有节奏的,踩过吊桥的木板和城下石板,仿佛踩在人的心上,听着格外清晰而苍远。城楼上数万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燕王数人,空气中似乎有一丝诡异的异动,挣脱着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谧。
马匹穿过城门下方,门洞内的景象被日光一耀,白得有一些刺眼。马匹走到了城门的内侧门洞下,只听得正上方有一人高声喊道:“恭迎千岁!”
话音未落,蓦地一声重响,伴随着内侧城门墙壁剧烈晃动。朱棣下意识抬头去看,正见当头有一壁四指宽的铁板,迅速砸落下来。而身后铁索裂响,原本平放的吊桥正被拉起,哗然断开了城门到护城河外的通路。
情势突变!此乃铁铉诈降之计,妄灭燕军统帅,彻底平复这场靖难之战!
轰然一声闷响,朱棣甚至来不及策转马头,铁板已重重砸下,正砸在他马头上。马匹连半声嘶鸣都无,便已脑浆迸裂马血四溅,只剩了四蹄还在死命踢蹬,垂死抽搐。朱棣只觉身子往下一沉,忙一掌拍在铁板上,借力朝后退开一丈。
朱能见此情形,喝一声“快撤”,拉住朱棣策马急转,狂力一鞭打在马尾,迅速向外奔去。
城门上铁铉亦大喝一声:“放箭!”
原本毫无装备的士卒即刻拿起藏于城头的弓矢,居高临下冲燕王连弩发射。箭矢如雨射下,燕王身边几名亲卫皆以身挡,掩护主帅离开。箭镞施毒,中箭者立时翻身落马,倒地抽搐而死。
护城河上吊桥正被缓缓拉起,朱能拼死打马狂奔,迎着那道越来越陡立的坡度冲上。就在吊桥断开连接的那一刻,朱能猛地将马刺踢入,坐骑仰天一声唳叫,四蹄撒开几乎与身体呈一条直线,凌空飞跃奔向对岸。
后蹄猛然往下一陷,朱棣在马匹落地时已翻身而起,顺手搭在朱能后背提了一把,两人凌空跃起稳稳落在岸上,那马匹前蹄刨蹬着却无力爬起,瞬间落入了河中。
远处马匹飞腾,竟是张玉和三保带了数百骑前来营救。朱棣脸色阴沉一语不发任三保将他拉上了马,一队人马又迅速朝营地飞奔而去。
铁铉示意士卒停止射箭,远远望着燕王军队飞奔而去,眉宇紧紧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快点更,快点更,快点更····
☆、(六十六)
铁铉设计暗算,令朱棣大为光火。当下再也不顾及后招,次日命将领调集火炮于城下。
城下燕军列阵如铁,燕字旗旗幡满目。十几门火炮沿护城河而置,齐刷刷对准了这座刚刚历经水患的城池。朱棣策马出列,迎着城楼上铁铉俯瞰的目光,缓缓逼近至河岸。历时三月,这座城竟被铁铉守得滴水不漏,着实可恼。如今把炮对准了日夜炮轰,不把济南城轰塌绝不罢休!
朱棣和铁铉,一个重甲玄盔,一个轻袍软带,皆目光灼灼似烧出一团火焰,要把对方烧成灰烬。朱棣的眼眸眯起,仰头望住城楼上重甲军士中唯一紫蓝轻衫的那个书生。“铁铉听着,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及时撤离,本王保你一条生路!”
铁铉却是放声大笑,似乎听得什么有趣之事,手把城墙笑得欠了欠身子。“燕王殿下,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了,铁铉是天子之臣,不屑与贼为伍!殿下但凡有什么本事,全部使出来便是,铁铉能领受的,自不敢推辞!”他双手撑在城砖上,倨傲地抬起了脸庞,目光如炬直逼朱棣眼中。“燕王殿下为一己私欲妄起战乱,只要我活着,我将穷此一生守候在济南的城楼上,尽我所有能力,阻止你南下的步伐!燕王殿下大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你这所谓靖难之师,耗得起多少时光!”
“这是你自己找死!”朱棣冷冷怒言,即刻下令开炮。
炮火如夜空河汉突然崩裂的流火乱象,连续不竭地向城中轰入。从辰时到月出,燕军另辟一支小队运送装填火药,未得军令,不得停止炮轰。
城内铁铉命军士暂避免遭火炮轰击,只派出几支小队时时禀报城墙完好程度。燕王当真铁了心把事做绝,竟将火炮手编为三班,轮流休整却保证炮轰不停。哪怕夜里又下起小雨,城内守军仍听得轰隆爆炸之声不绝于耳。
次日破晓时分,哨探来报,西城与北城接口处被火炮轰塌了一角,情势危急。铁铉凝神苦思,到次日巳时,四面城墙上突然齐刷刷挂出一溜木牌,上书“太祖高皇帝神牌”。朱棣听得军报,差点一口水呛着,急令火炮停止轰击。快马赶到城下,果然见四城上悬了新制白木的神牌,字大如斗,分明就是给他看的。
朱棣但觉胸臆中一股闷气回旋冲撞,快将他整个人炸裂,却怎么也发不出来。铁铉此人之攻心决断,只怕与他伯仲不分。燕军起兵,奉的是“太祖遗命清君侧”,铁铉将计就计亦以此为盾,用太祖神牌来护卫济南,看你燕王孝义之子,敢不敢大炮轰上来!如今济南城受太祖庇护,你还能怎么取,怎么下?
当真是气得人活活喷血而亡!憋闷耻辱,自开战以来从未一试!
朱棣面色阴沉,下令收兵回营。两军对峙相持,朱棣一时也没了计策。若论军事上硬碰硬对垒,他自然能把铁铉杀个十遍还嫌有余,但是眼下铁铉一招釜底抽薪将他出兵的理由都掐死了,他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然而那些木头牌子一日不撤,意味着他一日不能攻打济南,十数万军队长期拖延在外疲乏已极,粮草损耗无度,情况大为不利。
过得几日,铁铉派出一队精锐骑兵趁夜偷袭,仅百余骑快马朝燕军营地里出其不意地射了一通火箭,燕军还未及反应过来已扬长而去。营地着火烧了十几个营帐,令得军士奔命救火忙活了整夜。诸如此类多次滋扰,燕军烦不胜烦,追至城下,偏见得那些太祖神牌明晃晃挂着,连统帅都郁恼无策,何况士卒。
不得已,道衍只好多番劝说朱棣,下令退兵返回北平。两年之役,至济南而止。燕王后军才退至德州城,铁铉与盛庸亲自率军追来,把邱福打了个措手不及,竟把德州给丢了。
明军一展威风,建文帝先下诏拜铁铉山东布政使司,后齐泰遭贬,帝又诏授铁铉兵部尚书职,盛庸大将军职。命一举灭燕,以振军威。
九月北平凉意已盛,尤其是夜间,露水的湿冷仿佛浸透单薄衣衫,冷冷地贴在皮肤上。三保被朱能拉去和众人吃了一顿饭,那些人闹着要上花楼,他便独自告辞出来,一人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巷。
自济南回来北平一直没见到朱棣,只晓得他与众将商讨战事的闲暇,全用来和王妃作陪赏菊下棋,休养怡性。上次匆匆送了高娃回来,赶回军营中正好得知他应铁铉降城之约。当时三保只觉一阵心悸搐动,心知铁铉毫无降意只怕要将王爷暗杀祭城。与张玉带人赶往的一路上,一口气憋于胸口但连心跳都觉不到了,浑浑噩噩只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眼下铁铉想出了制敌妙计,王爷的恼恨狂怒全都烂在心底,军士只道统帅是顾念他们疲乏,济南一直久攻不下才回北平休整。然而,王爷那样对自己素来严苛不允许失败的人,受此屈辱,该是怎样不甘和忿恨?越是面上看不出来,心底里越是狂澜怒涛,跟着王爷多年,他一早知道他不是个显山露水的人。
所以,这表面上的平静,会是他拿多少个煎熬不眠的夜才拼凑得起?以至于才不惑的年纪,两鬓已暗生霜色。然而对着身边所有的人,素来只得那个从容倨傲的燕王殿下。
想到王爷的这一生,叫人看在眼里,怎不让人心疼?
燕王府的门楣在月光下几许银光,三保站在府门外抬头望着,许久不曾一动。这道门楣,对常人百姓来说,是多么尊贵荣耀的象征。可是站在门里的人,独自咽下了辉煌和寂寞,容华之下是怎样披沥心血的里程,有多少人尝得起,参得透?
当那个人也觉得疼的时候,有没有人能够为他拂去满面疲惫,让他感觉抚慰?这么些年,王爷何尝不也是一个人。
他垂袖站在府门外,又是快一个月没见过朱棣,也不知这怅然从何而来。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有一些想他。想着,愈让人憋闷烦乱,却无从解脱。
直到有一个声音轻声唤他,带着几分微不可闻的叹息。“三保。”朱棣就站在侧门边上,也是那样静静站立着,默然望着他。三保听得他声音低沉,心中一痛,迎面走上台阶与他面对面。“王爷,这么晚了,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