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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世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可是将死的杨常风不知哪里来的预感,或许是死亡神秘的耳语,或者,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竟然在最后一刹那说出了把灭绝十字刀转赠给未来替他复仇的孩子的话。
有人相信人的语言中藏着巨大的力量,君子一诺千金也罢,一言九鼎也罢,你相信有些东西不必许诺,也将恪守一生么?每一字每一句,比人所想象的更单纯,且力量巨大。
魏秋池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不敢动傅红雪,他就算是能杀了他,也永远夺不了他的刀。唯有让他亲自、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可是现在魏秋池却没有接收的意思,他不是要刀么?这个目的达到之后,他却每天只是去散步喝茶,偶尔甚至去魏秋池的坟上去上几柱香,没有动静,说明也许后续将是轰天巨响。阿十不敢动,他怕傅红雪那里魏秋池尚留有一手。
魏秋池笑笑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傅红雪恐怕也不是。”
阿十道:“我没同他交过手,也不会和他交手。”
魏秋池站起来,理了理袍袖,道:“我去竹林看看烛儿,最近雨水真多啊,她那里太潮,我担心把土给冲掉。你去不去?”
阿十哼了一声,扭头道:“不去!”
傅红雪快行至蜀中,突然听闻前方几个城突发疫病,官道上敢走的只有附近逃难的乡民,押镖的镖局,运货的货商,游侠士子,三教九流,只要身上有些闲钱的统统走
了水路。钱尚是小事,这是这疫病来如山倒且药石罔治,丢了性命才是顶顶的大事。
傅红雪原本不甚上心,他原就不打算在这些城里住宿,顶多借道而已。夜雨山庄算起来离这不过十几里地,他不想再耽搁。可惜行至半路他的马病倒了,好不容易扯到驿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哪里有什么可换之马,无奈之下,只好走了水路。
盘算着这一来又不知要耽搁几日。
夜间行船原最考验船夫,商河更是不好走,来去间浅滩暗礁没有十几年的磨练哪里摸得清。傅红雪舍得出钱,又是独身一人,也寻觅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愿意连夜赶路的艄公。
走的那日月朗气清,空中无云,一轮明月照九州。黑暗中耳边有细小的水声,倒像是绵绵春雨。远远有渔火,只见一团红光,和波澜融在一起,鱼跃水面甩动尾巴的声音。远山如巨兽。
它们一起安静地沉睡在黑暗的水声中。
(三十二)
在雨水中,极淡极淡的血腥味,那种腥,不是草木散发出来的,而是血。阿十闭上眼,那样的气味更明显了。灭绝十字刀本就是主杀戮,而刀灵正是杀伐之气的化身,他对于这样的味道,比任何人来得都要敏感。
他问:“你做了什么?”
魏秋池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如果灭绝十字刀对上大悲赋,谁会取胜?”
阿十撇撇嘴:“我不会和傅红雪交手。”
魏秋池呵呵笑了几声,道:“我又不问这个,只是想弄明白而已。”
阿十道:“那你就自己去弄明白。”他撇过头,不再理他。
魏秋池说:“我很快就会明白的了。”
魏秋池说很快,便真的是很快。因为第二天,他就不再只是坐着喝茶了。
第二天仍是下着雨,绣阁前的海棠早就被雨水泡得恹恹的。魏秋池刚叫人拔掉了新载。他走到前厅收了伞,面露喜色。
他跟阿十说道:“现在我想让你去一个地方,你去是不去?”
阿十很快道:“不去。”
魏秋池说:“刀在我这里。”
阿十无话可说了,就算他不去,刀在对方手里,况且傅红雪也不在,他不去也得去。
那个地方竟然在魏西烛的墓地后面,越走近,血腥味便越是浓郁。阿十耳边嗡嗡作响,感觉有闪电蜿蜒而过。他听见自己问:“你做了什么?”
魏秋池把伞扔到了一边,那伞倒置着,很快被风吹卷到了远处,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竹架子。他伸出手,在魏西烛的墓碑后背猛然一拍,地面上竟缓缓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层一层的阶梯,古怪的腥味扑面而来。竟然是暖的。
魏秋池笑了,那样的表情不
像是笑,反而像谁的脸上划破了一个裂痕。“你知不知道山下突然爆发疫病?”
阿十咽了口唾沫,道:“不知道。”
魏秋池道:“那哪里是疫病,不过是我的一些药粉,等人足够了,自然会不治而愈。”
阿十道:“人数……什么人数?”
魏秋池往洞口走了一点,好似完全不在意空气中蒸腾而出的腥味,指着黑洞洞的内部冲阿十道:“你看。”
阿十探头望去,里面水光摇曳,竟是红彤彤的一片。
“这是什么?”
魏秋池道:“血池。”
阿十道:“你疯了吗?”
魏秋池道:“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阿十道:“我几时要求你做这些事情?你自己居心叵测,犯下这丧心病狂的罪行,与他人何干?”他道:“我不是你们人,也知道世间万物,终有其始,终有其终的道理。我虽身为杀伐之气,却也不存害人之心。”
魏秋池道:“我自第一次见你开始,便知你不是寻常人。你以为我为何千方百计让傅红雪赠刀,若是能一蹴而就,我何必要做这些逆天而行的事情?”他踱了几步,道:“你是杀伐之气化身,杨常风、傅红雪都是一代江湖豪杰,平日不免杀戮,杀伐之气凝集自然容易。而我生在这深山老林,拳脚功夫内功心法哪里比得上那些武林人士。就是拿到了灭绝十字刀,也绝计控制不住这刀,只会让杀伐之气找不到来源而默默消散了去,岂不是毁了你这不世出的神兵?要知一物生灵,并不是人可以控制的,机缘造化,都是天意。”
阿十冷笑,“你想说你是顺应天意。”
魏秋池摇摇头,“无论我拿不拿得到你这刀灵,我要做的事……终究是逆天而行。”他走下去从洞口一个凹槽中取出一个木匣,里面装着的,正是灭绝十字刀。魏秋池看了看,叹了一口气,打开匣子,把刀抛了下去。
傅红雪行至商河,河水溅溅,渔歌。正是晚照。他突然内心悚然,像是有东西刺进了心脏里,哽住一样的惊悸不安。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不再回来。
远处寒鸦挥翅而过,扑入山林,像是一大片阴影。
(三十二)
傅红雪竟然找不到夜雨山庄了。他在那一路寻找了许久,几乎把那几里地都翻了个遍,那个终日下着雨,郁郁的,像是梦一样的山庄消失了。
只有桃花,桃花,艳丽得迷了人眼的桃花。傅红雪被那红色熏得有点晕,他站在一棵桃树下闭上了眼睛,只听见风在飒飒的响。
远处山头有一片雨云。
又要下雨了。
傅红雪看着天光忽明忽暗,似被闪电照亮,一会儿下雨了,到底要到哪里去避
雨?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提着灯笼来开门的,月光一样的魏西烛。
他掏出那缕她留下的头发,那已经并不是女子的青丝的模样,它是暗红色的,有点像藤蔓。傅红雪一松手,它便自动钻入地下长起来,像一条蛇,在草木间爬行,指向一个黑暗的,隐没在桃花树林之中的小径。
魏秋池站在夜雨山庄的前厅,负手,轻声叹道:“山雨欲来。”傅红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那样的人。灭绝十字刀,于你来说已经可有可无,可是于我,志在必得。此时此刻,你有没有像我这样强烈的愿望。
傅红雪站在夜雨山庄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浑身湿透,因为没有人再会从背后变出一把伞。夜雨山庄没有点灯,像是入睡。
他过去拍门,道:“魏庄主!在下傅红雪!有一事相求!”雨水哗啦啦地倒下来,铺天盖地都是雨声,惊雷。
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吸走体温后变成一种寒冷的僵硬,他好多日子,都不似今天这般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孤立无援,站在一个山庄的门口,用一种几乎是祈求的心情去等待别人为他开门。
傅红雪不甘,却不敢走。他怕他一走,就再也寻不到这座山庄的踪迹,到那时,他到哪里去赴约?
他简直不敢想这样的结果。
他不敢停下来,不敢离开,不敢松懈,不敢放弃。怕的就是真的因为他的停下来,他的离开松懈和放弃,让他失去那个重要的人,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莫非真的要小舟从此逝,孤独此生?
一个看见过光明的瞎子,远比一个生来便瞎的人,要可悲得多。
天方破晓,雨渐渐小了下去,有朦胧的鸟鸣在林间若隐若现。傅红雪却仍觉得自己浸在冰冷的大雨中,声音忽远忽近,他突然有点头重脚轻了,脑袋中有一根弦,将断未断,扯着便生疼。
此时,门开了。
是魏秋池。
他见是傅红雪,急道:“傅大侠何以至此?”
傅红雪有些迷糊,全身湿淋淋的也不顾上,一把抓住他便问:“我的朋友,他是否仍停留在此地?”
魏秋池道:“哪个朋友?”
傅红雪道:“上次与我一道来的那位。”
魏秋池奇道:“傅大侠的朋友不是与傅大侠一同离开夜雨山庄了么,为何此刻却要到寒舍问老夫要人?”
傅红雪道:“我……”他说不上来,那股不安的预感却越发地膨胀起来,随着心脏的鼓动一下一下扯动神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道:“我知道他在这里。”
魏秋池道:“包括也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他是什么人。”他的语气中没有疑惑
,好像只是单纯地重复魏秋池的话。他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真心是要取我性命,这条命给他便是,以馈这么多年来他的黄金之意,怕是还不够多。
魏秋池嘴角尚有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道:“傅大侠淋了一夜的雨,还是快进来喝些防治伤寒的汤药,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三十三)
傅红雪点点头,跨进了夜雨山庄的大门。也许是因为日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前些日子新栽的梧桐杨柳渐渐长成了绿意盎然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一记大锤猛然敲过,短得近乎幻觉的眩晕。
他们在前厅坐下,魏秋池挥挥手,立刻有侍女端来煎好的汤药。
傅红雪皱皱眉,道:“魏庄主,夜雨山庄可是发生了什么?”
魏秋池道:“傅大侠何出此言?”
傅红雪道:“不,没什么。”他眼角轻瞟了一下那前厅连接后院的幽深小径。
杀气太重。
重得似乎刚刚进行过屠城的杀戮。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一则魏秋池看上去并不会武功,二则这深山老林的夜雨山庄,怎会有那么多的人。
即使如此,傅红雪还是觉得心里怪异得要命。
魏秋池道:“我还只当傅大侠后悔了,来向老夫讨刀来的。”
傅红雪噎了一下,道:“我确实……”他正色看向魏秋池,道:“此刀现在在何处?”
魏秋池道:“恕老夫无可奉告。”
傅红雪顿了顿,道:“我在来的路上,见到了令嫒。”
魏秋池一股恍然大悟的表情,问:“然后呢?”他一点也不吃惊,好似这个女儿并没有死,没有由他亲自下葬,葬在自己的竹林里。
傅红雪打翻了手边的瓷碗,站起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魏秋池没有笑,道:“傅大侠,你大仇已报,这刀,为何不能借老夫一用,日后定当原物奉还。”
“你千般算计我的刀,到底为了何事!”
打翻的汤药暗棕色的汁水在地板上默默流淌着,有一缕缕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他突然感觉进门那种眩晕猛然袭来。
在一阵朦胧的烟雾中,傅红雪隐约看见魏秋池在白色蒸汽里扭曲的笑容,“为了救你挚爱的人。”他突然感觉一种,莫名的悲哀。
红色,红色,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漫天卷舞的花朵。太阳变成一只茧。天边明暗不同的云彩。不由自主地挥剑,斩杀挡在前面的任何人。失序的时间。复仇。从什么时候便清楚了,此生再无谈论安宁的资格。何以至此?
“你别怨你娘,你娘她自己也苦,她是为了你好。”
“傅红雪,傅红雪,我
原谅你了,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比我自己开不开心都重要。”
“只有傅红雪才伤得了傅红雪。”
“快走,别管我!”
那些声音层层叠叠地回响着,像是春天从泥土里伸展出来的枝桠。微笑,热泪,谁是谁非。有那么多人在耳边倾诉着爱的甜言蜜语,能够走到最后看到结局的,那么少。多少人爱慕青春岁月,可是谁在乎朝圣者老去的容颜。
“你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知道你的。”
我是知道你的。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