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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渴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打破他已经成了形的生命,他不必在腐臭的尸洞中独行,不必再帝王权威之下诚惶诚恐,不必做太多他不愿去面对却又早已习惯深入骨髓的事。
“夜深,你回去吧。”阿宁低声打断他的思绪,垂首道:“我还想要呆一会……你的伙计都歇在后院。”
解雨臣没有做声,他起身,步履略有些打晃。大量失血后的冷意即便是在仲夏夜晚亦会令他瑟缩,踏碎一地月光,他看见了那个人。
黑瞎子沉默的望着他,那黑纱从未这样飘渺得像是云烟。
“很晚了,花儿爷。”他缓缓说了一句,却是这样温和的意味。相对的一瞬间,竟有些岁月且行且歌的恍惚。
解雨臣没有做声,只是任他脱下大氅搭在自己肩上,风鼓起衣摆,有瑟瑟声响回荡。
烛光昏暗,阿宁回眸冲黑瞎子笑意戏谑:“我猜你不放心解当家,才来见我。”
“我只是想来问你打算。”黑瞎子站在一旁长窗前,只是漠然回答。“适才我仔细看了,你伙计比来时少了足有四五成,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阿宁扬唇回答,“我不打算走到最后,而且……你猜解当家会不会轻易放我独自离开?”
黑瞎子笑的轻浮,他微微侧过身子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得抚摩着下颔,声色散漫:“他不会。他吃准了你知道什么他不明白的,所以……他不敢再冒险。”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阿宁笑笑,“只是他自己看不穿。”
黑瞎子闻言抬头看她。风声簌簌,他伸手握住一片自窗外飘进的枯叶,不觉沉默。
“他看不穿,那么你呢?”阿宁忽然开口。她眯起眼似是含媚——那些壁画,谁看都是一样的意思。只是心里放了情意在,便怎么也看不透,不敢看透。
“瞎子,你看得穿么?”她站起身来,只是靠近他。“你觉得,你和他,他会不会舍得让你死,你又舍得让他死么?”
“阿宁。”黑瞎子回头,依然是那样带着几许调侃的笑意轻转。“这和你……有关系么。”
“问了几个阿宁身边的伙计,据说林中地型特殊,如果遇到血就会将腥味散播出很远,从而吸引秃鹫前来捕食。如果小心,那么前路应当是没有问题。”伙计躬身对解雨臣耳语,解雨臣低头摆弄一会儿誊抄过的一份图纸,顿了顿才问:
“那么,寺庙的前后有否去检查过?”
“这个……今天时间匆忙,只是简单看了后院,但是寺庙地基很浅,而且这一带土质松软,不适合建造地墓。因此卑下推测,或许这里是一个供后人参拜的场所或是其陵墓的入口,而陵墓应当在不远处。”
“那就好。”解雨臣合上手中那份图纸,挥了挥手命伙计离开。他看着窗外夜色深沉,肩上大氅垂落的衣穗已旧,一时想的远了,不由得伸手将衣领整了整,仿佛还有很久远的未来,他可以看着这衣衫愈加旧去。
那是不可能的。
他抿着唇,颓然坐到一旁榻上。
……记忆中的壁画,少女笑颜天真,戏水,驰马,晴空一碧如洗,摘下果实对着少年回眸粲然。在养父面前的沉默阴郁,衬着不变的高阳,心酸刺目。
以及在最终,在情人眼中黯然病逝,松开手时不知是有意无意的泪痕。
这是个很普通的故事,却是个很惨淡的故事。它确实很简单,却比任何锦口绣心还要令人觉得残酷。
解雨臣解下大氅,反手用力扔在一旁。
他贪恋的不是片刻拥抱的温存,不是亲吻的炽热。
他贪恋的是舍下天下,负尽人心时的惬意,可他就像被剥去鳞片皮肉的鱼,即便看见水源就在眼前也无力跃入水中,更何况,那水或许煮沸了,只等他那一瞬的痛不可忍。
夜幕垂落久矣。
“你记得裘德考对我们说过的么?”阿宁拨了拨火苗,回眸对看着窗外沉默许久的黑瞎子道。
黑瞎子笑了:“那老头说过那么多话,我怎么会记得。”
“他说过,量力而行是活下去的基本。”阿宁失笑,她轻轻抚了抚鬓边发丝,缓声道:“瞎子,我问你,你给的起解当家的真心么?”
“如果不能,那么就早点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
赵汝的脊背贴在寺庙的围墙上,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蹲坐在他面前的男人面容清减,脸腮瘦削的内凹,头发凌乱,眉目里皆是陌生的痕迹,唯有那一把嗓子……
那是阿卓。
“你听好了,我说的话不会再重复。我是阿卓,你只需要把这个传给阿宁就可以了,设法告诉她,我想要见她,就在明天正午,让她在这堵墙下等我。”
黑暗里他看见那个人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没有筹码。”
他是阿卓,他是解子扬,他是谁都可以。
他回来了。
百年前的玫瑰凋谢,成就百年之后,来不及上演的一番嬉笑怒骂。
都是戏,却无从彩排重来。
☆、第拾肆 游园未梦
红日当空,前一日的惊魂未定犹未过去,新一日便来的如此仓皇。解雨臣因为伤情不好,夜半身上发了热,起早浑身无力,被黑瞎子按着睡过了晌午再提。如此,难得连路下来有一个上午的闲暇,一众伙计或是料理自己身上新伤旧伤,或是擦拭刀具整理器物,又有阿宁身旁几人闲聊,一时间无二欢喜。
阿宁闲闲拨弄着一笼燃起的长香,眉目在青烟缭绕里显得模糊。室内多阴凉,却也不觉得十分闷热,她过了半晌才长舒一口气,将指尖抵上唇笑问那垂首站着的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赵汝。”他闻言才像是放松了一般回答,阴影里眉目居然也有几分少年的清秀腼腆。
阿宁眯着眼微笑起来,她抬手轻轻按摩太阳穴,良久涣然问道:“如果……我不愿意去见那个阿卓呢?”
赵汝大约是笑了。“我只负责将话带到——见与不见您自己有个分寸。”
她挑眉,却欲言又止地挥了挥手。赵汝见状退下,却远远听见她慵懒一句:“你们这些人明目张胆的弃解当家而去,难道就不会觉得心上有愧?”
“为人一世,只求寿长梦少。”他缓缓答了一句,却只听木椅摇晃,那燃着的香,悠悠熄了。
正午时候,空气热的要碎裂起来,一寸寸窒闷着鼻息。阿宁吩咐了几个随从看好四周,便独自走到赵汝事前说的那面墙下,碎裂纹痕清晰,只是露出其中薄薄一层,依稀有花纹蜿蜒其上。
她沉默良久,眉心倏然一跳,回身将手中反握着的鞭子一抽,冷然道:“给我砸了这面墙。”
石木碎裂之声清晰可闻,阿宁在滚滚烟尘中看到不倒的厚厚花墙,精雕细刻的凶猛鸟鹫纹饰在石墙上清晰可辨。她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挡开飞尘,只是上前看得仔细。过了半晌才将掌心贴在冰凉的石墙上,上好的巨石被用来做一道门,不可谓不奢侈。
那些细致的花纹在掌心下明晰可辨,她一寸寸抚摩过去,却没有头绪。过了许久,她才将紧握的十指张开,转身离开。
解雨臣早已醒来,额头上的冰凉与心上的燥热对比鲜明之至,愈加如在煎熬一般。他外衣松松敞着,自己咬着绷带包扎受了几次伤的掌心,黑瞎子则取了棉纱沾水替他擦洗伤口。因为发烧的缘故,他身上的伤口好的情况不乐观,下手亦不知如何分辨轻重,黑瞎子眼前黑纱亦要被额头一层薄汗濡湿。
“痛吗?”他将手中脏了的棉纱扔在一边,不由靠近些问。
解雨臣扬眉,笑意亦是忽闪忽现的狡黠:“很痛。”
他没做声,缓缓地抚摩着他的皮肤。半晌,涌起一丝半缕仿佛轻佻的笑纹,只是替他将将手上的绷带扎紧,又仔细取棉纱擦拭了血渍,因为专注,即便看不清眼神却也感觉得到那份眷眷的柔和。
解雨臣手指一僵,不由伸手托起他的脸哑声问:“只是这样?”
他未来得及说话,却感觉到解雨臣靠上前来,吻了他。
这个吻带着炙热的气息,唇齿之间的磕碰在昏暗厢房内分外清晰。呼吸是热的,皮肤是热的,他的手抵在解雨臣腰间,只是感觉到他皮肤触手的细致,指尖摩挲,滑过的痕迹溅起一连串喘息,连带着空气亦暧昧起来。
他低低笑了声,只是仰起脸来看着解雨臣。
“……解雨臣,”他闭了闭眼,再一次念这三个字,却终于从容起来:“解雨臣。”他自己都沉默下来,这三个字明明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名字。却是那么重,带着那么多沉沉的情绪,分不开,理不清。
解雨臣愣了愣,幽邃眼眸微微一阖,只是轻轻的一句:“真好。”
却是辛酸起来。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各自站起身来,解雨臣掩好衣襟,黑瞎子则端着水走得吊儿郎当。
有些话不说,不是因为没有真心,而是说出了口,却做不到。
水被顺着门外倒进沙地里,却有一声石裂的声音分外惊人。解雨臣立刻站起身来,只推门向外开,黑瞎子见状忙上前扶稳他,分明觉得冷。
他一愣,就见到阿宁步履匆匆向这里来,她走得急,发髻都散乱下来。见了他两人,只急急道:“二位,且随我去。这庙里似乎有什么蹊跷。”
解雨臣眉心稍蹙,只松开黑瞎子的手淡淡道:“你且不急,仔细说。”
阿宁闻言扫他一眼,便语速飞快:“适才午后出来走走,就看见一面墙壁有些不对劲,因为一路上来见惯了许多怪事,于是让人砸了墙看个清楚。谁知道墙里还有一道墙。”
黑瞎子听了,只是笑得顽劣:“阿宁一向镇定,怎么也有这样急的样子。”说着笑闹着去了,解雨臣却一直沉默,只是仔细看路。
两人来到石墙前,才明白阿宁惊骇的缘由。这面石墙当得起这样的惶然,只间那深灰中隐约透出流光的材质在烈日下分外耀眼,上方刻着的一双打头鸟儿似是如生,凶猛之至。况且那一点流云从容间雕面光滑,丝毫看不出穿凿的痕迹,只令人称奇。
一整面墙壁,中央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玫瑰,在四周猛兽凶禽环绕下分外妖娆,却无端诡异危险起来。解雨臣静静看了许久,只是侧首问:“瞎子,你觉得这面墙……是什么?”
黑瞎子并不回头,只是侧身拈起一点浮尘淡然道:“宋元时石雕风格承袭盛唐,蒙哥爱重脱灭干,为她费尽财力也就罢了,只是这面墙本就隐遁,自然不是为了空讨人喜爱,只怕是……”
说道此处,他扬了扬眉,只含着半缕笑意遥遥看了看阿宁。忽的向前跨了两步,在玫瑰中央轻轻一抚,指尖抵住一侧低声道:“花儿爷,你看。”
解雨臣上前,却见那花蕊中央一点凹槽,他指腹所触之处暗红殷殷的淡淡血渍悄然潜伏。他眉心微蹙,只从黑瞎子腰间抽出那把短匕在指尖一挑,血珠凝成一点落在凹槽之内,顿时墙面浮起一层病态的暗色,几欲渗血。
阿宁面色微变,直起身来低呼:“权且避让。”
解雨臣回身避到树荫下,他脊背紧贴着阴冷树干涔涔汗落。面前叶片微微一曳,墙面却重重往下一沉,一时间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只听见身后一声嘶哑的吼叫:“着火……着火了!”
解雨臣蹙眉,只拢一拢外衫向外走去。只见寺庙之前火光璀璨,怒放成花海样颜色,伙计们皆只抱着各自行囊顿在墙根下,眼神惊痛。救火之人最初还尽心竭力,只是火势妖异,一时也力尽,只俯身粗喘。
“一群没用的东西。”解雨臣抱着胳膊,淡淡踢了一脚靠右的一个伙计,眼神却静默无波:“图纸带出来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缓缓阖上眼,口声只是清平:“说说看,怎么起火的?”
伙计两厢对看一眼,却摇摇头:“不晓得。原本小的们只是午后小憩,却不想起了火。”
解雨臣抬眉,或许是笑。他微微后仰的脖颈线条映折出晦暗的阴影,冷声道:“那么,现在把寺庙看起来,不准许任何人离开。”说罢,已有人上前看住了阿宁随身的五六个伙计,实木熏烤的淡淡冷香渗出来,却让人窒闷欲死。
阿宁沉默良久,此时才开口:“解当家……”
“你住嘴。”解雨臣回眸直视着她,反手已经将马鞭抵紧她的下颔。日光凛冽下,她的面容恰如饱满盛开的花朵,花瓣妖冶。解雨臣眼眸危险地眯起,唇际却缓缓滑开一抹冷而艳丽的笑纹,手腕微微一跳,迫使她直视着自己,才徐徐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