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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被人扣了三响。这里是商谈要事的内室,外头有兵士把守。李承恩问了一句何事,值守的兵士道,是建宁王爷来访。
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些个月来,李承恩只匆匆见过李倓几面。他似乎很忙,连素来最爱的那处别院,也是好久不见落足一次。这一回竟上门来找自己,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李倓并未来过多少次天策,可对这里熟悉得仿佛是在自己家。他随意在殿宇回廊之间来去,也不管周遭投来的目光友好与否。反正他是建宁王,天策府纪律严明,倒用不着担心有谁对他做出逾矩之事。
最后他在李承恩的居所停步。这里相较建宁王的府邸而言,算得上是十分的寒陋,只是整洁干净,布置得简朴大方。
有照应生活起居的兵士要拦他,又哪里拦得住。李承恩到时,看见的就是李倓宽袍解带,卧在他的床榻间裹在他的衾被里,一副本王赶路疲倦借此宝地一眠的光景。
之前与朱剑秋一番对话,他心情其实并不好,过来的时候思绪千回百转,再料不到会看见如此情状。好气也好笑,把人从裹好的被子里扒出来:“王爷专程上门,莫非只是要借一张榻?”
“唔……”
李倓睁眼,睡意朦胧地看他,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小叹一声,道:“本王对将军日夜思念,又即将远别,故此辞行而来。”
李承恩眉头一轩,听他漫不经心把话说完。大意是有杂事缠身,况且将至正月,宫中要庆贺,他得搬回长安,等过完节也不见得会再来这边的别院里住,那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若送给李承恩了。
“来不来住,跟我有何相干。”李承恩拂手将他推开,“你说杂事缠身,是何事?”
李倓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我是怕将军想念记挂,看来有些自作多情。”
“别避而不答。”
“我的事,将军如此关心?”
李承恩不想跟他你来我往地打太极,索性直言:“你是不是在神策军里做了动作?你想有一支直属你的军队,是不是?”
“风太大。将军说的话,我没听着。”李倓一笑,“将军也忘了才好。”
“我只是想问,”李承恩直视他,让那双含着散漫笑意的眼睛里,完完全全映着自己的影子,“王爷为何,舍近求远。”
这句话他压抑了很久。自从很多年前,李倓亲近神策跟他生分的时候,他便想要问了。他暗暗猜测多年,有一点隐晦心思,今日终得出口:“你是看不起天策,或者看不起我,或者还是……不愿天策卷入其中?”
李倓忽地收了笑。
他撑身坐好,把李承恩也拉得坐下,凑近他耳边。李承恩以为他是要说什么隐秘的话,凝神细听,忽然耳垂软肉一热,被人含住舔舐。
“你想太多了。”
李倓一把按住想要抽身站起的人,轻声一笑:“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分别日久,将军便不能热情一些?”
“何况本王即将远走,不知再见之期。将军不愿留些什么,来做个念想?”
第 18 章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那之后很久李承恩都浑身脱力,懒得动弹。李倓问他要不要去洗一洗,他也没有回答,李倓便将衾被卷了卷,抖开来把两人包裹住。
李承恩心里其实很是矛盾。
如果李倓真的执意要捉弄他到底,他大概会生气,可是李倓又恰恰卡在他濒临爆发的边缘。这便使得李承恩顿时进退两难。
若轻巧揭过,显得自己气弱。若追着不放,又似乎有些小气。
李承恩已不是懵懂不解事的少年,知晓渴求爱慕之人的身体是再正常不过的需要。他想来想去,觉得头疼。事后的疲倦和困意席卷上来,李倓似乎已经睡得迷蒙,翻过身来一抬手将他抱牢。
随之而来的炽热呼吸近在脸侧。屋外似乎又在下雪,北邙山下的雪片大如鹅毛,击打在窗格上,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天近薄暮,室内的炭炉不知何时燃尽,已经熄灭,李承恩却并没有觉得冷。
相反,身边温热触手可及。
他抛开脑中那些繁杂心思,在睡意间迷迷糊糊地想,能有这么一个人,在天冷的时候相拥取暖,不分彼此,似乎也并不太糟糕。
第 19 章
(十七)
转眼即是新元。
普天同庆,辞旧迎新。无论皇家还是民间,这都是繁于庆贺的一个月。李倓身为太子第三子,圣上亲封建宁王,授太常卿同正员,自然要回京随行祭天守岁。天策府的将士也大多回家,杨宁一早就兴兴忙忙地告辞而去,不用问也是往纯阳宫跑。李承恩也离开府内,没有和他大姐一道回往老家洛阳,一路西行,往长安城的方向而去。
他只身匹马,一杆枪一壶酒,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把自己扔进这茫茫江湖。在这合家团圆、大摆牲醴的时节,李承恩就像个漂泊的浪子,路过无数城镇,在无数人家里落过脚,吃过饺子喝过酒。他衣着并不富贵,只是自有一身掩不住的轩昂气宇,大唐民风开放,少不得有好客之人与他攀交。
若数起来,过往几年逢年过节,李承恩总是有事征战在外,军中热闹一晚便是新年。这还是他自当上天策统领以来,第一个卸去甲胄、悠闲无事的正元。
“兄台是要回家?”
出于好奇,路上有结识的人这样问他。
李承恩想想,点头:“算是。”
“哦?兄台家住何处。”
“原在洛阳。现下是去长安。”
那人更加好奇。大抵要回家过节的人都该是归心似箭,昼夜赶路,哪有像他这般徐徐缓缓,走走停停,漫不经心。
“怎的不急?”路人之二也朝这边凑,“不怕家里等着的人挂念?”
李承恩笑笑:“估计等着我的,不过是一院梅花。”
他摇摇头,随意取过一壶酒去烫:“想来想去,大抵还是要独赏。”
这里是官道边的驿站,在小镇的边沿。来去之人行色匆匆,于此间喝一盅热酒扒一碗热饭,复又动身赶路。李承恩坐在简陋的桌案边,抬手去试酒温。他算得上一个勤勉的天策统领,然而脱下盔甲换回布衣,好似忽然就懒散起来,活像十几岁光景,年少风流无端,恣意挥霍年岁。
李承恩忽然想,这条路或许永远不要走到尽头才更好。这样他可以这样一直偷懒下去,十载江湖,行歌沽酒,不到京华。
酒温好了。他提起来,也懒得往杯里斟,就着细长的壶口倒进喉咙。
不过这条路到底不长。待他来得长安,新正已过,城里繁华热闹如旧,处处华灯,只待几天过后的上元节。
李承恩已经有很久没有走上昭国坊的这条路了。
这一带住的多是小官小吏,或者没落的贵族之家,大抵都不是平头百姓,也并非大富大贵。李承恩初时流落市井,后来经秦颐岩引荐,编入京中金吾卫,竟在邻居之中发现不少同行。他将那些呼朋引伴、醉酒高歌的少年时光,都消磨在这一片地方。
即便是闭着眼睛他也能从繁复的街巷里找到那一间宅院。不大,统共就那么几间,他们姐弟住不完,以前还租赁了部分出去,聊补家用。大门上落着的锁生锈依旧,李承恩扳过锈死的锁孔瞧一眼,放弃了掏钥匙的打算。他瞄一眼院墙,对于如今而言,想要一跃而过,轻松至极。
不过此刻天未入暮,街道上行人不少,未免误会,他围着门转上两圈,还是先行离开,寻了个酒家落座。
掌柜正拿着副新桃符往门口贴。李承恩闲得没事,过去帮了一把手。他一面往上刷浆,一面看那副对子。上联写道“不设樊篱,恐风月被他拘束”,称得上风雅,下联却是“大开户牖,放江山入吾襟怀”。
李承恩不禁回头打量店家,一笑:“掌柜的,好大口气好大抱负。”
“哪里哪里,客人误会了。”掌柜连忙道,“方才有位客人来饮酒,看见我换桃符,嫌账房的新符写得不好,帮我改成这样两句。这是账房重新誊录的。”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神色间又有些得意:“听说,那个客人,是个王爷呢。不知道为什么,总往对面没住人的宅子里看,好像在找人。”
李承恩一怔。
大唐崇尚道教,几年前玄宗便有令,每年正月、七月、十月三月日起十三日至十五日,宜禁断宰杀渔猎”。即便是不信奉道教的百姓,也须遵循此制,前后素食三天。
各处酒家也十分善于应变,就算是素菜,也可做出精美口味。李承恩只随意点了几样素食,账单便已高得令人咋舌。他此时兜里还算小有余钱,也就不十分在意,默然坐看窗外暮色席卷,喝着温好的土烧春。
一杯新岁酒,两句故人诗。这就是他要过的年了。
“咦,瞧我遇见了谁。”
眼前一花,另一双箸往盘底一掠,夺走他将要夹起的菜放入口中。李承恩抬头,落入目中的是半片白色面具,半边脸。
“景三?”
景三往他对面一坐,将手头物什搁在桌边,风卷残云地扫荡杯盏盘碟。
李承恩微微挑眉:“你多久没吃饭?”
“半天吧。”景三头也不抬。
“从吃相上看,略不可信。”
景三抹了抹嘴:“吃的是你的,所以不心疼。”
“既然你在,李倓也在附近吧。”等他吃得差不多,李承恩才问。
景三用力摇头:“啧,你别一副把小爷我看得是他养的狗的口气。他不在,我就是来逛逛长安城,买点东西,顺路那么一走,就凑巧了。”
李承恩看一眼他放在桌边的东西,伸手翻了翻,是些吃的玩的,还有裁制的新衣裳,并半边面具。
景三打开他乱翻的手:“别动,给我弟弟买的。”
“你还有个弟弟?多大。”
“跟我一天生。”
李承恩看看衣裳的尺寸,不信:“看起来是少年人的身量。”
景三耸耸肩,比了一个大概到他肩头的高度:“他只有这么高。”
“好啦,我得去看他。那家伙一直说没看过京都的热闹繁华。”景三伸个懒腰,拍拍肚子,“行了行了,别那么瞪我。不就一顿饭,我请了。”
李承恩笑笑:“好啊。”招手唤小二过来结账。
景三对着算盘上拨出来的昂贵数目瞪眼:“我有一种我吃下了一头猪的错觉。”
他回头对着笑意不变的李承恩切齿:“我宁愿吃下一头猪。”
“东西,记得捎上。”李承恩意甚无辜地指指桌案。
景三卷起来揣好。他是个有窗跳绝不走正门的人,翻身从窗边跳出去,人影一晃,忽然又扒着屋檐探回头来:“喂,我要有段时间不跟着你家王爷了,你看着他点儿别闯祸啊。”
李承恩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吐槽什么是“我家”王爷,还是该吐槽景三这长辈架子十足的口气。他想了想,最后问:“你要去做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景三朝他摇了摇手指,“等着吧,是件惊动武林的大事。我会很出名的。”
他翻身没入渐起的黑暗。
夜市已至。李承恩凭楼看去,新雪覆瓦目断天涯,两三灯火万家楼台。这个时候,要悄无声息地潜进那个荒废已久的院落,易如反掌。李承恩却迟迟没有起身,直到掌中温酒尽冷。
他忽然有些不想进去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只恐此间一时不见,人共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当是过渡吧…… *是的你们没猜错这篇的副CP是烟影XD不过戏份也不会多
第 20 章
(十八)
院里的红梅开得极好。
李承恩没有莳花的爱好,梅树都是幼时姐姐栽种的。最粗壮的一株根枝虬结,已经高及屋檐。他摸了摸主干上那许多道深深浅浅的刻痕,最高的一道正好与他等高。姐姐喜欢用这个来记下他的身高,每逢生辰就比着他的头顶,在梅树上刻下痕迹,高兴地说二郎又长大了,再过些时候,就和爹爹一般高了。
最后一道是在他当上天策统领之后刻上去的。姐姐已经要踮高脚才能够得着他的头顶。她仍旧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拍拍二弟的头说,二郎长得比爹爹还高,是要做大事的人呢。
他低头一笑,动作间震落了枝头压着的积雪,雪末和着梅瓣簌簌而落。
院里没有烛火,只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灯光线幽淡,衬着四下里的灯火通明,格外显得寂寞。
多年不曾住人,此间早已荒草丛生,蛛网结梁。他甚至在檐下看见一个燕巢,只是内里空空,不知那些燕子去了何方。李承恩信步往自己曾经的住处走去,门锁也锈坏了,被他拗断。屋里满室生尘,糊窗的纸多有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