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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那天,看着大火之后的天守阁,渐渐缩小成一个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的凄凉阴影。身处炎日下繁忙的东海古道①,他却感觉到深秋的瑟瑟寒风。
冥冥中他似乎知道这是诀别的一瞥。和大坂,和稻荷神社,和裕太。
一别之后,不二再也没有回来。裕太也是……
经过路面上一处低陷的水洼,马背突然晃动了一下。大石秀一郎松开缰绳,扶住了跟前没有坐稳的小小身躯。
“谢谢,大石桑。”带着大坂口音的童声,温糯婉转地。
“累了吧?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进入江户城了。”大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担心这个孩子经受不了在炎夏里连日赶路,尽量放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原本快马加鞭不到七日的路程,用上了加倍的时间。
为了不让江户的主人担心,他在出发时派人先送了一封信回去。不知道接到书信后,手冢是什么样的反应。会生气的吧,也许。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自作主张。
半个月之前,从堀川边第一次见面,手冢从大火中救了不二和由美姬。之后便跟随将军一行人马赶回江户城,留下了身为家臣的他护送姐弟回家。可是后来迎接他们的,却是烧成一片废墟的神社,所有的人都已经不知去向。
这对姐弟没有任何亲人,不忍他们单独留在战后混乱不堪的城中,大石决定带他们一起回去。
在他突然作出这个决定前,是连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那天,他在神社内四处搜寻,却没有找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烧焦的木材散发着烧灼后的热烟。由美子告诉大石,他们的弟弟没能逃脱这场灾难。
他看到不二站定在一堆房舍的残骸前面,轻轻放上了一朵桔梗花,然后平静地向着天空微笑。
大石秀一郎永远也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曾经就是因为出生后绽放的第一个笑脸,才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他能预见到八年以后,这个笑脸将会为手冢,甚至是这个国家带来怎样的宿命,是不是会回过头来后悔今天的决定呢……
一一“不二君,一起回江户去吧。”在满目疮痍的废墟边,大石问道。
一一“江户?”不二抬头看他,轻轻眨去了眼中的水汽。
一一“嗯,江户。那是我的主人,手冢国光居住的都城。虽然还在建设中,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哦。”
一一不二把脸转向了由美子。沉默了片刻后,重新回到大石视线中的,是一个明净如初,却充满了决意的神情。一天后,带着唯一的行李一一神社御神木下撷来的一枚橡树果,不二和由美子跟随大石的人马,离开了出生和成长的城市。
“大石大人,那就是箱根吗?”纤指指向不远处环绕的群山,一身壶装束②的由美子说道,市女笠的垂绢被掀开一角,露出一方柔美娇艳的容颜。她乘坐的马一直紧紧跟随在大石身后。
“是啊。”拂去脑海中的纷乱片断,大石有些神往地看向起伏的山岱,却又忍不住再次地叹气。毕竟,不管谁面对这对姐弟,都会忍不住心生恻隐的吧。
一个是果敢的巫女,骑马的技术不输给男子,倒是有几分茜殿大人的风姿。一个是无论面对什么情境都笑颜以对的孩子,两个人为了成为彼此的依靠,互相隐藏着失去亲人的悲痛,坚强得让大石肃然起敬。
“几年之前,曾经跟随家主来享用过这里的温泉和美酒,今日也算重游故地吧。”大石叹道。
“家主,就是手冢国光大人吗?”
“不,是道国大人,那时的国光大人还是少主呢。”
在这场战争中,失去至亲的人不止是眼前的兄妹。道国主人的噩耗应该已经早早传到了江户的府邸……一想到这里,大石的心口就像压了一块重石。
“那个人的身上,有血腥的味道。”由美子的脸色,布上一层阴影。
“巫女殿下,我们这些征战沙场的武士,哪有不染血腥的道理呢。”大石苦笑着。
“并不是这样的,在你的身上,就不存在这样的气息。”那是仇恨和杀戮之后残留的不祥呢。看到大石面露异色,由美子没有再往下说。
发现不二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由美子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浅笑。她知道周助虽然不精通神事,也一定能够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什么。
“家主阵亡的时候,少主他并不在场。等闻讯赶到的时候,家主已经咽气了。少主二话不说,就拿起家主的剑重新回到战场上,不眠不休地作战好几日。……”大石声音带着哽咽,中断了话语。
“仇恨……吗。”由美子轻轻放下了竹笠的垂绢,为了隐藏自己的表情,也为躲开周助的目光。不想让这孩子,看到她脸上此刻流露出来复杂的心绪。
行进的队伍默默地走近箱根山投下的阴影中。箱根是距江户大约二十三里③(九十公里)处的,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接近江户城的领地了。
不二惊讶发觉,此刻他的心情,竟然可以始终那么平静。如果说姐姐的镇定,是隐忍伤痛的成果,那么他就是表里如一的云淡风轻。大坂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境。他还有空闲去想很多事情,他还有余地担心姐姐的情绪,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一一他应该会像大人们说的那样,无法在这世间久留的吧。
现在他为自己和姐姐找了一个家。那么,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姐姐也应该不会孤单吧。
他没有想到,这个自以为逃脱的梦境,其实还会继续纠缠他的一生。
在这个不安宁的夏天,在不二已渐渐远离的城市里,经历了太多的巨变。大野治长跟随战败的丰臣秀赖和淀夫人,于德川军破城的那天一起自尽身亡。燕姬因为天守阁的大火,死于逃亡的途中。当时,不二并不知道,自己曾经与这些人有过短暂的相遇或者心酸的离别。而秀赖的独子,与裕太同一天降生的丰臣国松于京都六条河原被处决,结束了短短八年的人世之路,是在他们一行人到达江户以后的事了。
他旅程的目的地,是东海古道五十三处驿站的终点,是幕府将军所在的都城,也是手冢国光的家……
到达手冢氏坐落于小田原口④附近的府邸,是两天后的午时。
从一百三十里的距离之外,大石秀一郎终于把不二带到了手冢国光的身边。
注:
①是连接京都、大坂至江户的交通要道,江户时代的“五街道”之一。
②旧时女子出行时的轻便装束。头戴竹皮制成的市女笠,这种轻巧的斗笠因附有垂绢而区别于普通的笠。
③江户时代的长度单位1里=3。93公里,跟我们所知道的里概念不一样。
④后来的宽永十三年,在小田原口建立的樱田门,成为江户城护城河的城门之一。也是幕末时期著名的“樱田门事变”的发生地。
晴。这是他成为武将手冢道国之前的名。
彩菜。这是她被唤作茜殿之前的名。
多年后,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也会偶尔这样互相称呼。
当她还是彩菜的时候,是公卿第一名门近卫氏的公主。不喜欢吟诗烹茶,只醉心于舞刀弄剑。
当他还是晴的时候,因为出生于武士家族,但并不热爱打斗,吹的一手好笛。
他们的相遇,就注定了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她爱上他因为他的笛,他衷情她因为她的剑。
彩菜……
晴……
多年后,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也会偶尔这样互相称呼。
只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听到了。
晴。你走的时候,会是多么悲伤呢。你紧紧握着这管竹笛,却终究没能带走它。
只留下一身素服的她,与之相伴。往后的日子,一个孤影,一管笛。在这个庭园里,到处都是你的气息。
夏日。是什么时候悄悄到来的呢?白瓷风铃的叮当,漫长的日,火焰般的椿华开到极盛后,落了一地。一切如故。
只是今年江户的椿花,是落得那样晚。似乎为了等你离去,才依依不舍地从枝头掉落。
茜殿举目远眺西方的天际,那是她的丈夫动身奔赴战场的方向。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嫁入武家的,对这一天早已有所觉悟和准备。所以噩耗真的传来时,她没有手足无措。她知道,丈夫骄傲地赴死,她也必须骄傲地接受现实。这就是身为一个武家女子,必须承担的宿命。
“母亲,你叫我。”身后传来一支儒雅纯正的声音,把中规中矩、一板一眼的江户口音,念的行云流水般优雅。
“国光,回京都去,如何?”原本华丽绵绵的京都腔,在她口中,却是逼近果断利索的节奏。
原来道国在世的时候,他们家像这样的对比,更是比比皆是的。
手冢有点意外,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
“你父亲他,生性就不喜欢舞刀弄枪,无奈生在武家,不得不在战场上成就功名。你父亲和我不一样,从不会丢弃和违背命运,哪怕是不喜欢的事。”茜殿的目光直直地望进眩目的云霄里,掩不去极度悲伤之后的疲惫。“不想留在这个让道国时时感到负担沉重的地方,我要带着他的灵,回去京都。”回去二十多年之前,他们相识的那个京都。
“啊。我没有意见。”听到京都,手冢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数日前在江户城内结识的板仓重宗。
一一“手冢君,今后即便不再有战争和乱世,但为了维护这个以无数性命换来的安定时代,你愿意继续挥剑吗?”当日的寥寥数语,让手冢印象深刻的重宗,当时还没有从父亲板仓胜重那里继承京都所司代一位的他,就是在日后被百姓们称为“板仓火炉”的大人。
“你已经有所打算了么?”茜殿问道。
“并没有。”
“抱歉,国光,这个任性的决定,怕会影响了你的仕途。”
“请不要担心我的事情,还是全心考虑父亲的意愿吧。”
茜殿苦涩地笑了。这孩子过于严谨独立的个性,让他那位生性随和的父亲常常不知该如何是好。“光,偶尔也让我担心一下吧,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满心的感慨,不自觉地唤出了他的乳名。这个名字是手冢的爷爷还在世时亲自取的,更名后继承了“国”字,初名也就此被保留下来。
“啊。”
“大石快要回来了吧?我也想听听你的家臣们有什么想法。”
“大石他,现在恐怕正有别的事情忙着。”他哼,带着些许不悦。为大石的延误复命,也为信上所写的那两个横生枝节的包袱。他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改。
“国光,和你相比,秀一郎的个性倒是更像你父亲呢……”茜殿叹息。
“只要他能尽快妥善安排自己制造的麻烦,随他去好了。”
与此同时,大石的人马已经接近小田原街了……熙攘繁荣的街市上,战马和戎装引起路人的频频侧目。
“哈一一啾!”烈日炎炎下,大石只觉得背后一凉。
不二第一次来到江户,这条人来人往的大道,让他想起大坂道顿堀边的商店街,只是如今,包括橘屋在内的店铺和民居,都在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置身明亮的艳阳下,他似乎也感到了凉意。
长街尽头,便是挂着白幡的手冢邸大门。与手冢国光在大坂一别后的重逢,匆忙而潦草。因为各自怀着深沉的心事,不二便在手冢一个点头之后,留在了这座有大庭院的府邸里。
那个被大石称为少主的人,卸下了染满血迹的铠甲,身披素白锦衣,高贵而炫目,就像旭日一般让人无法逼视。
不二关于手冢国光的记忆,曾经被烙印在大阪灭城的火光里,从这一天后,更多的,是被留在如此耀眼的光线中。在他有一天打算结束自己充满波澜的生命时,最后想起的,就是这样的光芒,这样的手冢。
而几天后,茜殿只留下匆匆的一面,便把真正的相遇,留在了七年之后。一切都是短暂而又深刻的。直到离开后不二才知道,在江户停留的短短时光,是他迷宫一般的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一个路口。
在手冢邸的第一个夜晚,离开颠簸的马背和局促吵杂的驿站,洗干净一路上的风尘仆仆,不二躺在舒适安稳的房间里,却无法入眠。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分,蜡烛悄悄燃尽,他轻轻起身推开房门,迎面而来清亮的月光,照耀在落了满地的椿花上。
这种花盛开时灿烂明亮,盛放到极后,便在一夜之间掉落。如同血液一样鲜红的颜色,整朵整朵落向地面,完好无损地。是一种悲怆又剧烈的生命。
人们说,椿花凋落后,春季就开始动荡。而这里的花朵,直到六月才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他会走出房间,似乎也是出于某种召唤。
吧嗒!从怀里掉出来的一颗橡树果,在地板上跳跃着弹开,滚落入庭院里。
不二匆忙穿上木屐,追着那颗调皮的坚果,一直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