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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六 风铃
早饭后近卫府派人送了本月第十二封信过来，手冢看看系着菖蒲叶的信笺，然后随手把它丢进了一堆同样的没有拆过封的信纸里。
这时，房顶上传来烦人的脚步声，手冢眉头一紧，喊了声“给我适可而止！”然后周围安静了下来，庭院里有个带着萨摩口音的大嗓门说道，“海堂，桃城，你们感情还是那么好啊，一大早就一起爬屋顶上晒太阳。”
接着，有一个人喵呜喵呜地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
“菊丸前辈，想赢我还早的很呢！”处于变声期阶段，略带沙哑的声线。
“呐，英二，龙马，今天比赛因故中断，只好明天再继续。我还是压熏会赢哦。”最后一个说话的，是一个轻扬婉转的声音，有大坂腔的温糯和京都音的绵长。
“没问题，我压桃城前辈，再加两个丸子！”
又是一阵非人类发出的喵呜喵呜。
手冢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门前的早会终于散去了。
笃，笃，笃……来自走廊上不易被察觉的声响。然后房门被轻轻拉开了——
“呐，手冢桑，难得今天没有下雨哦。出门走走好吗？”不二一手拄着木杖，笑意盈盈地探头进来。
“啊。”手冢站起身。
“你正在办公么？”不二瞥见了他桌案上满满当当的纸页。
“没有。”合上门，也隔断了不二的好奇目光。
笃，笃，笃。廊上又响起了木仗与地板之间的敲击声。
不二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好辛苦。受伤的腿还不太能够使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到了左腿和拐杖上面。有好几次，手冢想伸手去扶他一把。但是想起不二不喜欢这样被当成病人对待，又只好忍了下来，继续看着他像刚出生的婴儿般摇摇晃晃的步伐。
龙崎说，伤筋动骨一百日。这样行动不便的日子，看来要持续大半个夏季了。
“手冢桑，听说近卫府今天又来信了呢。”在番所的大门前，不二还是在手冢的搀扶下才跨过了门槛。“是出什么事了吗？”
“啊，没什么事。”手冢不耐烦地皱眉。
在手冢额头上的十字路开始四通八达之前，不二乖乖地选择了噤声。
出了门就是人来人往的御池大街。前一晚大雨积下的水还为干透，阳光渐渐充沛起来，在一个个水塘里留下耀眼的足迹。
转眼已经到了初夏梅雨的时节。而所谓的梅雨，也不是一直一直下个没完的。间中也会有这样间歇放晴的日子，河原町那些发了好几天霉的店铺又开始生意兴隆起来。经过葵屋的时候，正站在店门前的伴田老板大老远地朝他们鞠了一个躬。
“手冢大人，不二大人，日安啊。”
“你好啊，伴田老板。”不二腾出一只手挥了挥。
伴田笑嘻嘻地，笑得把细长细长的眼睛都藏进了脸上的褶子里。“不二大人，很有精神啊。和手冢大人出来买东西么？”
“是啊。”不二也笑着，笑得让街上明晃晃的水塘都暗淡了下来。
“天气渐渐热了呢。代我问樱小姐的好。”
“我会的，谢谢老板啦。”不二朝伴田点点头，正准备加快步子去追已经走远的手冢的身影……
咦？原来手冢还在他身边呢。这个从来不会为他停下的手冢，这个在他发呆的当会就会走出几十尺的手冢，竟然一直守在这里，一步也没有移动过。原来为了迁就他而放慢脚步都是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有的举动啊。
一时间，不二的眼角有点湿漉漉的。
“怎么了？”手冢问道。
用力摇头。不二向前走去。
怎么说，虽然知道这是照顾他受伤的腿，心里却高兴得像是快要飞起来一样。感觉一步跨过了遥远的距离，手冢不再只是那个忽近忽远的背影了。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只会瞪着他的背影发呆的家伙了。
不二笑眯眯地抓住了手冢的手臂。“手冢桑，天气好热呀。”
“累了吗？”
“不会。”
呐，手冢桑，能够活在这个世上，真好。
京都的晴空，不论何时去看，都是让人眩目的蓝呢。
在鸭川边的店铺都搭出了纳凉床，白天都会打起白底红纹的大伞遮阳避暑。在店门口挂起“氷”旗的茶屋，还会出售加了樱桃和糖浆的刨冰。
连雨不觉春去，一晴方知夏深。
“呐，手冢桑，你看。”不二指向杂货店屋檐下一排排颜色各异的风铃。
微风拂过两人的衣角。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几个穿着木拖鞋的孩子拉着大人的手，围在店铺周围，兴奋地比划着双手。“这只好看……哦，不对，我要那一只！”
手冢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大步走过去。折返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青瓷底上樱花朵朵的风铃。然后，把它用两个手指拎起来，在不二的面前轻轻摇晃了一下。
叮叮——
叮叮——
“那么快，又到了挂风铃的季节么，真田君？”轻柔撩动风铃短册的和风，在他看着他的时候停了下来。
真田举起了手里的酒杯，他依旧坐在外廊边，身边的酒壶依然飘着大吟酿的清醇香气。只是今天酒未沾唇，他似乎就已经醉了。
“你知道么，我喜欢风铃因为再大的风它也只是原地打转。”和他肩并肩而坐的人正抬头盯着风铃微笑，一边轻轻说道。
“精市，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真田问。语气却和煦。
“那么真田君想听我说什么呢？”
“嗯……”
“呵呵，”幸村转过脸，“我倒是有想听真田君说的话哦。”
“什么？”
幸村笑笑，接过了真田手里的酒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带着辛辣的芳香立刻呛得他皱起了眉毛。“比如……咳，咳……比如欢迎什么的话啊。”
真田皱眉。他抬手想拍他背脊的动作，在触碰到他之前终于还是有些僵硬地停滞住。“比如什么？”
“欢迎啊，欢迎。”幸村摆出不悦的表情，“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会以为你不欢迎我住下来的。”
“精市……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
“可是真田君，我的住处已经被手冢发现了呢，以后会很不自由啊。按照那位大人的做法，一定会把我的行踪监视得死死的。说来说去，都是真田君连累，我才会变得连家都没有了哦。”幸村无奈地摇头，“我已经把赤也的伤治好，送他去了大坂。岚山上的草屋也都清理一空。现在，整个京都除了你这里，我没有落脚的地方。”
“可是……”
“当下之急，是找到由美姬和丰臣家的‘一期一振’吧？官场的人脉我不如你，可是要论找人找东西，真田君还是需要帮忙的呢。”
真田额头上的神经又开始跳突。他知道，只要幸村一开口，他就完全没有胜算。还是心有不甘啊……那么多年虽然不曾见几次面，总是被他算计得死死的。
最近他开始有点羡慕手冢。城府必须深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才能成为幸村的对手吧……
“真田君，你怪我么？”
真田愣了一下。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幸村正没有表情地望着自己。
“我瞒着你袭击不二周助的事情。”
“你有你的想法。再说你并没有真的想要杀他吧？”
幸村突然别过头，轻轻一跃跳下了台阶走进庭院的阳光里。他在思考着什么，紧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他才转过身来。日光穿越树影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线，真田眯起眼睛，他看不清楚这张脸，此时清晰的声音却这样传来：
“真田君，你又猜错了呢……我是真的想要取走他的命啊。”
“你疯了吗？！不二他是……他是……”
“弦一郎，你还记得吗？那些小时候在大坂度过的时光……我常常在想，不二周助要是死了，有没有可能你会放弃你的计划，你的理想，然后……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呢？不要刀剑，也不要忍者，你可以在这个和平的时代完成那个人未竟的理想。”幸村淡淡地笑着，像一朵春日将尽的椿花，抑或入秋之前的飞蝶。他该怎么隐藏呢，仿佛瀑布一样涌入心头的不舍。
“但是，见过手冢国光之后，我发现我最大的愿望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亲眼看看你为自己作下决定的样子。哪怕一次也好。”
叮叮——
叮叮——
“听着这个声音，真的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呢。”观月初扯了扯和服的衣领。在这样的天气，层层叠叠的衣料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他用力地摇晃着扇子。
嵯峨野茂密的竹林和树荫也没有风铃的一声清鸣来的解暑。
背靠着墙而坐的阿一微微扯起嘴角，他当然心知肚明观月如此浮躁的原因。
“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敢登门拜访。你们都被他病怏怏的样子给骗了，这个人其实比蛇蝎都要可怕。”观月不悦地嗤道。
“观月桑，阿一的主人只有一个，不是真田大人，不是神子，只有你一个。”阿一伸手捂住自己紧紧缠绕着绷带的肩膀。“虽然这一次神子救了我的命，但是我不会忘记八年来是谁把我养大。”
“你就不好奇么？关于的自己的身世。”
阿一沉默。
“我在一片废墟的大坂城内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记得了。因此我才会收养你。”观月的视线定格在远处的天空，好像在回想什么，又似乎在努力忘记。“没有过去的人才会没有麻烦。就因为这样的想法，你才答应幸村帮他去杀不二周助，是么？”
“我不需要过去。”阿一低沉地说道。
观月长长呼出一口气，“傻孩子，他如果真的是你哥哥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像这种把亲人随便丢弃的家伙，不是更没理由存活下去吗。”
“好了阿一，都过去了。不愿意想起的东西，就忘了吧。”
“嗯。”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一双盈满泪光的蓝眼睛。他只要一静下心来，耳边便会响起一个熟悉的呼唤——
裕太，裕太……
叮叮——
叮叮——
“不二桑，你在做什么？”龙马点亮了院子里的石灯台后，才发现不二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外廊边，晚风里轻轻作响的风铃下面。
“自从失明过一回，就发现黑暗不是那么可怕了。”不二微笑着说道。
“不二桑……”
“龙马，时间过得好快呢。你来这里的那一天，是‘咚咚烧’①的日子吧？”
“啊……嗯！”
“听大石桑说，你的剑术进步很快哦。”
“要追上你和手冢桑还差的很远。”龙马低下头，“我要快点长大，然后变得更强，才能……才能保护不二桑和大家。”
“龙马，别那么快就长大啊。”不二伸手轻抚龙马的头发，真是和主人的脾气一样倔强坚硬呢。“如果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就好了，能保持现状就好了。”
“不二桑？”
“呵呵，对不起，我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不二桑，我听说过了……关于樱的故事。还有裕太……”龙马墨绿色的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渐渐黯然。提及这些名字，他的心脏被抽得紧紧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杀死了乾先生的妻子，我当时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也从来没有觉得不二桑是个残忍的人。所以，樱和裕太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钻出云层的半枚弦月，偷偷把光芒遍布京城的时候，龙马又看到了五个月前熟悉的笑脸——甜美地笑着，却比哭泣还要悲伤的感觉。看着这样的脸，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抱住了不二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埋进他肩头哭泣起来。
“龙马，对不起……”不二拍拍他轻微耸动的肩膀，“让你为我担心了。”
龙马在他的怀里拼命摇头。
“我还有一个很快乐很好的故事没有告诉龙马呢。”不二轻声说，“在很久以前，也是初夏的季节，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对我说，京都有最美的圆月，夜晚被一种善解人意的鸟守护着。于是，我不再讨厌天黑了。龙马，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是别人带给你的，而悲伤却是自己给自己的。”
不二抬起脸，头顶上的风铃短册，就这样在他的记忆里转呀转呀。
呐，手冢，此刻在周助怀里流泪的孩子，他也是小小的年纪，便已经开始独自经历世间的种种。
他也是在无助和茫然的时候，遇到了你。
呐，手冢，能活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你，真好。
注：
①正月人日节的那天，把装饰屋子的门松等装饰物集中在神社烧掉以驱邪避凶的风俗。竹子被焚烧的时候会发出“咚咚”的响声，就好像我们放鞭炮的习俗一样。
不二依旧坐在房门前的走廊边上，看着头顶上是清风微响的风铃。
他的身边有一棵蔷薇正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