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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以伪造权状签署的租约依旧不具法律效益。毕利先生非常宽宏的表示,在月底之前,只要你以十万美金的代价补偿他的损失,他愿意订立新租约,Rive Gauche可以放心继续经营;不然的话,他必须出售这处房产,而且买主已经找好,Rive Gauche只能结束营业……或是和新的屋主谈判出租事宜。」
安杰傻了。巴威尔的话好象撼天巨雷一般震得他耳聋,鼓膜只听得到嗡嗡杂向,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的收缩、舒张,将血液全部挤进动脉、冲向脑部,他觉得太阳穴裂开似的痛,怀疑自己该不会突然脑血管破裂。接着,他像发疯似的跳起来、扑向巴威尔,慌张错乱的说:「怎么可以这样!这家店……我的投资……以后该怎么办?」
「请你自制,帕提瑟先生!」巴威尔皱着眉挡开他,「我会建议你雇一个财务律师。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份律师建议名单。」简单丢下一张名片、说了句告辞之后,便与另外两个同伴一起离开,留下安杰不知所措的瘫软在地上。
由于不想过早引起担忧和恐慌,安杰暂时没将这个消息告诉员工,决定先想办法筹钱之后再做打算;不过,他的满腔烦恼愁苦依旧溢于言表。
安德烈见他一张脸比沙皮狗还皱,以为是重感冒的关系,没多怀疑什么。
傍晚,安杰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表示想提早回去休息,请安德烈代为打烊。回到家他根本无心休息,反而搬出所有的帐本,开始精打细算。
十万美金说多不多、说少却一点也不少。他户头里的存款加上有价证券零零总总能凑出五万美金,剩余短缺的部分可以去银行贷款;在月底筹出十万美金、保住Rive Gauche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之后。
一旦选择贷款这条路,代表了他未来的十年岁月必须奉献给赚钱还债;意思是,他必须死心,埋葬到ENSPà Yssingeaux进修的梦想。
要不然,他应该自私的选择到法国进修。转卖设备器材、资遣员工,技术上来说并不困难。然而他知道一点也不简单,选择放弃Rive Gauche的背后,代表了他这几年来为了梦想而投入的心血、金钱、经营、一切一切都随风而逝。他已经不年轻了,没有那么多的五年、十年可以焚烧。
这仿佛逼迫一个甜点师必须在鸡蛋和砂糖之间做选择,然而天晓得要做出可口甜点,两者缺一不可。安杰叹了一口气,干脆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不加冰块的威士忌,再回到客厅。
安杰卧倒在沙发上,心不在焉的啜着酒,希望稍微忘却烦恼;因为感冒而不算清醒的神智在酒醺之下更为迷茫,而纠缠胸怀的愁绪却丝毫没有消解。
不知道恍神的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按了门铃,安杰才回过神。蹒跚的过去开了门,一看,原来是茱莉。
「刚才到咖啡店找你,结果安德烈说你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
「为什么不打手机给我?」
茱莉一耸肩,「临时兴起,想给你一个惊喜。」她走进屋里,放下手中的购物袋,「饿吗?」
安杰摸摸肚子,他其实没胃口也不觉得饿,但是茱莉的体贴让他十分感动,「正打算吃点东西。」
他顺从的将购物袋里还半温热的纸盒拿出来,打开之后,一股刺激的食物气味顿时教他有点想吐。他咳了两声,皱着眉问道:「什么东西?」
「魔鬼烤香鸡(DevilChicken)。」
安杰抬起头有些讶异的看了茱莉一眼。连鸡肉都受邪恶蛊惑?他开始认真的怀疑在冥冥之中必然有个恶魔操控着他的命运,阻挠他追求梦想。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吃辣的?」茱莉一脸无辜的问。
「没事。」安杰苦笑着摇摇头,他不想辜负茱莉亲手「送」羹汤的好意,立刻起身准备两份餐具。
「我喝点东西就好。」茱莉叫住他:「我不饿。」
「你吃过了?」安杰问道,同时将茱莉的爱心晚餐倒进盘里:两只鸡大排、一只鸡翅,四分之一块的培根蘑菇咸派,「这些在哪里买的?」
茱莉没回答,径自拿了PassitodiPantelleria甜点酒,「这个酒配什么好……没有甜点吗?」
「有。冰箱里有半个洋梨巧克力塔。」安杰回答。茱莉拿了甜点回到桌旁面对他坐下。安杰乖乖的切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太多的辛香料让肉的口感有点腻、咸派的派皮有点硬,他越吃越觉得是剩菜,但是他尽力的咀嚼。
相对于他的消沉,茱莉的心情似乎不错,嘴角微微的上扬。过了一会儿,她不经意似的问:「这个甜点的法文怎么说?」
「呃,是Tar……Tarteauxpoiresetau chocolat。」安杰以生涩的法文说着,接着他的脸一沉,「茱莉,我们可能去不成法国了。」
菜莉放下酒杯,「什么?」
安杰叹了一口气,他很想一股脑的老实坦承所有的困境、向茱莉诉苦,但是怕她担心、更怕被认为是个没用的男人,又把话吞回肚子里。只能逃避似的低着头,扯说什么经济不景气、收入不如预期、手头上的钱不能乱花等等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记得不久之前曾和茱莉兴高采烈的计划到法国后要参观酒庄、古堡什么的,早知道计划会付诸东流的话,当时就不该那么兴奋。「我很抱歉。将来我一定会补偿……」
「别傻了,机会一去不复返。」茱莉一耸肩。
安杰注意到她看起来没有预期中的失望,眼神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接着,她倒了两杯酒,「转换心情吧!其实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获得升迁,下个月开始就是我们那层楼的销售主任。」
不会那么巧吧?安杰有些错愕。两秒钟之后,他才僵硬的说:「啊,恭喜!」他硬挤出笑容,其实一点也笑不出来。其实他根本不觉得高兴,甚至隐隐有些不安。「……所以你才刻意带晚餐过来给我?」
「庆祝我的升迁吧!至少我们之中有一个人遇到好事。」茱莉笑开了,「你不能去法国进修或许不是坏事……这样吧,等你存够钱,我们再去渡假。」
「是这样吗?」安杰嗫嚅着。越是无法获得或实现的梦想就越珍贵,他突然清楚的明白自己其实非常想去法国进修。
「如果真的那么想去法国进修,为什么不向你爸开口?他应该有十万美金可以借你吧?」茱莉说:「也正好趁机向你父母坦承。」
安杰的心中五味杂陈。在这种情况下向他父亲坦承一切,不仅会埋葬了他的梦想、更会焚毁他的未来。甚至不用真的开口,他已经可以想象父亲会以鄙夷的态度,气愤而轻蔑的责备:「荒唐!竟然为了这么荒谬可笑的理由放弃了会计师的大好前程?你的脑子在想什么?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的时光,你以为男人有几年的黄金岁月可以浪费?愚蠢!」
最后要是真由他父亲出手解决问题,那就证明了他的失败、象征他这几年来孤注一掷经营的梦想根本是错误,他根本不该走甜点师这条路。「如果真的这么做,我就是认输了。」
「这是现实问题。」茱莉喝光杯中的酒,脸颊有些泛红,「有理想是很好,但是如果不能脚踏实地的话,理想就是空想。或许现在是你重新检视人生目标的时候。」
安杰错愕的看着茱莉。
「别怪我说话直接。」茱莉继续一派率真的说:「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你难道希望我说些好听的话骗你?」
这种时候,如果能听到一些安慰的话或许不是坏事……安杰心想。他顿时觉得自己是个被社会淘汰的悲哀失败者。
第三章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人类永远猜不出上帝会走哪步棋。
在RiveGauche的厨房里,安杰将无花果切块,一一摆至奶油馅上;每放一块、他就叹一口气。
前晚吃的魔鬼烤香鸡果然邪恶,不仅让他反胃到现在、茱莉没留下来过夜、他更是一整晚不成眠,只要闭上眼睛,「失败者」几个大字就像霓虹招牌似的清楚浮现在脑海里。
完成无花果塔之后,安杰转身准备巧克力酱。
他机械化的搅拌着香气浓郁的黑色稠状液,好一会儿之后才把整个锅子搬到工作台上、将巧克力装进挤花袋里,无精打采的在大理石料理板上写了「Au revoirFrance」——再见,法国。
经过彻夜深思,他已经理智的做出决定:当务之急是筹钱解决Rive Gauche的租约困境,接下来的十年赚钱还贷款。至于法国,只能买张海报贴在墙上聊解相思……
「安杰,甜点柜空了。」安杰正胡思乱想之际,安德烈探进头说:「有新货可以补充吗?」
「有。」安杰猛然回过神,「……无花果塔和红酒洋梨派,先拿出去吧。」
安德烈轻快的走进来拿甜点,不经意的望了大理石料理板一眼,「为什么要aurevoirFrance?」
「啊,没什么。」安杰连忙抓起刮刀,慌乱的把料理板上的文字去掉,「就是练字……」他叹了一口气,简单的解释说自己原想到法国进修的计划取消了。
「别灰心,你迟早还是会去的。」安德烈的嘴角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你用au
revoir,意思是『再见』,而不是用adieu:『永别』。你在潜意识里知道只是『暂时的』无法成行。」
「真的?」看安德烈态度认真,安杰差点相信了;接着转念一想,他知道对方是好心安慰:这小子不但是幸运物、还会读心术,能知道潜意识想什么。于是一耸肩故作洒脱:「无所谓,总之谢谢你的鼓励……」
安德烈看着他两秒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托盘端走蛋糕。
下午,安德烈有事请假,留下安杰和一个服务生强生看店。经济不景气,为了节省管销费用,安杰将人事支出尽可能的精简到最低;钱是省下来了,结果却辛苦了自己,必须随时代班。
这个时间通常是店里最清闲的时候,两个人绰绰有余。但是那天不晓得是股市大涨还是什么天使降临的好日子,Rive Gauche里没有一张空桌、柜里的甜点一份份的消失;安杰在厨房和前场柜台之间忙进忙出,不时也必须点单送餐;加上负责外场的强生做咖啡的技术不如安德烈纯熟,更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两桌客人站起身,还来不及结完帐,叮铃一声,店门再度打开,又涌进好些顾客。
强生看见五个打扮时髦的妙龄女子找了张桌子坐下,顿时眼睛一亮,立刻机伶的端了水杯过去殷勤招呼;留下甜点柜前一整列等着外带的顾客给安杰独自解决。
「……谢谢惠顾!」
在安杰有效率的服务之下,外带的队伍以还算快的速度消化。眼见没剩几个人,安杰的精神也稍微轻松了点。
接下来是吉米·潘尼带着一双儿女的三人组,算是店里的常客,安杰于是微笑问道:「潘尼先生,请问点什么?」
「什么潘尼先生,真见外。安杰,叫我吉米就好。」吉米腼腆的说,接着转头问道:「阿尼、美格,你们要吃什么?」然而儿子正聚精会神的玩PSP,根本不理人、女儿则嘟着小嘴,扭扭捏捏不说话。
吉米问了老半天,儿女就是不合作。「……这样吧,有没有杏桃派?上次买回家,这两个小家伙都很喜欢。」
「我女友也很喜欢杏桃派。」安杰笑着说:「不过非常抱歉,今天没有杏桃派……草莓慕斯好不好?」
「呿!那是女生吃的,我才不要!」儿子阿尼冷不防的冒出一句。
「呃……洋梨杏仁派?」
「我讨厌杏仁!」美格夸张的吐了舌头,「洋梨杏仁派最恶心了,呸呸呸呸……」
安杰挑高眉头,错愕的苦笑。甜点被直接嫌弃,他的信心受到不小打击:不久前才下定决心放弃法国梦,现在又发现他的手艺竟然连小孩都不喜欢。都说小孩是最诚实的品尝家,他于是开始担心:该不是上帝借着美格的嘴,告诉他应该放弃甜点的春秋大梦?
女儿的反应教吉米非常难为情,他想阻止美格胡闹,却徒劳无功;阿尼继续埋首PSP,偶尔说一、两句落井下石的话。亲子三人在玻璃甜点柜前耗了好几分钟,在他们后面的顾客双手抱胸,用力的呼了好几口气,显得极不耐烦。
百般尴尬之中,吉米最后随便挑了奶油泡芙,结帐后他满怀歉意的看着安杰,似是要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结果欲言又止的匆匆拉着儿女离开。安杰暗叹了一口气,意志消沉的对最后一个客人说:「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Pourriez…vousmeconseiller?』那人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