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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第九兵团调至津浦线准备入朝作战。十月初,东北边防军正式更名为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作为第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在十月底开赴朝鲜前线。
张胜在上海战役后被转移到了南京军区总院,这大半年过去,于正秋只抽空看了他三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所幸张胜的情况比起之前有所好转,也已经能靠着墙壁站起来了,为此于正秋激动的热泪盈眶,张胜自己反倒看得很淡,不温不火的抱着于正秋连连安慰,仿佛他才是那个四肢健全的人。
离开上海警备区前夕,于正秋最后又上南京看了他一次。医院为张胜配了个轮椅,于正秋就推着他,在医院外头的草地上漫无目的的转悠。
张胜最近学会了思考,尽管这思考通常毫无结论。他有时候抱着收音机听新闻,有时候让警卫员读报纸,他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也知道敌人仍然存在。战争一个接一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如果战争真的结束,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仿佛除了打仗,他什么都不会。可现在这唯一一样他拿手的事也做不成了。
“听说咱们师长和老政委也来看过你了。”于正秋伸手摸了摸张胜的脑袋,简直像颗仙人球,每根头发都又硬又短,不屈不饶。
“他们肯定没少骂你吧?”
“你是没看见,他俩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想起那天的阵仗,他还觉得心有余悸,三个人脸红脖子粗的大吵了一架,差点连屋顶都掀翻了。
“说的好像我自己乐意似的,你说有这么安慰人的么?我看他们是诚心要气死我!”
“他们那也是关心你。”于正秋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别不领情。”停顿了
片刻,他小心翼翼的问:“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
张胜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调动那事,是你提的头?”
“……是。”于正秋老实承认了,面对张胜的质问,他有些底气不足:“其实我觉得真的挺合适的……等你好点了就让他们接你过去。”
张胜皱着眉,没有说话。
于正秋有些着急:“老张,你就听我一回吧。”
又沉默了一阵,张胜生硬的点头:“好。”
于正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他太了解张胜,知道他不过是在敷衍,他生来就是个一条道走到头的人,别人搭好的捷径,他从来不屑一顾。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能悲观的从自己身上找由头:“我是真放心不下,我就怕万一我……”
“你别乱说。都是没影的事。”张胜打断他,两手一抓轮子停了下来。他打了个转,对上于正秋的脸:“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你现在就该一门心思准备入朝作战。”
于正秋只是接连叹气:“我知道。可这一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轻轻摇头,“我现在也就这一件放不下的事儿了。”
张胜显得很淡然:“有什么放不下的,这么大一个人,你还怕我活不下去了?”
于正秋苦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事你别操心。倒是你自己……”张胜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一字一句的说:“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于正秋很认真的点头,眼睛亮闪闪的:“我会的。”
张胜轻拍着他的手背:“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好政委。”
想起两人并肩在二五零的日子,于正秋的笑意愈发温和。他攥紧了张胜的手,正想说两句贴心的话,忽然看见他的手上几道结了痂的口子,便满腹狐疑的问:“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张胜把手抽回去:“没什么,不小心蹭破的。”
于正秋自然不信,却也隐约猜到了。张胜不开心,他也跟着难过,但这个坎只能张胜自己过,没人帮的了他。
于正秋离开后,张胜转着轮椅慢慢回到了病房。床前的柜子上是于正秋买来的苹果,他知道张胜最喜欢吃苹果,于是千辛万苦的弄来两个。张胜小心的将苹果收好,默默地盯着柜子的一角出神。柜子是很简陋的两抽屉,木板有些松动,轻轻一碰就吱呀吱呀的响。于正秋想给他换一个好的,他拒绝了。
那柜子是张胜摔坏的。
有些事他不愿让于正秋知道。他觉得一个即将踏入战场的人,不应该
知道那么多。
于正秋今年二十六岁,还很年轻,又是大学毕业,在军队这个特殊的系列中算是前途无量。以前他就隐隐约约想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革命年代自然是一样的出生入死,但建国之后和平到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那是于正秋们的世界,充满希望,无限光明,仿佛随时能够一飞冲天,可他感觉到的,只有遥远,遥远而陌生。
他希望自己还能站起来,还能和于正秋肩并肩的一路走到头,但他还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尝试着摆脱轮椅,可惜最后总是摔得遍体鳞伤。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于是他经常对床头的柜子饱以老拳,借此发泄他无处倾倒的愤怒。这房子里所有的物件,包括那张床,都曾经被他掀翻在地,揍得乱七八糟。
他甚至曾经用脑袋撞过墙,被吓得浑身发抖的警卫员拉住了,墙灰扑啦啦的落了他一身。他想起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在一片金星飞舞的眩晕中,他有有些恍惚的想着,也许现在该是他回头的时候了。
他打定了主意,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于是叫来警卫小刘,对他说:“帮我打个报告,我说你写。”
“是什么报告?”小刘干净利落的准备好纸笔,铺在窗台上,等待团长发话。
这会儿正是午后,光线极好,张胜眯起眼睛,望着外头的天空,平静的开口:“转业报告。”
如果不能在兵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至少普通人这条路,他一定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走下去。
拾玖 跨过鸭绿江
于正秋的第四封信:
老张:
见信好。进入朝鲜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也是我写给你的第四封信,前几封不知道你是否收到?唐人杜甫有一句诗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我觉得那首诗写的很好,你可以学习一下。诗名是《春望》。
我们的战斗很艰苦,但是充满希望,对于战胜美帝国主义,我们是满怀信心的。在上个月的战役中,我师与81师协同作战,全歼美第7师两个团,这是重大的胜利。他们曾说要赶在圣诞节(注:圣诞节是一个宗教节日,是每年公历的12月25日)前占领朝鲜全境,毫无疑问,他们的美梦已经被我们粉碎了。
我现在一切都好,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应该安心养伤,也好让我放心。临走时和你说起的事,你还是考虑一下吧。可能你又要嫌我啰嗦,但有些事我认为必须要和你说清楚。像你这样有丰富经验的指挥员,对于新成立的中国来说意义重大,能够继续留在岗位上继续战斗,有什么不好呢?
我知道你可能有些想法,但是你的资历完全符合要求,这也是组织上一致推荐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在上海这样条件比较好的大城市,也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康复,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够战争疾病,重新站起来。我也一直期待这样的一天。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十九日
于正秋的第六封信:
老张:
展信好。在这个月初,我们与朝鲜人民军的同志们协作占领了汉城。敌人为了混淆视听,提出了要与我们谈判,这是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也认为他们必定不会真的决意坐下来谈判。当矛盾激化到外交无法解决的时候,战争就爆发了。谈判的本质是好的,但我们正处于重重的矛盾之中,除非我们取得决定性的优势,否则谈判就无法取得实质的进展。
现在是朝鲜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前几天一直在下大雪,我们的许多战士不曾经历过北方的冬天,手上都生了冻疮。作战的条件是艰苦的,但我们坚信将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样恶劣严酷的条件,使我想起王昌龄的《从军行》,也最能够代表我们此刻的决心。这首诗我曾经教过你,也是你很喜欢的,尤其是最后两句,每每想起,都会觉得气象万千。
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已经转去了上海警备区,我迫切的希望如此,但如果你执意不愿去,我也尊重你的决定。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新生,世界上强敌环绕,
无论在朝鲜还是在国内,都需要高度警惕敌对势力的破坏,警备区内的工作无疑是重要而光荣的,你应当意识到这个它们的价值。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上次的战役当中,我们缴获了一些美式装备,我特意留了一把转轮手枪,等回国的时候带给你。你送我的那把M1911我一直带在身边,有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会想到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即使在战场上,我也是不会安心的。
愿你一切都好。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于正秋的第十一封信:
老张:
见字如晤(晤的意思是见面)。战争进行的很艰苦,我军被迫转入暂时性防御,由于缺乏空军的掩护,每天都要警惕敌人飞机的轰炸。物资也时常短缺,还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对面是飞机大炮,而我们是小米步枪,这样悬殊的差距,使我们每占领一处阵地,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战争是不能避免牺牲的,但这牺牲应当有意义。现在的朝鲜就是曾经的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度,和我们一样正经历着人民内部的战争。这场战争的参与方有很多,有我们,有人民军,有李承晚军,有美帝,还有美帝怂恿的联合国军,然而战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朝鲜的国土。我们的解放事业取得了胜利,也希望我们能够帮助朝鲜人民,取得这场战争的完全胜利。
你现在一切可好?时间过去这么久,你一定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支持你的决定。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四月九号,这个日子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因为你出生在这一天,所以名字叫做四九。我想了想,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我的名字应该叫一一三零,这么长的名字,叫起来实在够呛吧。
愿你一切都好。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四月九日
于正秋的第十四封信:
老张:
在上月的大撤退中,我军遭受了严重损失,60军某部为掩护兵团主力撤离不幸失利。这暴露了我们在部队调度上的一些问题,突入敌人纵深过远,粮弹接济不上,撤退时全线出现多处空隙,使敌特遣队得以乘隙而入,导致该部遭受了不应有的损失。我相信该师的全体战士都进了全力,战斗到了最后一秒,我们不应该只通过结果看问题,而是要分析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此处被涂掉)一味的指责是失之偏颇的,
也是危险的,它很有可能掩盖了真正的源头,从而导致错误继续。
现在全军对该师的批评铺天盖地,我对此感到不解和不满,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发生在我们当中的。我想向上打报告,然而没有成功。你可能要说我又想多了,我也意识到了,从某些方面来说,我或许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士兵。(此处被涂掉)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使我有了一些疑惑,我想跟你说说,可惜你并不在这里。(此处被涂掉)
我很想念祖国,想念家乡,(此处被涂掉)也很想念你。愿你一些都好。
勿念。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于正秋的第十八封信
老张:
见信好。战争进行到现在已经一年零一个月了,双方再度提出了谈判的要求。我们的牺牲是巨大的,我们必须承认是巨大的。双方都不能更进一步的掌握战争的导向,谈判又再度被放到了日程上。
你还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民主德国吗?恐怕这场战争的结果,会与德国的情形相似。敌人是强大的,完全战胜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通过谈判才能获得和平。但谈判所得来的和平,往往并不是真正统一的和平,也许朝鲜将会成为下一个长期分裂的国家。希望我的理解是错误的,希望有个人能像你一样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们一定会胜利。
我有些困惑了,这难道就是我们的目的吗?老张,如果你在这里,你会怎么想呢?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够听到你的意见。最近我们在休整时抓到了一个迷路的美国士兵,缴获了一些小型武器,其中有一把样式奇怪的小刀,听说叫瑞士军刀,能够从里面抽出许多不同用途的工具,甚至有一个改锥。我把这件小东西收起来,我就觉得你会喜欢的。
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