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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两个人就扯来扯去,但陈宝顺扯不过梁三实,最后还是要和梁三实一起下田。
冒着凉气的土地,梁三实抽打着他的老牛,把它们划成一块一块的,陈宝顺跟在梁三实后面,默默地把种子洒在上面。
一块田,一头牛,两个人,是陈宝顺做梦都想要的画面,但是两个人却都是男的,本来同理想挨得很近,又突然被扯得好远。
陈宝顺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奇怪地找不到抱怨的地方。
梁三实黑着脸耕田,树条子把牛屁股抽得啪啪直响,等犁完了田,梁三实理所当然地跑到陈宝顺家让他给他下面。
似乎是以前的样子,到底哪里不同呢,陈宝顺说不清楚。
春天又到了,麦子发芽了,长高了,绿油油的,油菜也长高了,开花了,黄橙橙的。
春天的阳光,暖和,明媚,让那些干瘦肮脏的猫都躺在瓦檐上睡觉,蜜蜂和蝴蝶却勤快起来,围着山坡上的野花,田埂上的豌豆花,田地里的油菜花扇动着翅膀,打着转转,春天,就这么来了。
山变得好看了,梯田像是一个大的花篮,金黄的油菜花装在里面,格外耀眼。今年看起来会有好的收成,因为油菜花开了好多好多,把油菜枝都压倒在田埂上,挡住了那些要下水觅食的鸭子的路,鸭子们在田埂上伸长了脖子嘎嘎直叫。
陈宝顺为了让那些鸭子能过路,也防止鸭子或者其他人把油菜踩折,砍了竹子削成竹条,拿竹条围住它们,把它们从地上托起来。
鸭子能不受阻挠地下水了,田埂上的野花开得更为绚烂,陈宝顺依旧喜欢坐在田埂上,背对着自己的田,看山,看水,看田埂上小孩子们的奔跑。这一切都是他世界的全部。
只是梁三实来了,挨着他坐在他的身边,不说话,陪他一起看。
梁三实像是出现在他头顶天空上的一朵云,时而让他觉得晴朗,时而让他觉得阴沉。陈宝顺说不清楚这朵出现在他头顶天空的云能不能归到他的世界里,是不是他的所有物。
“喏,给你的。”
梁三实终于说了话,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陈宝顺。
陈宝顺一看,是个麦杆子编的蛐蛐笼子,他忽然记起去年梁三实说等忙过了就给他编个这样的笼子。
陈宝顺接过笼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说:“我又不是小娃娃,你给我这干啥。”
梁三实斜眼,“你不喜欢?”
陈宝顺没说话。
梁三实就笑了,低头在手边的草丛里翻腾一阵,找出一只野豌豆,梁三实扯下藤蔓上瘦小的豌豆荚,剥开,去掉里面不饱满的豌豆,掐去一端后,放在吹———
“嘟———嘟———嘟嘟———”
陈宝顺突然笑了,拍了一把梁三实,说:“你能不像个小娃娃么?”
梁三实不理他,继续吹———
“嘟嘟———嘟嘟———嘟———”
陈宝顺突然觉得心情极其顺畅,像看见是背后的油菜已经谢去了金灿灿的花朵,结出了饱满的油菜籽,那样幸福的感觉。
陈宝顺痴痴地笑,耳畔的哨声突然停了,陈宝顺愣了愣,还来不及转头看梁三实,就被梁三实凑过来,亲了一下脸颊。
陈宝顺傻了,却觉得心跳得快了。梁三实动作那么快,让他都怀疑到底是蜜蜂撞在了他脸上还是梁三实亲了他。
梁三实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扭头。
两个人如此青涩,如同为出嫁的姑娘,这是为什么呢,没人说的明白。
陈宝顺还傻着,梁三实的手慢慢伸了过来,试探着把手覆在陈宝顺的手上,陈宝顺低头看着那只指甲里有泥巴,手背又黑又黄的手,没有拿出来,也没有反握。
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哨声又在耳边响起,听起来欢快极了,却又有些颤抖,像是紧张,也像是害怕。
一田一田的油菜花金灿灿的,那么高那么密,遮住了他们。陈宝顺觉得,自己像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宝顺
等油菜花真的谢了,油菜成熟了,梁三实依旧帮陈宝顺的忙,每天晚上也理所当然地跑到陈宝顺家让他给他做饭。陈宝顺啥没没说,默默地生火做饭。
日子就这样平常的过啊过,可插秧的时候,梁三实去给人耕田,田才耕了一半,牛就断了腿。
那牛是头老牛了,大概是太老了,一用劲儿就把腿折断了,牛断了腿,就是废了,没用了。
梁三实为此又难过又生气,晚上到陈宝顺家吃饭的时候一个字没说,闷坐着。陈宝顺抿抿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下面的时候煮了一个鸡蛋在锅里,等煮好了就端到梁三实面前,说:“快吃吧。”
梁三实拿起筷子戳了戳面,又把筷子放下,说:“不怎么想吃。”
牛对于一个农民而言有多重要,外人是体会不到的,梁三实没了牛,没有了额外的经济收入,也没有了耕田的效率。陈宝顺知道梁三实心里难过,可他偏偏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憋了半天,只说:“你先吃饭吧,我们可以一起存钱再买头牛。”
梁三实抬眼看着陈宝顺,眼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半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
过了几天,梁三实冲进陈宝顺的屋子,又笑又难过的表情让陈宝顺琢磨不透。
梁三实拉着陈宝顺坐下,喘了两口气,说,宝顺,我有个想法。
陈宝顺问,什么想法?
梁三实说,我打算和邻村的二虎子他们出去打工,在河北,一个月好几百块呢,我去干个半年,回来后我们又能买牛,又能盖新房了。
陈宝顺呆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每天和他一起下地吃饭的梁三实有一天要离开他,心里蓦地酸吧吧的。
陈宝顺说,在家里多好啊。
梁三实抿了抿嘴,说,我也不太想去,去了,就半年看不到你了……可是我又想等我回来就没让你过好日子我就想去。
你……陈宝顺说不出话。他怎么听梁三实的话都觉得酸溜溜又甜腻腻的,说的他心里难受。
可如同他和梁三实扯嘴他扯不过梁三实一样,梁三实决定要走,他也拉不住梁三实。
就在秧苗都栽完的时候,梁三实坐上了出村的拖拉机。那天陈宝顺睡到中午才起床,看见钟的时针指着十一点,陈宝顺就知道,梁三实一定走了。
他没有去送他,他也没有什么资格去送他,在村里人眼里,他们两不过是没什么联系的单身汉。陈宝顺也说不出他们之间的联系在哪儿,所有没有去送,只是在睡醒后躺在床上看着挂着灰尘的房梁红了眼眶。
然后陈宝顺一个人坐在田埂上,被山间的风吹着,清爽得寂寞,陈宝顺一个人守着他的水稻,守到它们长高,长大,抽穗,守到它们收获为止。
梁三实走之前把卖牛的钱都留给了陈宝顺,让他留着这些钱交农税提留,收水稻的时候请人收水稻,不要太累。但陈宝顺没有动那些钱,他把那些钱都存了起来,陈宝顺想的是可以存些钱,说不准梁三实出去没有挣到钱呢,存的有钱,总是有保障的。
陈宝顺一个人在丰收的季节里收水稻,他把那些稻子割倒,又装进背篓,再在夕阳满天的时候背着回家。当陈宝顺一个人背着稻子走在田埂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努力地去嗅四周,却闻不到稻香的味道。可是去年,明明稻香洒满了田埂。
没有了梁三实,真的这么不同吗?
田埂上的草又长高了一截,就在田里的稻茬上面时常站着一两只麻雀,找寻收落下的稻子充饥,而陈宝顺呢,在田埂上徘徊游荡,像是无所事事的闲人。村里人都说,陈宝顺一个人过得太无聊了,可怜可怜。
没有人懂陈宝顺。
陈宝顺也害怕有人懂。
梁三实出门后的第三个月,梁三实托人带回了一包东西给陈宝顺。
陈宝顺接到东西的时候开心极了赶紧抱回家里,打开用一根鞋带拴紧的蛇皮口袋一阵翻,里面装着几块肥皂,还有两双胶鞋,其中一直胶鞋里塞着个小纸条,上面是梁三实歪歪斜斜的字———
好好照顾家,等我回来我们就买个小牛笃子。
小牛犊子的犊还写错了。但陈宝顺不嫌弃,握着纸条就像握着金子舍不得撒手。
晚上,陈宝顺把纸条放在枕头底下,夜里,陈宝顺就做了春梦。梦里梁三实睡在他旁边,粗糙的手在他的肚子上乱摸,摸了肚子又摸他脖子,还亲了他的脸。
第二天陈宝顺摸了摸湿漉漉的裤裆,羞赧又懊悔。
梁三实送的胶鞋穿着大小正合适,也很舒服,陈宝顺觉得下地干活都有劲了。
那双胶鞋穿了后的三个月,再也没有梁三实的消息。没有东西,没有信,什么都没有。
田里倒是长了稗子。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吧,真是快啊。
陈宝顺坐在田埂上,曾经他背后的田里开满了油菜花,如今却被收割成稻杆,对比如此强烈,空荡荡的感觉也如此强烈。陈宝顺看着自己脚上的胶鞋发呆。
过年的时候,梁三实家的门也是紧锁着的。
年过后,村支书笑呵呵地跑到陈宝顺家里,说,嘿,宝顺,有好事,有好事!
陈宝顺二香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说啥啊。
不远村子里有个叫赵宝珍的女人,她男人死了有一年了,一直没有再嫁,最近她却有意愿再找一个男人过日子,村支书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所有说啊,你不要看人家是个寡妇,身体不好啥的,她人可勤快,人家也没啥要求,你看你这样子,她估计也不嫌弃……”
村支书和陈宝顺唠唠叨叨一大串,陈宝顺一边听一边点头。村支书说完,问他:“你怎么看?”
陈宝顺摇摇头,“我穷,她跟着我过不了好日子。”
“你傻啊,你和她,差多少嘛,互相有啥好嫌弃的,”村支书恨铁不成钢地说陈宝顺,“难道你就想一个人过一辈子?真打一辈子光棍啊,男人无论如何都还是要个女人的!”
男人无论如何都还是要个女人的,这句话让陈宝顺愣了愣,他想,男人不一定要女人,和男人干的活儿才多。
陈宝顺老实说:“我不一定要女人才能过一辈子。”
“难道你要男人和你过一辈子啊,”村支书急了,把头上的帽子都扯了下来,“你怕个啥嘛,人家不会嫌弃你的,这门亲事只要你说成,它就成。”
当天晚上陈宝顺彻夜未眠,脑袋里都是村支书的话,但重点不是村支书说亲事能成上,而是村支书说,你不和女人过一辈子你要和男人过一辈子啊。
想着想着,陈宝顺就想梁三实了,梁三实已经出去半年了,没有一点消息,不知道他在外面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越想就越觉得挠心。
同时陈宝顺又很沮丧,他和梁三实到底是怎么了,搞成现在这样,没有什么口头约定,更没有书面契约,他们之间就是有那么点小暧昧,说是断藕偏偏又连着一点丝。可是,能娶到媳妇一直是陈宝顺不敢想的奢望,如今,这个奢望竟然变成了现实。
第二天,陈宝顺跑去田埂上坐了一天。晚上回去后就打开锁着的柜子,从里面拿了些钱出来,再提了十多个鸡蛋,跑去了村支书的家。
是,陈宝顺打算娶那个寡妇。
陈宝顺想,无论我和梁三实之间有再多说不清楚的事,只要我娶了媳妇,就什么都清楚了,真真的一刀斩乱麻。
村支书客气地收了礼,安排了陈宝顺和那个女人见面。那个女人看着还算顺眼,人也不娇气,说话也不大声,温温柔柔的,是陈宝顺理想中媳妇的模样。那女人的要求确实也不高,就是有个家就成,结婚也不用办酒,领个证就行了。
陈宝顺觉得赵宝珍是个好女人,赵宝珍也觉得他老实,两个人见了几次面,就定下了亲事,一起去领了证。
村里再也没有人和陈宝顺开玩笑说,嘿,我给你介绍个媳妇吧。陈宝顺有些欣慰,很多的是一种不能言语的轻松感,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没有忐忑,没有羞涩,没有慌张,而是,有田,有自己,有女人。
就是还差一头牛,对,一头牛。
赵宝珍身体不好,一受凉就容易生病,也做不了田地里的活儿,不过她确实是个勤快的人,她在家里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给陈宝顺做香喷喷的饭菜,给陈宝顺补衣服,她给陈宝顺说,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
陈宝顺听人家说,赵宝珍以前的男人总打她,每天都打,晚上整个村子都听得见她的哭声。陈宝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每天一回家面对的不是冷锅冷灶,而是脏衣服已经洗了,饭也做好了,有家的味道,就凭这点,陈宝顺想,我要对她好。于是陈宝顺开始去帮其他要盖房子的家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