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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人鄙夷的目光中,徐小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走吧!”川穹把手中的纸条子看了一遍,扛起行李对徐小宁说,“马路上车多,你小心点,跟着我,别走散了!”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徐小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川穹到底在重庆住过的孩子,虽然穿着不体面,但不像自己这般畏头畏尾。
瞬间,徐小宁心中生出异样的依赖感来。
“小宁,三叔住在省体委,我刚问过了,隔着几条马路,我们走过去吧?”川穹甩了甩额上的汗,站在树荫下问徐小宁。
“好!”
临走时,川素山给了川穹十五块钱,算是他们到成都第一个月的花销,叮嘱他们到了成都之后坐三轮车到三叔家,以免走失,而川穹素来是节俭惯了的,酷暑之下,他在井里打碗水解暑就够了,但徐小宁身体差,兜兜转转小半天下来,人就吃不消了,他靠在树荫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宁,你等等。”川穹把行李一扔,跑了十几米叫来一辆黄包车,讲好了一毛钱车价,然后把徐小宁和行李安置在了车上,自己跟着一路小跑。神志不清的徐小宁瞧着汗流浃背的川穹,一个劲嚷嚷着停车要下去,车夫瞧了瞧徐小宁,又瞧了瞧川穹,川穹说:“给钱的是我,你让他坐着吧!”
车夫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放慢了速度,一路骑一路问:“乡下来的?”
“嗯。”
“那是你弟弟?”
“嗯!”
“兄弟感情真好呐……”
川穹忽然腿软了一下,不知怎地想起周文海的那封信来:“小宁,也许我太冒昧,但是我一定要将这种你从不了解的情感告之与你,所谓爱情,并非只存在与异性之间,那是一种互相吸引绕转的情感,不会被性别局限,亦会超越年龄……”(= =!我天下大同的太早了,改掉!)
“嗯。”川穹闷声应了,“我们……是很好。”
知了声,一长一短,从细弱到轰鸣再归于死寂,川穹看着茫茫城市,只觉得心中被小小火苗炙烤着,最终燎原,烧着了他,一回头,他看到了徐小宁的脸,安静的苍白的忧郁的脸。
1。2
1971年8月16日,这是川穹到成都的第一天,他和徐小宁在川穹的三叔家短暂停留之后,就被送到了这间西城区的大四合院里。
曾经,他的外婆死在这间房子里,在这大四合院往前五百米的地方,有他母亲曾经度过少女时代的秦府别院。后来,老爷成了敌伪分子,夫人成了脱帽地主,一个死在监狱,一个因为死在斗室,荣耀半生,凄凉终了。
一时间,川穹辗转难眠。
“阿穹,你睡不着么?”
“嗯。”
“想什么呢?”徐小宁贴了过来,这间房子只有一个床,而自徐小宁到川家之后,他就跟川穹睡一个被窝睡到现在,所以早就贴在一起习惯了,而这次,川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跟他面对面起来。
徐小宁一愣,他和他呼吸可闻。
“小宁,城里跟清坝不一样了,跟马镇也不一样,有很多霸道的人,也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三叔给我们找了间学校,说是以前的立德中学,他跟军宣队和工宣队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我们可以直接进校跟着学,但是只有一年的机会,能跟上就继续上,跟不上就回去到段上当工人……”
“你怎么想的?”徐小宁说着话,往川穹身边贴了贴。
“我不想待在大山里了,再难,我都会挺下来……”
“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我们本来年纪就大了,我怕……”
“没事,我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徐小宁把胳膊搭在了川穹的腰上,“哥,我困了。”
“睡吧!”徐小宁凑了凑,头靠在了川穹的肩膀上,但睫毛还在不安地抖动着,鼻息却不正常的渐重起来。
川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了一下徐小宁,瞬间,怀里的那个人唇微微翘了一下,川穹盯着徐小宁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
川穹和徐小宁在来到成都的第五天之后去了八中。入校前,川穹瞒着徐小宁扛了一麻袋的土特产去了文化宫斜对面的黑市。在那条“众人熙熙,如登春台”的繁华大街附近,每到黄昏就会出现一群被称为“串串”的人,他们以高价买卖紧俏商品,票证,所以川穹没等多久,一麻袋东西就出了手,于是他转手为徐小宁买了一身衣服,虽然不够时髦,但也算是干干净净,不至于被人看不起。
当晚,拾掇利索的徐小宁问:哥,你的呢?
川穹摇摇头,“你穿吧,我有旧衣服。”
“你只买了一身?”
“嗯。”
徐小宁看了他一眼,默默脱下来,问:“哪买的?我去换个尺寸,你背心破了。”川穹看了看他,一屁股坐在门槛,“徐小宁,我是你哥,我说什么,你听就行了。”
“我没当你是我哥。”徐小宁低声说,仿佛还有点犹豫。
“洗洗早点睡吧,明天还去学校呢!”川穹上嘴唇抖了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
那一夜,徐小宁抱着川穹的头,汗水氤湿了床单,但他就是不肯松手,因为徐小宁再也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情感,而川穹依旧沉默着,他呼吸困难地靠在徐小宁的胳膊弯里,没有一丝责怪和挣扎。
川穹想,就这样吧,除了徐小宁,他也不愿被别人这么抱着。
13
13、第十三章 。。。
1。1
川穹的预感没有错,他带着徐小宁踏入八中的校门后,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而他的沉稳老成,导致有些学生在匆匆过肩的时候低头问了声,老师好!川穹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徐小宁窘得一张脸通红。
“你们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前几年停课之后,很多学生都去继续教育了……”在前面带路的刘老师说:“这几年很多人回来又进了校园,很多学生比老师年纪都大,你们俩个十七八岁算什么?结婚生子再来的也是平常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川穹淡淡地应了,“嗯。”徐小宁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川穹的话越来越少了呢?在森工局,在段上,他还唠唠叨叨跟川景斗嘴,可是从马镇回来之后,他变得沉默了,心思难测,让徐小宁无端地忐忑起来。
“看着点!”随着一声提醒,徐小宁一脚踩空打了个趔趄,扎扎实实倒在了川穹臂弯里,旁人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自己羞红了脸,怯怯站在原地,语无伦次,“我……我——”正欲分辨什么,却听川穹说:“刘老师,我听父亲说,学校以前叫做立德中学?”
“嗯,后来改成了八中。”
“校园里的那丛木芙蓉还在么?”
“在,这一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吧?自建校至今,不管是叫立德还是八中,不变的,也只有那丛木芙蓉了。”刘老师遥指前方,“你看,就在那里。”川穹远眺而去,那丛木芙蓉就植在筒子楼前,清晨阳光之下也不见得多么有色泽,一副灰头土脑的样子,不亭亭玉立,亦不惹人怜惜,是平庸的锦葵科植物,无丝毫个性可言。
然而,那却是他父母一见钟情的地方。川穹转过头,看了看徐小宁,欲言又止。
……
八中是成都顶尖的学校,云集了众多军区高干子弟,尤其以川穹和徐小宁入的五班尤甚,而校方也为军区的孩子们配备了最好的师资力量和最优秀的同窗,因此,徐小宁和川穹走进教室时,首先就被一片军绿晃花了眼。
最流行的绿色军装、军帽、军挎包,不一而足,徐小宁的脚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同学们好,这两位是插班的川穹,徐小宁。”刘老师在讲台上坐看又看,然后指着最后的两个空位说:“你们坐后面吧?”
“好!”川穹应了,拍拍徐小宁说,“小宁,我们坐后面去。”
万众瞩目之下,川穹带着徐小宁穿过行间,一步步来到最后,行至倒数第二排时,有一只脚伸在行间,穿的是军鞋。川穹微微抬了下眼皮子,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约莫同他一般年纪,穿一件白色衬衣短袖,宽额长眉,细眼薄唇,英气勃勃。
“喂,你叫川穹还是叫徐小宁?”他问。
“川穹。”
“哦,看着挺顺眼的,”男生说,“我叫乔青,后面是你亲戚?朋友?”
川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后不安的徐小宁,道:”我弟。“
“哦。行。”然后,乔青收了脚,拖着下巴看着川穹和徐小宁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似笑非笑。
三天之后,川穹才知道,原来这个乔青是军区大院里的混世魔王,去年插队回来游手好闲呆了一年,因为打群架打伤了人而被他父亲送到八中来读书,学习差,但碍着他父亲的颜面,学校老师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川穹还听说,乔青是个很傲气的人,他到八中来,这是第一次主动跟人打招呼。
“阿穹,你说乔青怎么老看你啊?”徐小宁在课间偷偷问。川穹微微蹙了下眉,并不说话,他不悦地敲了敲徐小宁的书本,吓得徐小宁即刻收声,认真听讲。
徐小宁知道,川穹很辛苦。川素山和秦娥每个月会汇16块钱的生活费给川穹,然而每个月8元的伙食费远远无法满足川穹和徐小宁的胃口,在这个富庶的城市,他们再一次陷入饥饿状态。进入八中以来,川穹和徐小宁的中饭、晚饭是在学生食堂和教职工食堂解决,为了能够熬到月底,川穹精确地做出了一套伙食规定,每天晚饭是四两米饭和一份五分钱的青菜,周六可以加一份两毛五的荤菜,饶是这样,依旧是半饥半饱的过日子。为了让徐小宁吃饱一些,川穹在四点放学后还留在学校,练就了不靠看表能在5点58准确到达职工食堂的本事,这个时候,食堂的大师傅会将免费的青菜汤放在桌子上,而在他进入厨房的时候,川穹就会将青菜汤里的青菜捞进自己的铝制饭盒里,和徐小宁在食堂外吃完了再进去打饭。
然而,最煎熬的却不是因为吃饭,而是学习。
川穹和徐小宁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纵然有川素山和秦娥的教导,但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所以上课无异于听天书。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有两三种算法,而川穹和徐小宁连最基础的都听不懂。
徐小宁记得川穹说过的,只有一年时间,能跟上就继续上,跟不上就回去当工人……徐小宁也记得,川穹说过他不愿意再回大山。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川穹肩上,为了能够吃饱,他找了一份差事,天不亮就去三轮车去东门牛市口牛奶厂取运牛奶,然后在上学前挨家挨户地分送完,跟着就是一天忙碌的学习,午休的两个小时他从不浪费,总是静静地坐在校园里温书,晚饭一过,他又要到黑市上去倒手卖一些小玩意。
徐小宁说,早上我替你去送奶吧?
川穹说,不了,你多看会书,你自己说过的,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徐小宁勾着头,自责不已,期中考,川穹考了三十五名,而他则落在四十二名。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想川穹这么辛苦。
每天川穹出门之后,徐小宁也偷偷摸摸地出了门,他会去文化宫电影院或者百花坛电影院用攒下的钱提前买些电影票,等到上映的那天去当“票贩子”,不过这差事有赚有亏,如果电影院有存票或是电影不佳,票就会烂在手里,而如果是像《卖花姑娘》这种电影,提前买好的票不到五分钟就会全部脱手,而且票价涨的极高。徐小宁就是尝到了这个甜头,所以他整天沉迷在对电影的分析中,电影有没有人来看,电影院会不会存票,这些思绪占据了他整个头脑,自然无心向学。
徐小宁也想过不再倒票了,但是一想到早晨送奶,晚上摆摊的川穹,他又忍不住对自己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6月底,顶着夜色的徐小宁在人民公园对面的电影院人流中被川穹扭住了胳膊。
“回去吧!”川穹平静地说,“我看到了,你手里还有三张票没卖出去,都开场了,不会有人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