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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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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素山叹了口气,转头再看看秦娥,就见她一脸哀求,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徐小宁,但今天是下放到段上,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万一有个什么事,秦娥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想想都令他不寒而栗……只是,他怎么能拗的过他们?
  
  “好吧——”川素山无奈唏嘘一声,“川景,川红,川穹,你们三个听清楚,家里现在这么个状况,小宁都舍不得离开你们。所以,以后无论到什么境地,你们都要爱护小宁。”川红和川景应了,而川穹立即拉起徐小宁的手跑到了门外,生怕慢一分钟,川素山就要反悔似的。
  
  川素山紧盯着那一双小小的背影,他们消失在门外白的晃眼的阳光中,逐渐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又渐次化为了一个,川素山心中沉甸甸的,他不知道川穹和徐小宁的缘分是如何结下的,但是看着那纠缠不清的黑点,他隐约地觉得,徐小宁也许要伴着川穹走上很远很远,至于什么时候收住脚步,川素山也说不清楚。
  
  男孩子,生命中总要有个兄弟的。川素山这么想。
  
  1。2
  
  五天后,川素山正式成为301工段的一名工人,而秦娥也成了工段上的劳保用品管理员,从此家境急转直下。
  
  301工段是河谷环绕的木材运转站,所有职工和家属加起来不到三百人,三三两两聚居在散落山间的零星木板房中。川穹刚到301段上的时候并不觉得很痛苦,房子只有30多平米,简陋异常,一张小床睡着母亲和姐姐,一张大床睡着父亲、哥哥、自己和徐小宁,虽小但很温馨,而且每日里出去挖野菜也没有人抢,还能打点小野味,纵然依旧吃不饱,可是川穹早已习以为常了,反正他的全部生命时光都被用来狙击饥饿,早就不把饿肚子当成一回事了。301段让他感到快乐的是,没有罗森,没有徐小宁的阿婶,没有一切令人可憎的人和事,奔跑,跳跃。他拥有彻底的自由,
  
  然而,川穹的快乐时光在冬天戛然而止。
  
  301工段的冬天,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多度。
  
  川穹觉得自己快冻死了,他每天睡觉都和徐小宁依偎在一起取暖,徐小宁太瘦,骨头像是裹了层皮的刀锋,从他身上蹭过去的时候刮得他皮肤上白霜道道,可是他又不能不靠着徐小宁,因为被窝永远都睡不热,然而徐小宁也是冷的,他的手脚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拿出来的,一沾到就令人颤抖。
  
  川穹说:“小宁,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暖暖。”
  
  徐小宁说:“没事,暖着呢!”
  
  徐小宁每晚都反剪着自己的双手,把自己撑成一个C形,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脚是冰凉的,但他明白不能用冰凉的手脚去靠近川穹,徐小宁听人说,心脏附近是人体最温暖的地方,所以他竭力地用自己的胸膛捱着川穹,以便带给他浅浅的温暖,而徐小宁不知道的是,每当他睡着后,川穹会把徐小宁的手脚放在自己的怀里去焐热。
  
  就在这样的相依取暖也无法战胜严寒中,看着门外纷飞的大雪,川家四个孩子不敢出门,只得忍饥挨饿,靠在一起听川红讲故事,那一日讲的是孙悟空被困炼丹炉,讲着讲着,川景忽然说:“要是家里也是一个炉子该多好!”
  
  徐小宁接道:“要是能像暖壶那样罩个外胆就好了。”
  
  川穹心里动了动,没有说话,那一夜,他思索了小半夜,清晨一大早就摇醒了川景。“哥哥,我们能不能在门外砌上一个夹墙,里面塞上柴火,然后在夹墙外面再竖上一圈木板挡风?”川景来了兴致,瞧了一眼尚在熟睡的爸妈,低声问:“咱家是木板房,烧着了怎么办?”
  
  “哥,你知道护城河呗?我们在房子墙前面也挖个沟,而且是夹墙,怎么烧得着?”
  
  “可这大冷的天上哪找木板去?要在咱家前头围上一圈,那得要多少啊?”
  
  “301段上运下来的好多废木板都搭在那里呢,我们可以……”川穹说着话,欲言又止,他想起来了,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去偷。川景看着川穹沉默下来,显然两人都想起了上次的毒打,川景叹口气,“爸不让,你别想了。”
  
  川穹翻了个身,可不是么!这要是让父亲知道,这次会往死里打他。
  
  “阿穹——”
  
  “嗯?”
  
  “我们也可以搭个窝棚,在外面搭个咱家一半大的窝棚,地方小,估计就不那么冷了。”
  
  “是不是能在地上挖几条沟,然后把木炭灰填进去,睡觉的时候点着……可是,还是没地方去找木头啊。”
  
  “我跟曲木匠去借斧头锯子,我们去砍吧!”
  
  川穹闻言迅速翻过身,神采奕奕地说:“能借上?”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川穹和川景立即吓得闭上了嘴,只听一个很低的声音说:“二哥,我也去!”竟是徐小宁,他也醒了!
  
  “好啊!我们今天就去!”川景兴高采烈地应了,而床边的川素山在此时重重翻了个身,吓得三人不敢言语,乖乖盖上被子,假装熟睡去了。
  
  川景如愿以偿地借来了斧头和锯子,但是他们的砍伐并不顺利,直到整整一个冬天过去,进入深春交夏的时节,他们才砍够了搭建窝棚所需要的木头,都是些细细的树苗,一排排摞在了川家的院子中,秦娥看在眼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其实,他们本应勤学苦读的年龄,其实,他们本应享受年少的快乐,但是她的孩子们过早得被生活历练地懂得了为活着而奋斗,为了节省口粮,他们每天吃的东西仅够驱逐饥饿,他们站也站不直,一干重活就打颤,看什么都是双影,却顽强地在一个冬天砍这么多木材。作为一个母亲,秦娥觉得自己的心是泡在盐酸里的,多么好的孩子!可惜生不逢时!
  
  “阿景,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搭棚子?等你爸得空,教教你们!”吃饭的时候,秦娥问。
  
  “不用,东西都够了,爸忙爸的,我们明天就动手。”川景得意洋洋地道。
  
  川红白了他一眼,讥道:“瞧你能耐的!”
  
  “诶!我怎么了?”川景反口问道,川红一甩手,“啧,你倒学会跟你姐姐喊起来了——”秦娥笑了笑,川景喜欢和川红斗嘴,素来是川家茶余饭后的节目。
  
  “嘭——”川红川景吵得高兴,一扇薄木门却被人推开了,隔壁的小穗忽然闯进来,急了一头的汗,扯住秦娥说:“川家嫂子!出事了!你……素山大哥……他……”
  
  “他什么?你别慌!”
  
  “他被农场来的人揪住了!说他……”小穗闭上眼睛,似乎不敢看秦娥的脸,一口气喊了出来。“说素山大哥亲美,崇美,宣扬美国的生活方式,虐待工人阶级!”
  
  秦娥摇晃了一下,川红见状不妙,迅速自背后搀住了她,轻声道:“妈……”秦娥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川红,惨笑一下,接着问:“是谁带头的?”
  
  “是罗启文。”
  
  “哦。”秦娥直起身子,她慢条斯理地面对着镜子捋好了头发,整理了衣裳,冲着川红说:“妈去看看,你带着弟弟们在家,你是懂事的,除了爸妈,谁叫门都不要开!”说完,摸了摸川景的头,“阿景,你大了,要保护你姐姐!别让她被坏人欺负。”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小穗不放心,跟着问:“嫂子,你这是去哪?”
  
  “当然要去找我的丈夫!”秦娥平视着前方,目光很长,跨越了千山万水,仿佛看到了川素山年轻时英气勃勃的脸,秦娥严肃地说:“在这种时候,我要站在我的丈夫身边!”
  
  那一瞬间,川穹热泪盈眶。
  




8

8、第八章 。。。 
 
 
  1。1
  
  川穹从来不知道所谓的“海外关系”会变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瞬间能将人置于死地。他握着川红的手,问:“姐,为什么大伯父去了外国,爸却要挨斗?”川红隐忍地咬着唇,捂住了川穹的嘴,低叱道:“别说话!”川穹愣了一下,他分明看到有一滴泪水从姐姐的眼眶里落了下来,夹着愤懑打在了他的眼珠。
  
  川穹也哭了,模糊的泪光中看到站在台上被人揪着头发踢来踢去扇着耳光不停被唾骂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川素山。川素山不再英挺了,他面容枯槁,双目呆滞,佝偻着背,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压弯了腰,他和他们只隔着十米远,可正是这十米的无法穿越的距离却只能让四个孩子看着自己的父亲受难。
  
  因为,川素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的罪名不是川素山选择的,而是他避无可避的。他读的大学是美国人教会办的,他带的手表是瑞士产的,他娶的老婆是国民党高官亲属,他的大哥则有留洋背景。
  
  最致命的是,川素山太坦诚,当人问起一切有关国外的事时,他会心无杂念地向别人介绍着,甚至教一些人学英文。在帝修反、亚非拉的政治格局下,在又红又专的农场干部队伍中,川素山有着反动的社会基础,怎能不成为“专政”的对象?
  
  那是一个无法令人理解的狂热年代,那是一个失去了自由、公正和信任的年代,那是一个不论人品只论成分的年代,那是一个被扭曲了思想意识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川素山心头积压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冤屈,他的大哥是留过洋,可是为了报效祖国,他千方百计顺道回国了!秦娥是曾经的“腐朽的地主阶级”,但是为了跟他结婚,她甚至和自己的父亲脱离了父女关系,何况自己的小弟还是个烈士!他年纪轻轻赴朝参战,战死于疆场!
  
  热毛巾搭在了川素山的头上,他不禁抖了抖,试着开了口,刚说了一个字就开始咳,吐出一口血痰来,今天下午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个人用胳膊肘顶到了他的肋骨,当他们停止了殴打,把他像一条狗一样拖下去的时候,川素山摸了摸自己的骨头,幸好,没有断。
  
  “没事吧?”秦娥问。
  
  “没事,剃吧!”川素山平静地说。
  
  秦娥拨弄了一下川素山的头发,一抽手掉出一把来,他们无休止揪着他头发的举动让秦娥心痛难忍,索性提议给川素山剃个光头,而川素山也不言不语地点头答应了。
  
  川穹看着川素山的头发落了地,很多并不是被剃掉的,而是自然脱落,他的父亲在运动开始的那一天就没有睡过安稳觉,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们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出现,他们身怀红宝书,提着木棒,一脚踢开川家薄薄的大门然后不由分说带走他的父亲去开批斗会,写交代材料。每一次,父亲都是光着脚被拖走的,他的脚底板上的伤疤总没有好,深深浅浅的。
  
  没有人告诉川穹,他的父亲遭遇了什么,川红将他们管束得非常严厉,不准说话,不准闹事,每天就是劈柴挖野菜和看自己父亲被批斗以及忍受没完没了的所谓“地主崽子”的谩骂。但是,川穹是知道的,他的父亲半夜总是在流泪,身上青青紫紫,偶尔还有血洞,他身上的脓、血已经开始外渗,为了不让母亲发现,父亲总是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睡觉。
  
  他说,他冷。
  
  “就算未曾为国捐躯,但这十年为国报效难道也是假么?”川素山看着镜子里被剃光的头,静静地问,眼神是很悲愤的,但是表情却不显山露水,他在永无止尽的批斗被磨损了心气,已经绝望了。
  
  “素山。”秦娥站在他背后,一边替他捡着衣服上的头发茬,一边说:“仇恨是会腐蚀一个人的良知的,无论在哪朝哪代哪国哪家都是有矛盾的,社会要进步,自然就会经历文明的阵痛,在这种时期,人的思想是不受自我控制的——素山,你还记得《瓦尔登湖》里写的吗?性格坚强的人,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都会坚持自己的事业!”秦娥说着话,脸偏了偏,她是一个很喜欢流泪的女人,本以为自己会扑在川素山身上抽泣,但是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这样做。她的丈夫已经摇摇欲坠,他不再是她背靠的大树,而是坍塌一角的天空,无论多么艰难,现在她是他的支柱,一个家,总是要有一个人顽强的。
  
  秦娥笑了笑,笑容在唇边回了味,勾起的时候是苦的,扬开了就成了做作的甜。
  
  “素山,我们出生在一个最能包容的民族,现在处于这种境地,就需要你够超越个人遭遇来看待社会变革,历史总是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我未必还能等到那一天。”
  
  “我们还年轻,时间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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