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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山】
后称艮岳,修建始于政和七年(1117),完成于宣和四年(1122)。
拂衣愁叶乱,冲面北风寒
祸害活千年。
戚少商第四次从窗口跳进释正觉厢房时终于如此感慨,语气甚是欣慰。正觉对这位捕快知法犯法擅闯内宅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但听他说出这么词不达意的话,仍是忍不住摇头。
榻上刚刚醒转的人抬眼望了过来,虚弱却倔强地道:“承君吉言,在下定会再接再励,作乱不止。”
“阿~弥陀佛,这儿是佛祖脚下,乱造口业可不行。”戚少商心情舒畅,任他讥讽只当是耳旁风,笑容满面地接过正觉手中的药碗,凑到顾惜朝身边:“张嘴。”
顾惜朝暗忖,看这架势,这人多半已经知道自己被追杀的缘由。想想也是心里有气,自己干脆利落杀人放火的时候活得滋润,难得动点好心就立马翻船——重建雷家庄时被人丢石头,救下息红泪却被她和戚少商联手杀入皇宫,没趁着赫连春水发狂的时候助阵结果就磨蹭出个熊牙让自己一脚踩上,这次更是差点把命都赔进去。于是眼前的某个以侠义闻名的捕头,自然是越看越刺眼——凭什么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这样一想,接受戚大侠的全面照顾也是理所应当。
正觉在旁边看着顾施主努力尝试“颐指气使”实则满脸都是视死如归任人鱼肉的表情,心道善哉善哉,病榻上的人果然都是小孩子脾气。
日子就在某捕头翻墙跳窗间从容流过。
十一月,汴京开始下起连日不休的雪。戚少商的闭门思过终于结束,却因恢复了巡捕之职,整日里东奔西走,往开宝寺跑得反而没那么勤了。
顾惜朝则自问和京城八字不合,早就想打包袱走人,奈何这次实是伤了元气,三年前的旧伤也趁机兴风作浪,除了老老实实趴在寺里当挺尸之外没别的选择。前些时候还有人天天细数江湖上的鸡毛蒜皮,虽然聒噪了点但确实没那么沉闷。这几天耳根骤然清净,只闻晨钟暮鼓和隔院禅房里梵唱声声,简直让人心如枯井,全没半点生机。
就这样捱到十一月底,顾惜朝总算可以走动如常,当下再不犹豫,给出门义诊的正觉留了张字条道谢辞行兼请他转告捕头大人,就要动身离京。走到大殿,见往来香客为了即将到来的冬至纷纷求家人平安、朋友常聚,却又一阵恍惚。蒲团旁的小沙弥忙得脚不点地,不及看清面前的人是否有心礼拜就把一柱香塞到他手里,又匆匆转身去招呼其他香客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红艳艳的线香。便是点了它又如何,这三千软红之中,自己还有哪个亲哪个朋,来享佛祖的庇佑?
唯求晚晴灵魂安乐,早日往生。
他点了香插到佛前,跪在蒲团上深深叩首。
这个动作竟是如此熟悉……
边塞呼啸的长风,寨里猎猎的旌旗,大帐高悬的红绸,碗里荡漾的美酒。
“我要是横推力压,不信、不忠、不义,出卖兄弟,我不得好死。上阵,一刀被杀,一箭被射;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叫大当家的杀了我!”
昨日种种,如在眼前。
结果最终没能走成。
顾惜朝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回屋把那字条撕得粉碎。这一去后会无期,他想,或许应该等那个人再来寺里的时候亲口告别。
谁知戚少商竟一直没有来。
冬至那天大雪纷飞,雪片足有小儿巴掌大。顾惜朝自体力恢复后常帮正觉抄写经书,那天正当一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眼看要抄完,多日不见的铁手突然来访,神色黯然。
顾惜朝提笔的手顿了一顿,“心无挂碍”的“无”字,便被一滴墨掩住了。
他尽力稳住心神,放下笔:“大哥此来,有什么事吗?”
铁手犹豫再三,才低声道:“戚少商已被打入天牢。”
顾惜朝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随手将那张被污了纸扔向纸篓,淡淡道:“与我何干?”
不仅有关而且关系大发了。
十一月初,金国派使者来宋,原是为告诉大宋皇帝金国的牛马瘟疫已经缓解,让大家宽心静待明年联手攻辽。谁知赵佶在与金使和和气气宴饮游玩了半个多月之后,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让金使察觉出赵佶口中给金国的岁赐原本就是五十万金帛,而不是赵良嗣等人送上的定礼所代表的三十万。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赵佶立刻宣诏赵良嗣,金使一番喝问之下,赵大人面无人色,连连推说定礼一向由戚少商照看他全然不知此事。赵佶大怒,命三司连夜会审戚少商。戚少商倒是坦率,当即供认出定礼被劫、自己怕金国责问而私毁国书的事,并称此事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与使臣赵良嗣、副使王瓌及众护卫无关。
满朝哗然。
也不知是戚少商是不是记性太糟,竟然绝口不提劫匪是被何人唆使,连将功补过的机会也没给自己留下。于是,失职在前,欺君在后,当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铁手解释完来龙去脉,顾惜朝仍是古井不波,抽了张纸自顾自的重新抄写心经。铁手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如今已非公门中人,不必受职责所缚,自不会看着兄弟去死。今晚三更,我有意去刑部劫牢,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顾惜朝冷哼一声:“大哥神通广大,怎会需要我这点萤火之光。”
“刑部高手众多,以我一人之力绝非敌手,”铁手言辞恳切,“我会将他们引开,尽力拖延,你趁机入牢开锁即可,应是万无一失。”
“你们这些大侠,果然是义薄云天,”顾惜朝冷笑,“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大侠,我对侠义二字没有任何兴趣。你要送死便只管去,凭什么要我凑热闹?”
一时静默,只余墙外罡风朔雪声声呼啸。
铁手踌躇良久,道:“既然你蔑视侠义,又何必拼上性命阻止宋金结盟?”
顾惜朝脸上的嘲讽渐渐褪去,手中羊毫笔搁在了一旁,良久,才道:“此事,只为我自己罢了。”
夜半。
终究没有得到顾惜朝支持的铁手独身潜到大牢附近准备见机行事,却见大牢前灯火通明,刑部诸高手竟齐聚牢前,甚至连龙八太爷、天下第七等人也严阵以待,分明是一早得到消息因而严防劫狱的架势。
铁手心里一沉,不仅为今夜的毫无胜算,更为他们为何会得到风声。
顾惜朝,难道你……
而在同一时刻,顾惜朝正在牢内对刑部老总朱月明拱手:“一切有劳刑总。”
朱月明笑道:“哪里,老夫该感谢公子才是。此番戚少商绝无生路,太师那边,老夫一定将公子大功禀上。”
顾惜朝脸上笑意浅淡,恭谨道谢后,忽然轻描淡写地提了句:“不知刑总可否让在下单独见见戚少商,看他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哈哈,这有何难!”
“这是我第二次看你入狱,”天牢里,顾惜朝望着因他出现而震惊不已的戚少商,面无表情,“戚大侠,你和牢狱之灾还真是有缘。”
“你是怎么进来的?”戚少商失声道。
“你说呢?”顾惜朝嘴角微微挑起,“你的好兄弟铁手约我今夜同来劫狱,我向朱刑总出卖了他,自然被刑部视为盟友,能进来看你,又有什么稀奇。”
戚少商抓住铁栅栏,目眦欲裂:“你……!”
顾惜朝并不理会他的怒气,悠然续道:“你们这些大侠总是不长记性,明知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还来信我,被卖了也是自找。说起来铁手还该谢我,按他原本的计划,你或许能逍遥江湖,他却难全身而退。以你的大侠心肠,只怕一辈子都会活在内疚中,还不如干脆的死了好。你周围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笨?一个个抢着替你去死,却没想过背负他人性命而活下去会是多么痛苦的事……”
他原是想激怒戚少商,不料说到此处却触到自己的伤疤。晚晴以死换来朝廷对他不予追究,这是他永不能消弭的痛,一碰便重又鲜血淋漓。一咬牙,他转身背对戚少商,换了话题:“为了置你于死地,我盗定礼,盗玉山子,没想到你总能化险为夷。有时我真不知你这神龙有多少条命,不过现在好了,你终于是要死了……”
在顾惜朝长篇大论的同时,戚少商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太熟悉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啰嗦。每当顾惜朝开始东拉西扯,就意味着他犹豫了。
“你在故意激怒我,”戚少商沉声道,“为什么?”
顾惜朝微一愣,回身看向他,过了片刻,才道:“你怒与不怒迟早是一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愉快,很轻松,一如他在连云寨下说“我现在就答应你”的时候。
“如今你已无法拦我的路,朝中高手也都被牵制在这处大牢。若我再去逼宫,你觉得胜算有几成?”
他快步离开了大牢。身后传来戚少商的怒吼,并未让他有一次回头。
顾惜朝一向狂傲,而他的行动力在很多时候都证明了这狂傲自有其资本。“去逼宫”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随口的玩笑或者恫吓,不出半个时辰,他已经身体力行。
他当然不怕戚少商将这计划说给刑部众人知道——谁会相信一个死囚的胡言乱语?
低头看一眼身上劫自金使护卫的服装,他忍不住笑,扮过了辽人扮金人,他还真是……“四海为家”啊……
假传金使口信连夜进宫,赵佶再不耐烦也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强打精神接见。集英殿上,三尺长剑抵了天子咽喉。这一次可不再是替身,若他手上一个不稳,真要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了。
“姓赵的,戚少商在哪儿?叫他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这话一出口,顾惜朝自己都觉丢脸——看来土匪也需要天分,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冒充的……幸好赵佶早已抖如筛糠,无心分辨,连声道:“好汉,有话好说!”
“有话也不是跟你说,”顾惜朝轻蔑地笑道,“我劫夺岁赐定礼与国书,原以为宋金联盟必不能成,谁知那姓戚的竟然力挽狂澜坏我大事。想我堂堂大辽第一刺客、‘沙狼’首领,何时受过这等侮辱!今日若不让我一雪前耻,我就让你大宋皇帝人头落地,看你还如何与我大辽作对!”
于是戚少商来了。众高手紧随其后,将禁城封锁得严严实实,却不敢擅动。
闻讯而来的还有诸葛神侯和三位名捕,并在御街与铁手不期而遇。或许是因为大局为重,或许是因为那句“邪魔无阻”依然足以沸腾血液,重聚的四大名捕默契如昔,全无半点芥蒂。
一切犹如三年前的那一战。
戚少商在金殿外看见顾惜朝。今天是腊月初一,冬至,也是朔日,天上并无半分月光,他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对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清晰得像用刀子刻入骨髓,痛不可当。
事已至此,除了全力一战,他们还能如何。
长剑交击,星辉流泻。
两人身形频频交错,步法招式均是神契形合,仿佛是同一个人执了双剑翩然起舞。然而那锋锐的杀伐之气又分明不是幻觉,他们的剑里明明白白的都有恨,天圆地方那么大的恨,不死不休。
这一次没有熊牙,没有发狂的赫连春水,没有息红泪,他们之间,应该会有一个明确的了结。
谁生谁死?谁罢谁休?
那场千里追杀犹如梦魇,魇住的又何尝只是戚少商一人。他们一路对立一路以命相搏,熟悉对方甚至超过了自己。到头来曾经与自己同行的人逐一离开,他们竟成了对方过往的唯一见证。若世上不再有顾惜朝,谁会知道九现神龙曾经的雄心勃勃目光如炬,谁会知道他曾在月夜说起自己如何为心上人折来悬崖边的蔷薇?而若世上不再有戚少商,谁又会知道十恶不赦的顾惜朝曾经为了一腔宏图如何辗转奔走,谁又会知道他在得到一声真诚的赞美后会露出纯净的欢颜?
所以戚少商注定无法杀死顾惜朝,因为那意味着将曾经鲜活飞扬的自己一起杀死。
而顾惜朝也注定无法坐视戚少商成为真正的叛国罪人,因为那意味着自己生命里仅有的一瞬光明也被否认。
顾惜朝不惧下地狱,却不能容忍骄傲被践踏。
与戚少商结为知音,一直是他的骄傲——纵然他自己也曾构陷戚少商通敌之名,纵然到现在戚少商在他眼中仍是草莽。
这一切,旁人永远无法理解,而他们也不需要旁人来明白——甚至不需要对方明白。
对戚少商而言,现在他所知的全部的事实仅仅来自不久前在大牢里听到的口谕:天子遇刺,急赦他一身罪责,令其入宫护驾。
他不是没有想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