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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绿绮思-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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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呼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甚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发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注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
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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