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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毛儿特会翻跟头,一演节目就让他扮小哨兵——从台口一串跟头翻到台上,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一番,再朝身后招招手。或许是他身材矮小的缘故,等大家一拥而上的时候,他就没了。肖红军此刻就沉浸在这样的臆想里:那个苍老的白毛儿被围住的红卫兵推来搡去,小白毛儿从门后露出半张娃娃脸,仍像小哨兵似的张望着,不同的是身后没人可招呼了。
肖红军胡思乱想着来到院里,瞥见肖红兵他们在沙土堆上正玩儿一种叫无名高地保卫战的游戏。红兵司令单手叉腰,领着一拨人站在土堆上,高喊着豪言壮语,正顽强阻击另一拨孩子的进攻。肖红军见状撇撇嘴,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把头直埋进两腿之间,盯着脚边几只行色匆忙的蚂蚁发呆。
肖红军的悄然出现引起了肖红兵的警惕,她不希望自己眼下的威风被姐姐打断。
“哎,哎,别打了,别打了。”
大伙儿听司令一喊,忙停住手,用满是泥土的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渍,上气不接下气地盯住她。
肖红兵扫视着这些勇猛无畏风尘仆仆的手下,心里很是满意。她从土堆上俯身下去,压低声音道:“这无名高地忒矮了,不好玩儿,咱换个阵地吧。”
手下们一听,连忙纷纷点头。
肖红兵得意地四下瞄了瞄,手往锅炉房那边一指,煞有介事地低声命令:“目标,锅炉房大烟囱。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开路。”
孩子们闻声都缩起脖子,忍住笑,蹑手蹑脚地朝锅炉房转移。肖红兵偷眼看看姐姐,夹在他们中间悄悄溜走了。
锅炉房夹在两栋三层的宿舍楼之间,一侧是堆煤用的空地。每年冬天,这儿的煤堆得像个小山,而取暖季节一过,不仅煤堆不见了,就连烧剩的煤末子也立刻被人们分头撮回家去,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煤球。这时,煤堆后面的烟囱便露出来。
嘶叫无声 二(3)
这根烟囱有个砖砌的底座,将近一人高。从底座开始,有一溜钢筋做成的脚手梯,直通到烟囱口上。由于长年风雨侵蚀,钢筋早已锈了,摸上去就一手屎黄色。
肖红兵率先走到烟囱下,见与肖红军坐的位置已有一段距离,便提高嗓音问:“你们谁敢上去?”
孩子们互相看看,没人吭声。
肖红兵鼓励道:“上去的是八路军,下边儿的是鬼子。”
还是没人吭声。
肖红兵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抬头看看烟囱,回头指着一个身材粗壮的吩咐:“哎,你,举我上去。”
那胖孩子极感宠幸地跑过去,抓着她的胳肢窝就要举。
肖红兵痒得直扭身子,“笨劲儿的,抱腿!”
其他孩子咯咯直笑。
胖孩子涨红了脸,弯腰抱住她的腿,一下便托起来。肖红兵赶紧抓住梯子。
孩子们欢呼着。
肖红军此时把目光从那几只蚂蚁身上移开,抬头顺着喊声朝这边瞥了一眼,却发现肖红兵已经爬到了一人多高的位置,一只手抓着梯子,另一只手还摆出个瞄准射击的姿势,嘴里“Q、Q”地学着枪声,她脚下的孩子们便纷纷应声倒地。
实际上,在此之前肖红军瞧见霍强他们那帮男孩子爬过这烟囱,她自己也特想爬,可一是不愿求霍强他们帮忙,二是心里多少有些犯怵。此时看见肖红兵那付得意的模样,心里又妒又恨,本想吆喝她下来,嘴动了动,却没出声。
高处的肖红兵风头正劲,手脚并用地又爬高了些。她学着电影里的模样,手搭凉棚朝西边瞭望一番,尖声叫着:“敌人的坦克过来啦!”
大家这会儿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天忽然阴了,铅黑色的云团像大群的牦牛般翻卷而来。
也许是仰视的缘故,在孩子们眼里,肖红兵司令和那根烟囱仿佛在云层里疾走,她的短发被风吹得舞起来,跟小人书上的刘胡兰一样,屹立在云端。大伙儿全都看傻了。
肖红兵又朝下边喊了句什么,可这回没人听见,她的叫喊被一阵混沌的雷声淹没了。紧接着,蚕豆大小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
孩子们顾不上继续仰慕肖红兵司令,发了声喊便都四散奔逃。
手下一逃,烟囱上的肖红兵开始毛了。其实,不论黑云还是雷声,她都没放在眼里。她甚至没觉得脚下是一根烟囱上,而是踩着那群手下拥戴和景仰的目光,心里特踏实。可眼下不行了,五岁的肖红兵第一次体会到孤独无助的滋味儿。她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梯,望向坐在家门口的姐姐。她想喊,或者确实喊了什么,可那声音过于微弱,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肖红军原本一直在想着乱纷纷的心事,肚子里“咕咕”叫着。越来越密的雨点砸在她面前的灰土地上,一个个小泥坑渐渐连成了片。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烟囱上的肖红兵。
肖红军冒着雨跑向烟囱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四处都是雷声。她似乎听见林仪在屋里喊了声什么,可她没理会,径直跑到烟囱底下。
雨点砸得她睁不开眼,可她还是看清了高处的肖红兵,像只淋透的麻雀,蜷缩在梯子上。
“快呀!快下来!”
在她的喊声里,肖红兵开始大哭。哭声高亢、响亮,似乎又回到襁褓中的年代。
林仪打着伞,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院子里,嘴上一定正骂着。可她马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声都不敢吭。
肖红军仍在徒劳地催促:“别在那儿傻哭呀,往下爬!”
肖红兵似乎听见了姐姐的声音,边哭边试探着往下伸脚,可怎么都找不到下一层梯子的位置。她不敢动了,浑身紧绷着,哭声逐渐喑哑。
林仪僵硬地站在雨中,伞早已脱手掉在一旁。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该做出什么反应。
就在这时,空中电光一闪,炸开了一串响雷,地面都跟着瑟瑟发抖。
或许是想捂住耳朵,或许是下意识地要护住头,总之烟囱上的肖红兵在雷声中忽然松开了双手。
嘶叫无声 二(4)
“就觉得什么都往下一沉,从头皮凉到了脚心,只有俩腿根儿上热乎乎的。……”
这是后来林仪和肖学方行完房事后说的悄悄话。
“不是都凉了吗?腿上为啥热?”肖学方奇怪地问。
“笨蛋,是尿呗。”
肖学方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被林仪使劲捂他嘴,并逼着他赌咒发誓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儿。
肖学方答应了,却为此一直笑到天亮。
从高处落下的红兵司令没有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眨眼间便仓促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那声音虽然很小,也很闷,可在肖红军听来,却显得格外响亮。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觉得有某种东西在那一刻从汗毛孔里渗出去,融化在雨中了。
肖红兵侧身躺在雨里,地上的煤渣经雨水一泡变成了煤浆,溅在她脸上、身上,把她弄成黑乎乎的一团。
林仪跌跌撞撞跑过去扑到肖红兵身上,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脸上的黑煤浆抹掉。
这时,几个下班路过的教师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了学校医务室。
在医务室值班的王亚玲正细心地修剪脚趾甲,猛地看见浑身湿透、丧魂落魄的林仪闯进来,心里“咯噔”一下。随后,便瞥见了满身煤浆的肖红兵。
王亚玲没顾上穿鞋,赶去叫来了值班校医。
校医一听教师们的描述就急了,你们都什么脑子呀?往我这儿抬有用吗?赶紧上医院!
就这样,肖红兵又被抬到附近的医院。
这一趟,林仪没跟着去。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瘫在了地上。校医吩咐王亚玲照顾林仪,他自己跟着上医院了。
王亚玲费劲地扒掉林仪身上的湿衣服,把她架到床上,用热毛巾擦干了身子,浓浓地冲了一杯葡萄糖水,灌进林仪嘴里。
过了一会儿,林仪悠悠醒转,喃喃地求她:“帮我找一趟化学系的肖学方行吗?”
王亚玲一怔,点点头跑了。
肖学方这阵子一直因校园里的骚动而感到困惑,此时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仍在教研室里和几个同样感觉困惑的教师窃窃私语。
王亚玲闯进来的时候,肖学方吓了一跳,愣愣地窘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王亚玲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快!你闺女摔坏了,你们家那位晕在医务室了,你……
肖学方一时没回过神儿来,紧张地琢磨她这几句话。
“快点儿呀,晚了就来不及啦!”王亚玲叫着。
肖学方这才蹿起身,跟着她跑出去。
在校园的路上,肖学方听了王亚玲语无伦次的说明,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大略分析了一番究竟该先去医院还是先去医务室。最后,他选择了医院。
就在肖学方怀着绝望的心情,徒步赶往医院的时候,一个奇迹发生了。
那时正赶上医院交接班,一个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外科大夫精疲力竭地跑到治疗室,镇定自若地把包括肖红军在内的所有人赶出屋子,约略检视了一番躺在床上的肖红兵,便吩咐准备急救室。
没过多久,肖红兵被清洗干净,像头待宰的小猪,送上了手术台。
实际上,在来医院的路上,守在担架旁的肖红军已经认定这个妹妹没救了。尽管她脸上糊满了煤浆,可肖红军仍然可以感觉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肖红军觉得惴惴不安,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可同时又为自己赶上这么大个事儿而兴奋不已。妹妹被送进急救室以后,她便趴到玻璃门上,从门帘缝里窥视着里边的动静。
由于角度的关系,肖红军看不见手术台,只能见到几个蒙面的护士急匆匆地来回走着。后来,她看累了,腿脚发麻,眼睛酸胀。就在她准备坐到长椅上去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正撞到她鼻骨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走出门的护士问:“谁是家属呀?”
跟来的校医和老师都指指肖红军。
嘶叫无声 二(5)
肖红军捂住半边脸琢磨她的话。
那护士摘掉口罩,耐心地蹲下身子,“别哭了,里边儿那小孩儿是你妹妹吧?”
肖红军点点头,想说自己并没哭,可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护士笑了,“你爸你妈呢?没来呀?”
肖红军又点头。
护士想想,转身朝里边喊:“她们家大人没来!”
大夫此时已经除掉帽子和手套,在口罩里嘟囔了一声,便去洗手了。
肖红军不明所以,踮脚朝手术台上看。
“要看进去看吧,你妹妹醒了。”
肖红军一时没明白,听她那口气,好像红兵刚才只是睡了一觉似的。她站着没动。
其实肖红兵司令确实醒了,正睁圆双眼好奇地盯着头上的无影灯和身边那些护士。她努力想弄明白自己在哪儿,腿上为什么觉得挺疼,头上那个长着好多只眼的家伙是什么,周围这些蒙着脸的究竟是谁?
就在她暗自推敲的时候,父亲肖学方赶到了。
肖学方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医院的,以及到了医院以后的那些事儿。他只记得,女儿肖红兵复活了。
靠二十七袋葡萄糖长大的肖红兵是个神话,她像只长着幽灵般眼睛的小猫,不仅聪颖诡怪,还有传说中的九条命。一想到这些,原本该庆幸不已的肖学方,却不由得再次想起聊斋中的那些故事,后背上惊出汗来。
嘶叫无声 三(1)
摔不死的肖红兵一时成了学院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有种观点认为,肖红兵幸免于难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身轻如燕,下坠时的加速度小。有人说是因为她摔下来的时候根本没觉得害怕,身体极度放松,所以摔不坏。还有人说是摔巧了,寸劲儿。而更多的人则摇摇头:“真邪了。”
对这件事儿,肖红军坚持闭口不谈。有两次在教室里霍强他们追问紧了,被她凶狠地瞪了几眼,便没人再敢跟她提这事儿。
其实,肖红军回避这事儿理由是很充足的。一来自己的妹妹大难不死,却被人引为谈资,当姐姐的感情上不能接受。二来肖红兵那天发生意外多少与自己没能恪尽职守有关,她不想引火烧身。而此时的肖红军心里却没想这些,她只是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谈论这件事儿,因为她什么都不想说。
那天,她眼睁睁看着妹妹肖红兵在雷声中摔下烟囱,耳朵里听见“砰”的一声,只觉得身上有东西渗出去,浑身冰凉刺骨。那以后,她一直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头皮麻着,嘴唇木着,跟在大人们身后转来转去,却不知自己干了点儿什么。后来肖红兵在医院里醒了,父亲疯疯癫癫地说了几句什么,周围的人谁都没听懂。再后来,他们都回家了。一路上父亲没看她一眼,更没跟她说话,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女儿跟着。到了家,本已瘫倒在床上的林仪触电般弹起来,跪在肖红兵面前,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嘴里还不停念叨,是你呀?你活啦?
当天晚上,原本睡在肖红军下铺的肖红兵,又睡到了肖学方和林仪之间。
夜深了,肖红军燥热得睡不着,借着撒尿的功夫,她看见里屋的台灯还亮着,林仪一手撑住头,一手拿蒲扇给肖红兵扇着。红兵司令腆着肚子,四仰八叉,左手揪着母亲的睡衣,右腿搁在父亲的胸脯上,鼾声不断。
那一夜,有只蚊子一直在肖红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