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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之苦:天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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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都没看他一眼。秦雪雷悲哀地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原来他在小郭的眼里也是不存在的,也是空气。
秦雪雷跟在警察屁股后面沿着一条深深的走廊曲里拐弯地走,警察的步子不紧不慢,他的步子慌里慌张。
“你为什么进来的?”
“我错打了警察。”
警察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转身继续按照原来的节奏走。经过这一停顿,秦雪雷的步伐顺畅多了,他利索地跟着警察爬了一层楼梯,来到二楼。警察在二楼第一个铁门边站住,掏出钥匙打开门,对他说:“进去。”
秦雪雷进去了。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阳光把窗户上的铁栅栏投影在水泥地下,他站在铁栅栏的影子上。屋子很大,离地半尺多高的长木板靠着四面白墙,板子上坐着的十几个人全都低着脑袋,双手抱膝,规规矩矩,纹丝不动。只有两个人不一样。一个人躺在窗户下面的板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搓脚丫子。一个人站在他左边四五步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睛冲他冷笑。秦雪雷不知道该怎么办,低头看着顶穿了鞋子暴露在阳光下的脚趾,想找个地方先坐下。站着的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抬手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两个嘴巴。他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个人笑得露出了牙齿,胸脯上长长的黑毛一抖一抖的。他往旁边跨一步,突然肚子上挨了重重一击,他疼得弯下腰去,那个人一膝盖顶在他下巴上,他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他抽搐得喘不上来气,嘴里咸咸的全是血,脑袋里嗡嗡直响。那个人上前两步,抬脚扒拉扒拉他的下巴,吭哧吭哧笑出了声。秦雪雷吃力地蜷起身体,用力吸两口气,双手撑地,摇晃着站起来。那个人不笑了,一个双风贯耳捶在他耳根子上,随即飞起一脚狠狠地把他踹趴下。
秦雪雷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在黑暗里轻快地漂浮,周围安静极了,无声的水流推送着他的身子。黑暗无比的空旷,巨大,遥远。他游离在黑暗的空中,感觉自己渺小的像个蚂蚁。他醒过来,粗重地喘着气,鼻孔里一片灼热。他发现自己屎尿齐流,恶臭遍体。
那个人指着墙角的马桶笑着说:“你他妈的在那里好好呆着!小心熏得咱们大哥发脾气整死你个小杂种!这么不经修理,两下就把肚子里的东西给放出来了!”
秦雪雷实在站不起来,他弓着身子,手脚并用,向角落里爬去,那个人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以帮助他尽快完成这漫长的灵长类向爬行类退化的过程。他蜷缩在角落里,蜷缩在马桶旁边,觉得身上的味道比马桶还难闻。他想哭,可眼泪已经没有了。
秦雪雷挨着马桶昏昏沉沉呆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有好几个人前来光顾马桶,淋漓的尿水星星点点迸溅到他身上。他仿佛失去了知觉,眼睛痴痴地大张着,嘴巴半开半闭,宛如木雕泥塑。
中午十二点整,两个警察打开牢门进来组织在押人员吃饭,发现秦雪雷这般模样,一个警察把他领到楼下的水房冲洗一番,还给他找了两件清洁工的旧工作服换上。秦雪雷俯首帖耳,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接受处理。天气太热,自来水管里的自来水被正午的太阳烤得热乎乎的,比家乡冰凉的井水舒服。工作服虽然是旧的,但很干净,穿起来还挺合身。这个警察不打不骂,态度和蔼,顶多嫌他身上的气味难闻,离他远了那么一点儿。

天雷 第二章(3)

经过处理的他被直接带到食堂,几百号人整齐划一地埋头吃饭,黑压压坐满了一大屋子。警察塞给他一个塑料盘子,里面有两个碗和一双筷子,让他去找站在门口长条桌后面的厨师打饭。那个厨师满脸阴沉,正眼都不瞟他一下,在五秒钟之内把一勺米饭和一勺白菜倒在他碗里。警察走过来指给他同房间的犯人所在的餐桌,他一溜儿小跑奔过去,一屁股坐在一张空凳子上,在一分钟之内将米饭和白菜全部吞了下去。他的舌头根本没来得及感受饭粒的粗糙和白菜的咸涩,喉咙却承担了所有饭菜的压力。他噎住了,抬起头竭尽全力吸气,双手使劲摩挲脖子。突然间他背上被人重重砸了一拳头,一下子就把堵塞着的食物打到已经空得不能再空的胃里去了。他痛快地吐出一口长气,侧过头用憋得红红的眼睛寻找那个帮助他解除痛苦的人,发现两个小时前狠揍他的打手正坐在旁边朝他咧嘴笑。他立时觉得全身发冷,刚想站起来挪开,脚在桌子底下被踩住了。
“看你吃得这么香,我这份也给你吧。”
秦雪雷惊疑不定,但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心里思忖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吃!”
秦雪雷的身体朝上轻轻跳了一下,双手迅捷异常地将两个盘子掉个个,低头用五分钟把饭菜吃光。他抬眼朝打手看去,打手微笑点头,表示满意,把脚从他脚背上移开。
“把大哥那份也吃掉。”
两只碗躲开了在食堂里转悠着的警察的视线,悄悄地传递到秦雪雷面前,于是这两只碗里的东西也进了他的肚子。他满嘴咸得发苦,胃填满了,出了一通汗。打手赏给他个下巴尖欣赏,眼睛朝下盯着他,鼻子眼里哼了两声。
“行。还不错。”
秦雪雷摸摸隆起的肚皮,纳闷不吃饭的人力气怎会那么大,把他揍得死去活来。排队洗碗的时候他把嘴凑在自来水管上喝了个痛快。
回到牢房里,老大吩咐所有人埋头抱膝坐好。秦雪雷微微向上翻了翻眼皮,看见老大从长板底下摸出两罐啤酒,一包花生,两根又粗又长的香肠,跟打手盘腿坐下对饮。他不敢多看,闭上眼睛听那两个人咀嚼香肠“吧唧吧唧”的声音,咬碎花生“咯吱咯吱”的声音,吞咽啤酒“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填满了米饭和白菜的肚子竟然又饿了,嘴里泛上一阵潮湿的口水。
打手吃光香肠,站起身走到秦雪雷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胖子面前。
“把面包和方便面拿出来。还有烟。”
胖子急匆匆地奉命而行,两手哆里哆嗦地把东西捧上去。打手拿回去与大哥又大吃了一顿。秦雪雷诧异万分,看样子这里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有好东西藏在板子下面。这些好东西究竟是怎样得来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老大咳嗽一声,立时有两个人跑上去收拾干净板子,蹲在老大和打手跟前给他们按腰捶腿,松肩揉臀。秦雪雷看傻了,不知不觉抬起了头。
打手怒叱一声:“你小子活够了?!给老子坐好!”不等秦雪雷遵命,一口浓痰直吐过来。这口痰吐得既狠又准,正好落在秦雪雷的眉心。老大和打手哈哈大笑,秦雪雷用衣袖擦去粘腻的浓痰,埋头重新坐好。
那两个人继续大笑,老大说:“老二,你吐得怎么这样准?真他妈有你的!”
打手老二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准!”说着一口痰又吐了过来。
秦雪雷觉得头顶的头发震动了一下,老大和老二的笑声更大了。秦雪雷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膝盖,防止自己控制不住,跳起身冲过去。他的牙咬得太紧,嘴里的创口破裂,鲜血湿润了嘴唇。他睁大眼睛,盯着地下那一团黑黑的影子。那是他的影子,没有轮廓,黑咕隆咚一团。憎恨的烈火烧得他的心化成一汪苦水,在这汪苦水里,他的影子一样浑浊不堪。
秦雪雷一下子就了解了憎恨的全部意义——弱者对强者可望而不可即的羡慕,绝望的羡慕。憎恨是弱者对强者所有嫉妒的升华。他是个弱者,甚至连弱者都算不上。他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缩成一只蚂蚁,爬出牢笼。

天雷 第三章(1)

秦雪雷出生在晋北太行山的一个小村子。父亲秦照行祖上是猎户出身,练的一手好枪法,曾经在山里打过两头土豹,剥下来两张五彩斑斓的豹皮,在堂屋墙上挂了十年。秦照行十九岁那年娶了外乡一个流落到山里的女人当老婆。女人生的肤白如雪,杏眼柳眉,更兼知书识礼,娴雅大方,把个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的秦照行收拾得服服帖帖,渐渐改了霹雳火暴、任侠尚气的性子。秦照行三十岁时,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接续了秦家四代单传的香火。秦照行大喜之余扯下堂屋里的豹子皮裹了火枪,收在柜子里压箱底,从此做了个踏实本分的农民。村里人都说秦家祖上积德,娶了个好女人。又传说女人家里本是大官,让文化大革命闹得家破人亡,这才落难下嫁,秦照行拣了个天上掉下的大元宝。女人给儿子起个大名叫秦雪雷,因为前两年已经生了一个丫头,秦照行就给儿子起个小名叫二喜。女人姓罗,名叫妙红。
孩子满月那天秦家大摆席面,宴请村里的男女老少。秦照行把孩子放在西厦屋堆满各种东西的炕上,小家伙滚着黑溜溜的眼珠一手抓住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攥紧一小包农家自制的火药。旁观众人个个诧异惊叹,村长杨万福笑得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大板牙,说这孩子来日子承父业,财源广进。秦照行高兴得连忙将孩子抱进去,一五一十给媳妇学了一遍。女人听了锁紧眉头,不情不愿,叹了两口气。秦照行一问,才知道女人一心盼着儿子将来念书成才,做个明事理知进退的读书人。
秦照行哈哈大笑:“你教他文的,我教他武的,他不就文武双全了吗?话说回来,人命天定,咱们可拿不得主意。他好了,外面的天地由他去闯荡,他不好了,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饿不死。”
女人听了点头,抱起孩子轻轻摇晃,低声说道:“咱非当个争气的!”
秦雪雷长到八九岁,顽劣的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率领村里的孩子上房揭瓦,倒灶翻墙,打鸡撵狗,斗牛赶羊,把个穷乡僻壤的安静村落折腾得翻天覆地,乌烟瘴气。农村孩子上学晚,秦雪雷九岁才上两年级。他天赋聪颖过人,问一答十,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连比他大的学生都喜欢跟他一起玩耍,个个俯首听命。于是三天两头有人带着自家的孩子找秦照行评理,不是被秦雪雷打得眼黑鼻肿,就是被秦雪雷指使别的孩子们惩治得哭爹叫娘。秦家如此这般接来送往,茶水糖果赔费了不少,连门槛都矮了两寸。秦照行为了调教这顽皮孩子,树枝不知打断了多少根,但老母将这接续秦家香火的独苗疼得如同命根子一样,严父管教之后又禁不住祖母百般溺爱,秦雪雷照旧顽劣如初。
罗妙红对他种种淘气视而不见,丝毫不理,只是每晚在灯下教他唐诗宋词,描红练字,还给他讲许多历史故事。秦雪雷十岁生日那天,罗妙红去了一趟县城,买回来一大堆书,让他一本一本看,给他一本一本地讲。久而久之,秦雪雷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也坐得住了,慢慢地收了心,去了身上的匪气。
秦照行对妻子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全家团坐吃饭时总要发一番感慨:“文化文化,有了文,什么东西都化得开了嘛!我这老粗今天才知道这‘文’有多厉害了!没有‘文’人到死都是榆木疙瘩一个,石头块子一堆,还能‘化’个啥?不‘化’成山精树怪就算是个好的!”
这段话渐渐成了秦照行饭前饭后训诫儿子的例行公事,比西方人的进餐祈祷还严肃认真。听着他翻来覆去、滚瓜烂熟的长篇大论,全家人都含笑不语,夹菜吃饭,好像他的话成了一碟必不可少的下饭佳肴。
那情景对秦雪雷来说是幸福的。秦雪雷当时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根本不可能拥有幸福,对这些人而言,所有的幸福都是痛苦折射的光影,飘渺虚幻。秦雪雷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也属于永远被幸福抛弃了的那一个群体。秦雪雷当时真的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只属于孩子。

天雷 第三章(2)

秦雪雷十五岁那年秦照行承包了后山二百亩林子,垦荒植树,开山育林,大干起来。罗妙红想把秦雪雷送到县城里念初中,秦照行不同意,害怕秦雪雷到县里学了那些膏粱纨绔的习气,忘了淳朴厚道的家风。夫妻两人商量了好几次,妻子顺从了丈夫,让秦雪雷上了乡里的中学。每到周末假期,父子两人就去山上刨坑担水,去田里锄地施肥。秦照行雇了本家的两个远房侄子帮手,活计虽然繁重,但还照顾得过来。再过一年,山林的利息让秦家滋润起来,秦照行又承包了村里的水磨房,碾麦脱谷,日子红火得让一村人羡慕。这一年,秦雪雷的姐姐许给了前沟村跑运输的大户李家做儿媳妇,秦雪雷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得了三等奖。村民们说秦家四喜临门了。
秦家所在的村子叫杨沟村,村里一百多户人家有八十多家姓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村长杨万福退了休,他侄子杨茂才接了班。杨茂才养了五个儿子,个个剽悍勇猛,性如烈火。父子六人平日横行乡里,无人敢惹。有一年乡里闹灯会,杨沟村和前沟村冲突起来,杨家五条汉子率众大打出手,打得前沟村一败涂地。杨茂才自幼就与秦照行厮打,秦照行曾经用火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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