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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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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吃饭使筷子,抓筷子的手在夹菜时,手掌心得朝上。若是朝下,是为“覆爷覆哀”(客家语,即是对父母不利)。这时,做“爷子”的或是做“哀子”的,就会用箸头在你手背“啪!”又是一下,保管你疼痛难禁夹不上菜来。
在屋里不能撑伞戴笠,否则屋要漏水。夜间不能梳头,否则日愁夜愁。晚上不能剪指甲,第二天是要倒霉的。碰到孕妇,小孩子赶紧走开,若给孕妇的衣襟扇着小孩,那就更霉气。把指关节摁得“咯咯”作响,那是贱骨头,有一句谚语说得更好:腰长肚吊,不是乞食就是抬轿。
而当乌云下压,大雨将临,放学归来的伢子在田野间一路飙奔,一路大叫:“落大雨,刮大风,母鸡带崽转鸡笼,鸡笼有只猫,吓得鸡崽喳喳叫。”如果天再暗一些,那个又会说:“暗摸摸,狗虱拖,不拖我,拖阿哥。”
就是四五岁的佬胎(小弟)跨坐在伸到地面的树桠,用脚蹬着地上下摇晃着树桠顽耍,也会咿咿呀呀随口诵上几句:“摇曳摇,过小桥,小桥跨,砸烂外公家,外公去告状,外婆在小巷,小巷有条蛇,吓得外婆直哆嗦。”
如果久旱无雨,塘里的水渐渐枯了,庄稼蔫不拉唧的毫无生气,客家人就会看得心头火起,就敢诅天,就敢咒地,骂热头(太阳)毒辣,咒老天爷发瘟——是为天瘟。那老天爷经不起客家人的骂,只好放下雨来。雨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天上落下,从屋檐上挂下,渐渐在地面漫起一层浅水,水面浮起一个一个水泡。客家人看了心里喜欢,就会在自家门前拍手道:“好、好,一滴水一个泡,落到明朝早。”那雨果然就连绵不绝、淋漓不尽,不但落到了明朝早,还落到了后晡早(后天早上),并且持续落下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稻田里的水满了,禾苗慢慢就给淹了;池塘里的水也满了,鱼儿鳅儿跟着流水哧溜溜、哧溜溜就一个劲地往跑。而雨水还是哗啦啦地猛下,渐渐呀,就连村子前面的路也看不见了。水一直淹到客家人的门前,客家人可就泥菩萨身上长草——慌了神,赶着忙儿从屋子的旮旯里找出些烂“笠麻”(斗笠),烂“雨遮”,出到自家门庭上燃出烟火来。那烟在雨中袅袅升天,客家人就扬起手朝天叫:“停啰,停啰。”那雨呀,说不定稀稀落落真就停了下来。
杜雨暇居住的村子叫杜村,离小镇远,较偏僻,生活相对贫穷。她和阿婆、伯父、伯母一起生活。住的是一层五开间的红砖平顶房,房内墙壁粉刷白色石灰,房外红砖裸露,地面是粗糙的混凝土;家具没几样,都是旧得发黑的“老宝”;睡的是草席子硬木板床,席子旧了,起着毛,扎在身上不好受;屋顶的天花板上蜘蛛结了许多黑色的网;而一日三餐吃的是真正的粗茶淡饭;穿在身上的,也是那灰暗的粗布衣服。当然不会有光滑的木质地板,不会有美丽的灯饰,不会有名牌服装,更不会有个人电脑。城市和农村的生活是天下和地上的差别。雨暇自小长在城里,过不惯农村的生活,又因是丧母离家,凄凄然似那滂沱雨打湿无巢雀;哀婉婉如猛烈日烤焦石上花,内心苦不堪言。幸好伯父伯母爱她如亲女;阿婆又生性开朗,每次看到雨暇木墩子一样坐着黯然伤心时,总会笑呵呵地开导她,用枯瘦的指头揩去她的眼泪,刮刮她的鼻子,“都像你这样整日愁眉苦脸的呀,这日子还真没法过哩。”阿婆说。
渐渐地,她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清晨跟着伯母到菜园子摘菜,在碧绿的菜畦里,她穿着洁白的衬衫,蹲着身子,就像一只拔罗卜的小白兔。中午,提一大桶的衣服,和邻居的婶子去村口的小溪把一家人的衣服濯洗干净。在烟熏火燎的厨房与阿婆一起生火作饭,泛着被火烟呛出的泪花,嘻哈着鼓起腮帮子吹生灶堂里的火。而到了晚上,入睡前定要缠着阿婆讲一个故事。
九月一过,到外面打工的堂哥杜辉回到了家里,把雨暇送去村小学重读了六年级。于是,雨暇又背起了红色的书包,走上上学的乡间小路。
经常和堂哥去溪边钓鱼,绾起裤脚趟入水中捡形状怪异的石头。阳光照在一波一波漾动的水面上会折射耀眼的光,刹那间黯淡了她的视线,眼前是模糊的斑斑点点,于是直起身子,把湿漉漉的双手搭在眉际上,水珠子从指尖滴落鼻尖,会有清凉的感觉。迷迷朦朦看那一溪之水,弯弯曲曲淌过了村口,流过了小桥,若隐若现地消失在竹子稀疏的影中,如同一个尘封的记忆,留下了丝丝缕缕的遐想。
周末和姐妹们去山岭上耙回枯枝落叶当柴火,黄昏金色阳光洒满山岭的时候,背着满筐的叶子,排在姐妹们中间,走过高高的土坝,侧首而望,坝下满山满谷尽是那怒放的野花。
又或者,放学归来跟着一群姐妹在晒谷场上玩游戏。她们把挑了肉的田螺壳晒干,用钉子打上孔,再用绳子把田螺壳串满一圈儿,然后随手捡一团泥块在地面画出方格阵子,把田螺壳串儿抛入方格阵中,单脚蹦跳着把田螺壳串儿一个格子接一个格子地踢过去,相互比赛记分。
不然就三三五五围坐一圈猜迷语,每人伸出一个脚丫儿,其中一个用手指一个脚丫接一个脚丫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
点脚班班,过海南山。南山种竹,依海依木。雾水勼勼,观音上岭打呵啾。
秋过秋,黁过黁,观音炒米粉,米粉炒滑鸡,泥团臭脚趾低。
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脚上,谁就出一个迷语让大家猜。这回点着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孩。看她,身着趔趔趄趄、红不红黄不黄一件碎花上衣,头发齐不齐正不正拢着一个倭髻,先是不三不四笑一笑,才不紧不慢出了一个谜语:“头茸茸,尾茸茸,猜中就是你外公。”头茸茸尾茸茸的东西就是狗。几个女孩都不愿认狗做外公,于是都不猜,齐声唱个喏:“嘢——”又纷纷伸手指着她道:“你外公,你外公。”说完大家嘻笑一会,又继续念歌谣点脚丫。谣念一遍,指点几圈,不偏不倚,正巧又点在那个女孩的脚上。大伙儿先就“咯咯”笑了起来。那女孩又不三不四先笑一笑,咧咧嘴,出了一谜:“一条竹棍一粒糖,谁人猜中谁人尝。”以前没有卫生纸,人们就把竹子剖开,削成一条条小棍,置于厕中,出恭完毕后就取那棍子往屁股刮一刮,那些腌物自然就沾在棍子上,如此是为一条竹棍一粒糖。这样的糖谁愿尝啊。于是又都不猜,齐声唱个喏:“嘢——”又纷纷指着她道:“你尝,你尝。”
也有用对歌的形式猜谜的。
这个出口唱道:“什么东西一张张,什么东西四方方,什么东西抽又打,什么东西会败家?”
那个随口和来:“手中纸牌一张张,桌上麻将四方方,随手抽来随手打,赌博搓麻会败家。”
这个又唱:“一条竹棍直溜溜,不担水来不担油,一头点着星鬼火,一头冒烟鬼也愁。”
那个又和:“手中烟杆直溜溜,不担水来不担油,生得一时抽一时,就是做鬼也不休。”
而光阴易逝,闲话之间已过半年。春节后,杜辉承包了村子里的一面水塘,请来推土机挖深泥,筑高岸,一场春雨又把水塘填满时,撒下鱼苗儿,一心一意在家养起鱼来。他已厌倦乞食异乡的生活。他看到故乡的贫穷落后,祖祖辈生息繁衍的这片土地不应该是这般模样,这些勤劳似牛似马的父老乡亲,每天从事最辛苦的劳作,过的却是最困窘的生活。
而他的母亲,在族中排行十一,人称十一娘,却反对儿子留在家中。客家人以生俱来有一种十分明显的“慕外”心理,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外面广阔的世界,向往衣锦还乡的荣耀。许多客家男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哪怕出到外面睡大街、做乞儿,也要出去闯一闯、拼一拼,不拼出个人样来,就是饿死,也决不肯回去。而客家女人也是一力地撺掇,别男人都出去了而自家男人却留在家中,这是一种羞耻,是没本事。不但别人会看不起,就是自己也觉得窝囊。于是想方设法也要把男人送出去。固执的客家男人和虚荣的客家女人共同蒂造了漂泊的客系社会。
母亲每天都要唠他几句,杜辉心中就有些烦躁。在家里呆不住,鱼塘又没什么事时,便和村中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去邻村吴六叔开的赌场试试手气。吴六叔是这一带很有名头的人物,在自家村后的庄稼地里搭了个简陋的赌场,每天从四面八方来赌的人车水马龙。杜辉去了几回,终是输多赢少,又见不是个正经的行当,便渐渐疏远了。
这日,几个年轻人邀约了去镇上理发,进了一间珍珍美容美发屋。坐在沙发上等的时候,从里间美容室走出来一个女孩,径从杜辉跟前走过,去柜台上选了一把剪子,转回身时,却看到了杜辉。女孩把杜辉端详了好一阵,才高兴地叫道:“杜辉!”杜辉看了看,女孩相貌文静,身材苗条,上身一件中袖窄腰T恤,下身咖啡色灯芯绒布裤,一圈头发不长不短环在脖项上。杜辉看着有些面善,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是谁。女孩有些失望,用手把右边的发丝捋到耳后,说道:“记不起来了吗?我是梁妍呀。”杜辉这才恍然回醒,眼前浮现一派原野,清风阵阵吹过,齐人高的芒草忽左忽右地摇摆。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就奔走在这芒草摇曳的郊外,轻快的步履,身后裙带飘飞,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语,回荡在整个日丽风和的天际。多少梦寐往事编织了难以忘怀童年。相识如此美好,他们村子相邻,又一起读过五年的小学。刚开始同桌时,跟其他人一样,俩人用粉笔在桌子中间画一条线,谁不小心手肘子越过了,对方就毫不客气地用铅笔调皮,用拳头锤。当时每个人都有一块小黑板,老师提问时把答案写在黑板上高举起来回答。一次上课中,杜辉连连锤了几次梁妍越过界线的手肘,才一下课,梁妍二话不说,夺过杜辉的黑板一口气跑到厕所扔进了粪坑里。回来时一屁股坐在板登上,黑着脸,大有破罐子摔破谁怕谁之势。杜辉凶巴巴怒目相视,梁妍毫不示弱地鼓起腮帮子回瞪他。杜辉“扑哧”一声就笑子起来,梁妍也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从此后,那道分界线擦掉了,铅笔共着用,橡皮擦共着用,香糊也共着用。午睡时梁妍理所当然地占住了宽大的桌子,杜辉心甘情愿睡狭小的板凳。五年级时,梁妍的父母由乡干部升到了市里,举家迁走。他们只在十四岁的那年见过面,梁妍一家开着小车在清明时回来祭祖,当时杜辉已辍学在家。然后一晃十载,此次不期而遇,他们都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
理完发要走时,梁妍特意从里屋跑出来,叮嘱道:“杜辉,老同学一场,可要常来哦。”她说话一字一顿的,配以丰富的表情,显得很是生动。杜辉只当是这种场所招揽顾客的俗套,于是爽朗应过,扬步出门。
转眼又过一两个月,正是酷热当头,杜辉出到镇上买东西,正在街上走时,迎面碰见梁妍。她提着一个大袋子,阳光下笑盈盈地站在路的一旁。他们相随走进不远处的小站。小站一侧种满了枇杷树,长满了白嫩的花,枝繁叶茂,绿意阴浓。两人择一处石椅坐下,梁妍把袋子置于中间,摊开来,尽是些吃的东西,有果冻、糖、饼干、水果和可乐。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聊些童年的往事,偶尔笑笑,间或沉默不语,火车急驰而过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两人也陷入莫名的平静。在这炎热的下午,在这小小的车站,月台上有几处花圃,花圃中繁花艳丽奇常:又有一处假山,小小的喷泉如细雨般从山上洒落。一股清香飘来,沁人心脾。杜辉问她:“梁妍,你是在发廊里做吗?”梁妍点点头:“我姑妈开的,我在里面做美容。”“那你父母呢?你怎么会……”杜辉还要问,梁妍的脸突然就黯淡下来,眼睛瞬间失去了神彩。她失神发望着远处的铁轨:“我、我是跑出来的……跟父母吵架了……”她的思维似乎失去了逻辑,连语音也变得混沌不清。杜辉突然就觉得与她说话要十分地小心。眼前黑色的铁轨笔直地刺向永远也达不到的地方;一只小鸟栖落枝头,啄下一枚小小的花朵,花朵无声落下,打破了两人的沉默。杜辉说起了雨暇,告诉她自己也有一个堂妹,母亲死了,在家呆不下去,如今也跑了出来……他自说自话,梁妍失神地望着远方,突然低下头,一枚泪水残酷地滴落在胶袋上,“啪”的一声。
第三次见面时,杜雨暇已小学毕业要上初中了,杜辉带她到镇三中报名。恰巧梁妍在三中认识一位女教师,是珍珍美容屋的常客,梁妍来她家玩,出来时三个人就在校园中碰在了一起。梁妍一把拉住雨暇,上下打量着问道:“杜辉,这,就是你那苦命的堂妹吗?我还以为愁眉苦脸的,没想到,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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