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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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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三天,超平接到苏微的来信,不远处的窗外,月季树上卷着的芽叶正在慢慢地舒展开来。他打开信笺,苏微在信中说她已经转了学,依然和妈妈在同一所学校;表姐已经进了戒毒所,乐队解散了;妈妈常常骂她,现在自己一个人感到很孤独,每一天都如同炼狱般度过。她继续写道:
“……
春天已经来了,当柳絮拍打着洁白的翅膀轻快地飞扬,当小草儿又绿了小镇外的山岗,当夜阑人静的时候,你是否还会想起我?那天走在校园的路上,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周围的人都四散离去。我知道吗?我在想那些纯真的日子,一样的霪雨菲菲,你撑着伞,打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踏着小雨走过爱民路,一起走过镇东大道,一起走过翠竹街……那时我们是如此亲密无间,就像一对金童玉女。而现在,走在这所校园的路上,雨水淋湿了我的发丝,淋湿了我的衣服,淋湿了我揽在怀里的书本——我已经没有伞,也不会有人来给我打伞。我一路哭着走进教室,我不知道那把伞是否已经被我丢失?你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是吗?在你心目中我已经不纯洁了,你向来是那么讨厌这一类的人……春天是花天的季节,但天空下着雨,那个女孩想走回去,我只想问你,当他们再次相遇时,那个男孩是否还会撑着伞向女孩走过来?回复我好吗?等你的信。”
超平把信夹在一本书中,不时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了三天后,他才给苏微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微子:
整个假期我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儿呢?在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伤心的春季,一开始就撕碎了许多美丽的东西。
还记得你说过含羞草的话吗?其实每一个人都很平凡,把人类自我鼓吹的虚荣看穿,一切不过如此罢了。幸福也许不分平富贵贱,做一株含羞草,那一触之下的娇媚,不是也很美吗?
你离家出走后,你不知道你母亲有多伤心,你真应该看看当时你母亲那毫无生气的眼神。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未回来吗?见面再说吧。只是不要再做出令你母亲伤心的事了好吗?”
苏微很快给他写了回信,而且是一封接着一封不断地寄过来。她说:
“我现在不敢见你,我怕见到你看着我时流露出鄙夷和失望的神情,我怕。”
“你并没有明确回复我,你在犹豫是吗?”
“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我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自己不能失去你,所以拿起笔,写下这一封封的信。每一张信纸,都有我滴下的泪痕,你看到了吗?”
超平把这些信收集起来,存放好,然后利用课间给她写回信。
一次雨暇趁他不注意,从背后看了他写信的内容,看清楚了,心中莫名生出丝丝的惆怅,隔一会作出一首打油诗,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犹有兴味地呤起来:“桅子花天二月天,粉蝶意当舞缠绵,大哥大姐相邀去,读书阿郎也凑闲。”
超平听得明白,知道她在嘲讽自己,不禁冲口骂道:“闭上你的臭嘴,嘎嘎叫的乌鸦,我讨厌你就像讨厌——”他突然觉得说话过分了,急忙止住。“对不起。”他说道。
“说啊,往下说。”雨暇看着他,眼中流露某种神色。
“对不起。”
“我知道,我们这些丑陋的乌鸦可惹人讨厌呢。”雨暇说完就不再理他了。
三月十二号植树节前,学校内部举行“保护环境,绿化家园”的宣传活动。超平和几个班干以“保护环境随手可做的事”为题,拟出二十多条内容,有;
1、爱护花草树木,切勿贱踏乱折;
2、珍爱生命,有我们,也有它们;
3、节约能源,随手关水关电;
4、简化生活,拒绝过分包装;
……
他们把内容用记号笔抄在白色的书写板上,跟其他班级的一起陈列在甬道的两旁。第二天去看时,不知谁在上面搭了一扎花,还夹了一张犹如奠条般的白纸,上书:“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待无花空折枝。”白纸黑字,花却已嫣了,真是教人无可奈何。
三月十二号那天,全校师生一起去很远的山岗植树,沿途经过许多村庄、田野、土丘。在靠近路旁的墙壁上,用石灰水写着许多的标语。正规的有“实行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离谱的就有诸如“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这些当官的简直没有人性。他们只知道钱和权,不知道什么是人权;他们只知道政绩,不知道人的尊严;他们只有官性,没有人性。同学们看到这些标语时都“嘻嘻哈哈”笑倒一片。也许再过四五年,这些事情就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即使他们现在笑得如此青春年少,笑得如此事不关已,笑得如此纯真,如此不谙人世的艰难。
植树回来经过李娟的村子。已是下午四点多钟,阳光依然灿烂,几个人走得又渴又累,
都一齐嚷着要去李娟家喝水。李娟踟蹰在三,实在推委不下,只好破罐子摔破,带着他们去了。她的家确实很穷,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已住上红砖平顶房,而他们住的仍是朽旧的黑瓦泥屋。屋内的梁木上垂下一条条的蜘蛛网,沾着油烟,黑稠稠的成串掉下,不小心就会弄脏了衣服。李娟的父亲长年有病,做不得重活,家庭的负担都压在母亲一人的肩上。她还有两个弟弟,小的读小学四年级;大的只读了两个月的初一就辍学在家了。因为李娟成绩好,是村子历来唯一能考入重点高中的人,她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咬牙拼命、卖屋卖瓦也要供她读书。雨暇、麻脸婆、星涌、超平、还有几个班上的同学,一行七八个人,提锄挥铲而来,一下就挤满了她家低矮的房子。李娟的母亲长得矮小精瘦,看到他们时很高兴,在家门前摆上一张桌,挣挫出半脸盆面条,洗出碗箸。七八个人就像三年的“饿痨鬼”一样毫不客气,自己动手盛了面大吃起来。李娟的母亲在一旁憨厚地笑着看他们。超平留意手中的碗和箸,碗沿上分明有一抹发黄的污垢,箸也旧得发黑,箸头还有些霉味。他哪里还吃得下,但看到狼吞虎咽的他们,看到热情的李娟母女,自己万不能违了场面,只好把心一横,忍耐着,勉勉强强吃了一碗。
人的心灵压抑久了,就会变得消沉,这时候需要安静的修养,落花岙就是一个理想的地方。
[鹊踏枝]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春日响午,时当周末,正是天气困人梳洗懒,满院扬花不卷帘。恒萍正在家中小寐,雨暇“噔噔噔”跑上来,一把推开门,就去摇她:“恒萍、恒萍、你哥呢?你哥呢?”
恒萍睡得昏昏沉沉,似乎把手扬了扬,呓语般说:“别吵——别吵——让我睡觉。”说罢,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雨暇哪里肯依,又拼命去摇她:“别睡了,别睡了——你看你,再睡就肥得不像样了。”
恒萍被她摇得不耐烦,睡意全消,挣扎着坐起来,披着一头乱发:“完了,完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连觉也不让人睡!”
雨暇“咯咯”直笑:“看你,睡得头虚面肿的,简直毁容。快告诉我你哥在那里,我有事找他。”
“好——好——”恒萍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拿过镜子慢慢地梳头,倦倦地说来:“你先去他房间看他的画册在不在。”
雨暇“噔噔”跑过去,又“噔噔”跑回来:“不在,不在。”
“那好办,他一般下午不会去广安庙,现在画册也带走了,一定是在落花岙。”
“落花岙,”雨暇瞪大眼睛问,“就是你老家飞鹞村边上的落花岙?”
“那当然,除了我们飞鹞村,哪里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恒萍高傲地说道。
“那快带我去,带我去,我有又重要又着急的事情找你哥。”
恒萍白了她一眼,老大不乐意从床下勾出拖鞋,嘟嘟哝哝嗔她;“没见过像你这么要命的,有事也不在急成这样呀。”
从小镇往东走,过了小站附近铁路下的涵洞,再沿着一条乡村泥路骑上十分钟的自行车,就来到了飞鹞村。飞鹞村座落在飞鹞岭的西麓,南北各延伸出一道土丘,南丘芽峤岭,北丘二沟岭。在飞鹞岭和芽峤岭环抱的一块坳地上,首先最东边有一大椎乱石,石隙下潺湲出一股泉水,泉水涓涓向西流经一大片苦楝树林,最后注入一汪睡莲潭水中。那片乱石与树木相共,绿草与溪水相依的苦楝树林,就是落花岙——充满自然气息的人间胜境。
恒萍骑着她心爱的玖红色自行车,载着雨暇一路而去,进了村庄,把车停放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就拉着雨暇奔进枝浓叶茂中。从高处看下,她们像两只轻快的燕子,一会儿现身村中小径,一会儿又隐入繁树竹林。
很快飞出了村庄,走下一片坳地,眼前啊!——是那密密麻麻的苦楝树林,密密麻麻的苦楝树数也数不清,密密麻麻的苦楝树从那边山岭一直迤到那边的堤岸,把整个坳地遮敝得无间无隙,把整面潭水也遮得只露出白白点点的光和影。
走进去,只见林木幽深。脚下是青翠的小草,茸茸如地毡一般。许许多多的石头长出了地面,有些嶙峋似假山有一个多高,有些零零散散缀在绿草茵里,像一个一个迷人的童话。苦楝树就在这青草上,乱石间长得或弯曲或竖直,乘此盛春之际,把枝叶撑得浓郁无比。泉水悄悄流进来,在草丛里无声流淌。整个落花岙静得出奇,空气清新,不知何处的山鸟不时地啾叫,蜂儿蝶儿来来回回缭绕枝头;蛐蛐“叽叽”拉响了它的琴弦,和着天籁之音,奏出了醉人的小曲。
雨暇此时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东张西望很新奇的样子:“恒萍,你哥在哪里呀?”
“嘘——别吵,看我吓他。”恒萍悄悄地说,拉着雨暇向一堆乱石摸过去。
转过一人多高的乱石,果然就觑见超平坐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她们,面前架着他的画册,正执着笔,似乎是在凝思。
恒萍示意雨暇别动,自己躬下身,蹑起手脚,一步、两步、三步……轻轻地走到超平的身后,慢慢举起双手,打算猛拍下去。
超平却突然说起话来:“别闹了,我早就看见你们了。”
恒萍自己吓了一大跳,僵举着双手,就问超平:“咦——你不是在聚精会神作画的吗,怎么会知道?”
“我的画早就作好了,你们刚走进来就有一只小鸟飞来告诉了我。”
“那么说你刚才执着笔作画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啰?”
“嗯哼。”
“那么说你早就挖好了陷井等着套我这匹狼啰?”
“嗯哼。”超平无置可否。
“天啊!上大当、上大当。”恒萍就使劲去捶他,“颠哥、颠哥,知道了也不早说,害得我蹑手蹑脚了老半天,跟做贼似的。”
雨暇笑弯了腰,走过来说道:“这呀,就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小贼碰上大贼头,活该倒霉。”
恒萍就撒泼嗔她:“好啊,死雨暇,我觉也没睡带你来,你竟然还嘲笑我。”
雨暇笑嘻嘻蹲在超平的一旁:“又在作画,我看这回画的是什么?”
恒萍却干脆撒着娇倚到超平的腿上,一齐看那幅画。
只见画面上画着许许多多树木、竹子、落叶、飞雪、繁花、鱼虫鸟兽……密密麻麻交叉叠错组成五彩斑谰的底子。独中间画了一座庭院,围墙弯延起伏,白色墙壁,圆月门,上有青色琉璃瓦。院内轩阁亭舍、典雅古朴。又有一垂髫小儿拉扯着一个拄杖老者的衣襟,伸出一个手指,似在品赏菊花,又似在稚语问雁。几枝翠竹聊聊几笔,几朵梅花一点而就。整个画面采用稍显陈旧的色调,如幼小时留下的老照片,那些纯真的岁月、朴实的笔脸、无忧无虑的童年,不禁令人怀念,心生向往之情。
雨暇看了许久,不禁由衷叹道:“超平啊!——我还真没想到你会画得这么好。”
超平一笑:“嗨,我画了两个多月呢,多少心血岂能付之东流。”
“好看是好看,只是不知意蕴何在?”恒萍皱着眉。
超平就执笔点着说道:“我这幅画名叫‘飞花宫’。你看,这里有嫩芽、绿叶、果实、繁花,还有白雪覆在石头上,在飞花宫里一天就有四季。还有,你再看,这花花斑斑的是豹头,这长长绺绺的是鸢尾,这是甲虫,这是鱼——在飞花宫中万事万物没有高下贵贱之分,作为一个生命或者非生命都和谐一体,和睦相处,自由自在,充满自然的气息。”
雨暇就扬起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陶渊明借武陵桃花源构想了一个与世隔绝、生活富足、远离战乱、人人和睦相处的太平世界。莫非你也想借‘飞花宫’构想这样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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