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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那些走远的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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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枪也挨斗呀?五弟说。
不斗他斗谁?二哥说。 
他带枪回家干吗?六弟也会说出完整的话了。
准是为了防备老保守。我妈说。
是为了抓老保守吧?我插嘴说。
我看户籍民警跟那个老保守,准还有什么事。二哥说。
我刚不是说了吗,现在外面这么乱,楼下孙子又丢了枪,咱们可都得留神点。我爸说。
说不定哪天,我从阴沟里就能找到那把枪。二哥说。
闭上你的嘴,你要是那样在外面说,人家还以为是你偷了那把枪。我爸说。
我爸常把外面两字挂在嘴边上,不久前就说过,在外面,他一个工人阶级不好出手打人。因此,他很看得上二哥敢跟户籍民警下手,但除此以外,好像再也看不上二哥别的什么。大哥在家话变少了,二哥话却多起来,两人每天出门各走东西,都尽力避开人群,不去看游街,也不看红卫兵大辩论,在有苦难言的日子里开始慢慢形成各自的不同性格。楼下的户籍民警已经重新做人,又穿上了那一身警服,虽然没有从前那么神气,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仍让我们要想起他从前的骄傲模样。我爸跟户籍民警一见面就老爱生气,于是到处打听有没有人想跟他换房子,一门心思要把家搬到别处去。
复课闹革命的第一天,我们返回学校,戴眼镜的新班主任登上了讲台。我想起小校花的母亲曾经穿着一身旧衣服给我们上课的样子,看上去漂亮极了。新班主任一点不好看,她问全班同学:
文化大革命,你们见到了哪些新事物?
同学们纷纷举手回答,一个男生站起来痛快地说我家被抄了,说我爸和我妈被斗了。老师一听马上叫他坐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一下爬在课桌上,埋着头流出了眼泪。我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这个新来的班主任老师,给她磕一个头。下课以后,我发现二年级的一间教室里,只有小校花一个人。她也爬在课桌上哭,可能遇上了跟我一样的事。
闷热的夏天,全校师生去大邑县刘文彩地主庄园参观。我们数不清的小学生挤在一间屋子里,满头大汗痛哭流涕学唱《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愁万绪千愁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天北风刺骨寒
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
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苦命的人向谁倾诉
我好喜欢这首歌,唱起来就能想起老家,但一点也不恨地主婆姥姥。说是复课闹革命,但每天去学校主要就是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早上第一次一响铃,我们全班起立,手握红宝书在胸前,然后低头跟着老师一句一句地向墙上的毛主席说话。晚汇报也差不多,只是说的东西不全一样。没多久,学校又停课,连请示汇报也不让我们干了。我爸从我嘴里听到了那首歌,仿佛回到了旧社会,瞪眼直看我。他可能还不知道,就是那支专门教给小孩子们唱的歌,煽起了许多刚开始发育的红卫兵的幻觉与疯狂。他成天郁郁寡欢,小心谨慎,一点也看不出他有过钓鱼和养鸡那些开心事。大哥返校后,跟几个同样出身不好的麻五类要好,不知受过哪些人的欺负。听说二哥喜欢上了拳术,成天跟几个什么人在远处草地上满地打滚。我找到二哥,要他帮我找做弹枪的铁丝,然后每天追着他要。
他每天都找不到铁丝,但有一回手里有了一根干蔗,一见我跑过了大马路。我就去追,刚追到马路当中,被一辆电车的前轱轳蹭了一下脚后跟。电车一声尖叫刹住了车,我一阵猛跑还是没能追上二哥。回家时,我爸气急败坏地大叫说,当时他正巧回家路过,看见了飞快开来的电车,急得拼命想叫我,但怕我一停下准完蛋。他说我要是跑慢了半步肯定没命了,骂我这个小王巴蛋,连命都不要太嘴馋!骂完我又骂二哥,但二哥头一偏,脖子一扭,一脸的不怕劲。
我们的新家离旧居不算很远,楼下住的不再是校花一家人,而是一个陌生人家。
那家有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成天叉开两腿坐在门洞旁边自家窗外的地上,望着从面前走过的人们,两手换着玩他的鸡鸡。就是他有一次在西北河沙滩上,说那个淹死的女人肚子下面长的是头发,还要跟我打赌。也正是他在马路边上问一个大人什么叫发育,我才听见了女红卫兵发育要长奶奶。但他那么小的一个人,两手一弄,鸡鸡就能变粗变长,我不喜欢找他玩。
我只想有一把弹枪。除了打雷巴,还要打那个高个子女红卫兵,专打她发育的奶奶。
我爸从楼下走过,遇见了几次玩鸡鸡的人,回家乐着说:
嘿,那小子还不错,比他妈的每天看见户籍民警强多了。
但一到夜里,他恶梦不断,在梦里呻唤,叫喊来人啦!出去,快抓,滚!
四弟从外面听说,楼下那个玩雀雀的开裆裤,是因为成年累月天天玩才变成那样的。我也看见,每天有无数人从楼下路过,都能看见他那个异乎寻常的家伙,吓得每个过路的大小姑娘都手捂着两眼。可他才一点不怕,好像是专门玩给大伙看的。我听到他母亲动不动就大骂着追出来打他,可他一跑老远,一会又回到原处。
开裆裤姓孔,楼里的大孩子直接叫他孔,不知道有没有玩鸡鸡想找个孔那种意思。有一次小校花路过,我正想跟她说话,但她被孔的雀雀吓得连叫带跑,跟在后面不远的哥哥马上冲过来,朝着地上的孔抬腿就是一脚,孔就地朝边上一滚,结果脚踢在了旁边的一个石磨上,把半个石磨踢飞了。
打那以后,孔每次远远地一望见校花的哥哥,就会跑掉,但我再也没见到小校花来过。
生活一下子变坏。
我找母亲要到了一点钱,但没能买做弹枪的包皮和橡筋,而是买了两把镰刀,然后带上弟弟去田边割青草。手被镰刀割满了口子,每天能卖几分钱,差不多够一顿菜钱。一卖了草就急着往家走,老远就能望见孔坐在窗下玩雀儿。去火车站拾煤渣,蒸汽机车在远方信号机处一停下来放煤灰,一大群人就扑上去扒拉里面的炭渣。红红的煤灰冒着烟,烧坏了我们的鞋和手套,捡完了提筐一走才发现筐底也被烧穿,炭渣全漏下来。孔看着我手提破筐回来,嘿嘿冲我笑,他才不去捡什么煤炭。
何处才有能做弹枪的那种粗铁丝,我要是知道,马上就会跑去弄回来。
定量供应的口粮中开始搭配粗粮,一斤粮票可买四斤玉米茬子或四斤红薯。楼里每家每户的孩子都动手做运粮食的滑车,有钱的买带钢珠的滑轮装在车下当轮子,大哥做的滑车是四个铁轱轳,上面长方的木板比别人的大些。我们用这个滑轮车去几里外的西北桥粮店运回几麻袋红薯,天天削了皮当水果吃,楼里楼外到处都是嘎吧嘎吧生吃红薯的人们。
铁中背后有一个池塘,四周农田长着蕃茄,竹架上吊着豇豆和丝瓜。重要的是捆扎竹架用的是铁丝,但大都太细,最粗的只有火柴棍粗,要是做弹枪绑上橡筋,一拉就会弯。有一天,我又去那片农田,钻进竹架找粗铁丝,发现附近的一两家农民放光那个池塘里的水,几个农民正在一汪污黑的浅水里撒网。我守在池塘边上,打算趁机下去捞一把,但只看见塘底现出的黑色淤泥和踩进泥里的一条条腿,没看见一条鱼。从那几个农民说话中,我听出他们在一个月内已经这样干了五六次,也难怪没有漏网的鱼虾。
在什么地方的马路边上,有一个没盖的下水道井,二哥居然在里面钓到几条大鱼。事情一传开,很多人挤在那里钓鱼,几下钓光了鱼,但常有不死心的人坐在井边上一钓就一天。我又叫二哥帮我找一找粗铁丝,说用割草的镰刀跟他换,他答应找铁丝,但不要我的镰刀,说镰刀不如匕首好,没法藏在身上。
我倒是身上一直藏着两分钱,是割草卖了钱少交给母亲的一个两分硬币。做弹枪的铁丝不用花钱去买,也无处能买到,但橡筋得用钱买,人民北路的小铺子里就有。至于包皮,虽然只需要一小块,但必须是上好的牛皮,不过我早就发现家里床底下就有。那是我爸的翻毛皮鞋,当然不是全部,只用鞋带下面那个舌头就够。只是我一直在打主意,老是找不着下手的机会,而且害怕要是真剪掉了皮鞋舌头,再被我爸发现,那我准完蛋。
我从小就见过我爸的炸药脾气,谁要是胆子大不怕,就去试试。
我只是不知道,要是我爸发现了我常去市场捡东西吃,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在人民北路一条臭水叉河的岸上,有一个店铺低矮破烂的街市,柜台上的大玻璃瓶里装着水果糖,一分钱一颗。我一次次走过那里,一边想着糖的滋味,一边摸着裤兜里的一个两分硬币,然后悄悄走开。我不舍不得花掉那两分钱,只好来到街市出口的干蔗摊,守在一旁。谁要是买了干蔗,卖主就当即削皮、去尖、去根,把砍下来的根和尖往旁边一扔,我就趁没人注意捡起来就走开。相比之下我喜欢根,它比尖甜,只是太短,还红不拉几生了虫。
割草卖的钱,我藏了两分是为了买橡筋。但能做弹枪的那种黑色粗橡筋,两分钱一尺,我还差两分,我妈说等她月底买了肉,剩两分给我。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不过半斤肉票可买四斤猪头。为了买到猪头肉,家里把肉票积攒在一起,一个月集中买一次。有好几次我们都以为要吃肉了,又高兴又焦急地盼我妈买了肉早点回来,她天不亮就去排队,但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听说郊外的洞子口肉铺容易买到猪头肉,我和四弟跟着我妈凌晨三点出发,穿过荒郊田野和一片片坟地,走到时才看见臭水沟旁边的破烂肉铺前面早已排上了长队。排到中午,当我妈在那个小小的窗口买出来一个猪头,那一刻,我和四弟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但我妈没能省下两分钱,我真想怪她说话不算数。
我每天在外面跑,一直不知道家里有多穷,后来才看见我妈总在琢磨跟邻居借钱。有一次看见她跟我爸说:
才搬来不久就把街坊四邻差不多借了个遍,再出去借,万一被人家堵住嘴呢?万一找到一家更穷的借,不就等于找上门去戳人家脊梁骨吗?
我爸觉得自己是北京人,不好意思去找人借钱,就给我妈出主意。一商量好,我妈就青着脸出门,一会又红着脸回来,坐在床边大喘一口气,然后才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一数借来了三块还是五块,第二天,家里又有钱买菜了。但有一次,我妈在楼里楼外转了半天也没借到钱,而家里已经两天没钱买菜了。我把兜里那个两分硬币拿出来给她,硬币早已被磨得铮亮,差点把她眼睛照花。她揉了揉两眼,抓起硬币出了门。中午,我们吃到了炒窝笋叶。
就是那天下午,家里没人的时候,我拿着一把剪刀钻到了床底下。
第十八章 被围追的女红卫兵脱光全身跳楼
    我妈说,以前有姥姥管家的时候,日子多少还过得去。可姥姥被赶回老家去了,没人能管好家里的那么一点钱,连孩子理发都掏不出钱。我也觉得,要想再跟着我妈进城去吃回锅肉,连想也别想了。我爸却对全家说:
你们看看,谁家像咱们家有六个儿子?这么一大群小子都已长大了,每天张着嘴要吃饭,跟姥姥在家的时候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我爸跟我们孩子一样,也管我妈的妈叫姥姥。我们听得出来,我妈在念姥姥,而我爸对姥姥实在不怎么样。他的脑子倒是要比我妈的好使一点,说完话想起了早年买的那把理发推子,于是重操旧业,当场逮着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孩子理发。生锈的推子上油后仍不好使,夹起头发来要比从前厉害得多,楼下的孔每次听见我们惨叫,一遇见我就问,你爸又扁你们啦?
孔玩鸡鸡都不挨扁,手里还有了一块棒棒糖,每天拿出来显扬。
四弟去抢孔那块棒棒糖,惹起他妈跟我妈吵起架来,吵着闹着又打起来。两人互相抓扯着头发扭在一起,倒在楼外空地上滚来滚去。我妈念过书,又是职工,人家还都说她长得人样好,天生就不是跟人打架的。而孔他妈是家属,挑抬背扛样样行,一副好身板正好打架。面对大人打架的场面,一些邻居站在附近不敢靠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可能还想看看我妈当场衣裳被撕开,裤子被扒掉。眼看着两人翻爬起来又抓到了一起,突然间,二哥从什么地方冲过去,对准孔他妈的屁股沟跳起来就是一脚,转眼逃之夭夭。孔他妈立刻晕头转向,连谁踢的都不知道,我妈因而转危为安。
尽管二哥那么厉害,但一坐在我爸的理发推子下面照样缩着脖子,紧张得像在等死,发出来的鬼哭狼嚎声让楼下的孔一家人出够了气。我妈打架虽没怎么吃亏,但有一天,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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