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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丝绸衣襟,他的双手正分别把在她的两手上,用力帮她将弓弦拉开;他的脸颊也正紧靠在她的鬓边。
这种仿佛被当成小孩子一样的情形,让左瑛心里感到一阵不自在。就算她费尽了力气,就算她自己选择放弃,也不需要别人帮助她,更何况对方还是一直以来对她敌意甚深的贺兰楚?她要停下来,结束这种令人不满的局面。她会先好好地锻炼自己膂力,等足够拉开这把弓的弓弦的时候,就不会再在他的面前示弱了。
“爱卿……”左瑛想说“爱卿,今天就先到这儿吧”,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打断了。
贺兰楚深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从左瑛的耳边响起,“陛下,孙子曰‘若欲知兵之情,弩矢之法也。矢,卒也;弩,将也;发者,主也。’这说明一般人只看得见中与不中,去势强与不强的高低,然而射箭之人本身才是最重要的。最初的较量,发生在拉弦的一刻。拈弓搭箭之人的视界、双手与内心,才是优劣的本质。孟子云:‘射以观德’。射艺首先重在修炼内心、陶冶性情,并非争胜斗勇、保中赌赢。陛下,这次就请先由臣来助陛下之力,助陛下领悟射艺之境。”
贺兰楚说话不缓不急,底气很足,光听声音丝毫感觉不到他正用弯着腰这极不便利的姿势,在保持着三十斤的膂力张开弓弦。
听着向来高傲冷漠的贺兰楚非但没有对她鄙夷或者取笑,还这么循循善诱地解释着射艺的要义,左瑛不由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既然射箭的第一要义不在于争胜,而在于修养身心,左瑛便循着贺兰楚讲解的要领,码稳脚步,理顺呼吸,看准箭靶,估摸好箭矢飞出时在与箭靶之间的距离上要经历的抛物线,来将箭头瞄准。
“‘怒气而开弓,力雄而引满;息气放箭,心定而应周’。放箭的时候,就要让拉弓时所蓄的冲劲瞬间归于平稳沉寂,猛分虎口,松开大指,让箭毫无阻滞地迅猛射出。”
贺兰楚一边说,一边侧过脸来看着左瑛。只见她桃唇轻咬,黛眉微凝,粉嫩雪白的脸颊上红晕未消,乌黑水灵的双眸,此时正透出跟这张十五岁少女的脸庞极不相符的无比专注。那股专注本身,就像一枚尖锐的箭簇,紧紧盯着远处的红心,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一般毅然决然,势头凌厉。
这种无关美貌、甚至突破成见的独特魅力,刹那间让贺兰楚出乎意料地心中一恍,好像竟然受到了触动一般。这种感觉虽然只是刹那,也只是轻微得几乎连他自己也觉察不出来,但是也已经足够引起他的吃惊,让他几乎忘记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不光吃惊于自己居然会对这个向来令自己感到不屑的女子生出这样一丝情绪,还错愕于他忽然间隐隐地发觉,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远不是因为刚才的刹那间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而是仿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已经暗暗埋藏。
“爱卿,朕来发号令,朕数到三,爱卿跟朕一起松弦。”左瑛心无旁骛道。
“臣遵旨。”贺兰楚定了定神,调整好呼吸。
“一、二、三!”
随着两人同时松开扣弦的大拇指,弓弦弹射发出“嘭”的一声大响,雕翎箭离弦而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狭长的抛物线,激射向箭靶。
箭头没入了离靶心不远的地方,因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拉弓扣弦,能够射中箭靶已经非常难得,所以同样赢得了周围伺候的侍卫和宫人的赞叹目光。
贺兰楚退后两步,朝左瑛躬身一拜道:“陛下英明神武。”
左瑛不是个喜欢别人恭维的人。但是看着那一箭射中箭靶,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喜悦。她好像似是而非地感觉到将贺兰楚硬拉来当太傅,还有除了禁制住他的行动以外的更大的意义。
*
与此同时,洛阳城郊的一处山地上,正纸钱漫天、哀乐四闻,一场灵柩入土的仪式正在进行。
一群身着白衣、头缠白布的殡仪人,一起卸下肩上的担子,双手抓稳往下垂坠的绳索,同心协力将一口楠木棺材小心地座入了地上已经挖好的坟坑当中。十来个早已齐列在坟前等候的道人这时候上前,烧香念诵,扬幡做祭,进行掩土前最后的仪式。
那坟坑前已经设好满列着香烛祭品的供桌,立着高耸的大理石墓碑。墓碑上新刻的大字,刚填好饱满的朱漆,当中几最大的一行,赫然是“贤妹绯羽之墓”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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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灵柩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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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羽驻足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白衣纷乱,纸钱飘飞。
微风不时拂动着他肩后的长发,清晨的阳光轻笼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在他身后投下一个长长的身影。他俊秀的脸上无阴无晴,沉静得像深山之中自开自落的雪莲;二总是蕴藏着一股淡淡忧郁的双眸,却微微闪动着,像是因为眼前的人影散乱,又像是正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那灵柩中躺着的自然并非什么“贤妹绯羽”,而是从火场中随机认领的一具因为遭过大火而辨认不出身份的尸体;以这具尸体充作为救驾“牺牲”的“绯羽”,又得左瑛下令厚葬,并且准绯羽一天的假出宫操办入殓安葬的事宜,左瑛在御书房中当众所撒的谎,以及绯羽目前以男儿身出现的身份,都得以更加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了。
这时候,一个主祭的老道缓缓朝绯羽走来。
他穿一身道人只有在最庄重的场合才穿的法衣,手拿拂尘,来到绯羽的面前时恭敬地行个礼道:“绯羽大人,此地乃是依照皇上圣旨所特地寻找的风水宝地,能够下葬在此处,定能化劫渡厄,荫蔽子孙后人,福泽无穷。掩土之礼过后,贫道等将会在此种下一株桑树,为墓主人遮风挡雨,聚灵纳福。我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帝一直提倡精简繁文缛节,禁止铺张。令妹所享礼仪,从灵柩的形制,到殡仪人的众多,皆是朝中三品大员以上方能享有,足见陛下对令妹厚爱。令妹虽然芳龄早逝,令人惋惜,但是能深承皇恩如此,必定也能含笑九泉、再无憾事了。”
绯羽心想,能够这样厚葬这灵柩中的逝者,也算是强使她冒名顶替自己的一种补偿了,希望她在天有灵,能够得到安息,能够体谅他的苦衷原谅他吧。
“绯羽感谢道长顾虑周全。”绯羽点了点头,拱手道。
老道一拂拂尘,又行了一个礼,转身缓缓离去,回到正在举行仪式的众人当中。
绯羽回想着老道刚才所说,看着眼前这场隆重的葬礼,虽说是一场白事,但是处处都流露出女皇对他的宠爱,心情的复杂纠缠又深了几分。这让他不由得去思索本来波澜不兴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的。
是从她抱着一度濒临死亡的他,大声命令道:“羽儿!睁开眼看着我!我不会让你死!”的那时候开始的吗?还是从柔弱得连盛怒之下扇人两个耳光自己的手都会不住颤抖的她,冲上前来护着他道:“打我的人就是往我脸上扇!”开始的呢?抑或是从她下令收起那条惩罚宫人的皮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呢?可是,他分明还时常不自觉地回忆起,那天他将她从御花园的玉湖里救起来的时候,她失去意识之前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陌生而又不知为何触动着他的心底……
如今,他一直悬而未决的人生大事终于尘埃落定,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抉择一定不会让他后悔;而且,他也已经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来让周围所有人接受自己,来继续着自己想做和必须做的事情……承蒙女皇陛下的恩典,一切都那么举重若轻,让他一度欣喜不已,但是他的内心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
从被贼人掳走离开故乡的时候开始,他就深深地明白自己其实并不属于他不得不生活在这里并且与之共存的这个世界。他如梦似幻地一路走来,心中最大的坚持和捍卫,也不过是自己身体的那一点秘密,而这点秘密也恰恰是他不属于这里的印记。
他向来相信人生而不得自由,而这不得自由的最大原因,在于像他这样一个自幼无依无靠的人能够生存下来,从其他人身上得到的恩情。当这些都已经偿还完毕,他跟这个世界的羁縻将会彻底告终,他将可以轻松地从这一场喧闹中全身而退,带着自己已经获得自由的躯体,去寻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但是这眼看着已经来到终场前的一刻,才发生的意外,到底是命运的刻意安排,还是上天的眷顾恩赐?
明明手中捧着甘饴,嘴里却不得不咀嚼苦连。
他真希望如今那躺在灵柩中,马上就要深埋在地底的人,正是自己;而如今的这个自己则可以跟那个自己挥手告别,从此分道扬镳、两不相干。可是事实上,他却明明知道不可能如此。
绯羽静静地闭上双眼,唇边轻轻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
“你是绯羽大人吗?”
这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绯羽的思索。
绯羽睁开双眼,只见一个不过七八岁的村童站在他的面前。他穿一身朴素的短衫,腰间别着一把崭新的拨浪鼓,正侧着脑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穿一身白衣服、身材高瘦、容貌俊秀得跟画像上手捧莲花的菩萨一样……”小孩一边看,一边嘴里嘀咕着,“我看你一定就是绯羽大人!”
绯羽奇怪地弯下腰来问道:“童子,我就是绯羽,你找我有事吗?”
村童听见绯羽亲口承认,马上眉开眼笑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折成“又”字形的信笺交到绯羽的手里,“绯羽大人,刚才有个人说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他又从腰间拔出那个做工精巧的拨浪鼓,兴奋道:“我的事办完了,这个拨浪鼓是我的啦!”
估计是着急要去跟同伴们炫耀,村童说完,摇着拨浪鼓,转身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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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一纸诏书,让本来冷清的甘露宫像忽然间沸腾了一样,热闹了起来。那七八个留守的宫人在尉迟南向左瑛陈情以后,已经全部都被释放回甘露宫,如今接到的这道圣旨,更是让他们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丛露、卷耳、芄兰,你们几个去将惠妃娘娘的灵堂重新布置起来。鼓瑟、吹笙、荐嘉,你们去领几匹麻布,还有祭祀香烛,回来我们就缝制丧服,好好拜祭娘娘。”
彤管站在甘露宫的前院里,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围在她周围的那些宫人个个都面露欣喜,听完以后爽快地答应着,各就各位去了。
彤管看着大家充满干劲的背影,欣慰的笑着。她一拉同样面露笑容地站在她身边的有梅的手道:“走,我们二人到未央宫向陛下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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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举贤任能
(感谢晨曦亲的打赏,太谢谢鸟~~兔子又充满力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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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梅轻轻往回一拉彤管的手,收敛起笑容道:“彤管姐姐,我们是该去感谢陛下恩典。但是在感谢陛下之前,彤管姐姐请先受有梅一拜。”
有梅说完,立刻跪倒在地,朝彤管就要下拜。
“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啊!”彤管连忙弯腰扶住有梅的肩膀,见她执拗地死活不肯起来,干脆自己也跪倒在地不自在地道:“有梅,这是做什么呢?”
有梅抬起头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已经开始湿润,“彤管姐姐,有梅因为心有苦衷,不得不辜负我俩情同姐妹的情谊,偷向陛下陈情这样的大事都没有事先跟你说,还牵连你们一起被陛下拘禁。姐姐和大家对这件事全不知情,但是依然对有梅深信不疑,极力为有梅辩护;姐姐还独自出宫,寻找有梅的兄长,为有梅洗脱罪名。有梅知道姐姐从小入宫,在宫外又没有亲故,所以几乎从未出宫,对宫外的情况毫不知晓;可是姐姐为了寻找有梅已经辞去大牢职务的兄长,辗转多个地方,受尽奔波之苦,还设法将兄长带进宫来,冒着触犯死罪的危险藏匿兄长多日,直到兄长他得以在陛下面前陈情……姐姐大恩大德,有梅实在是……”
有梅话没说完,喉咙已经哽咽,两行泪珠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傻妹妹。”彤管也眼眶微红,她伸手摸着有梅的发髻,微笑道:“你既然说我俩情同姐妹,还如此见外,真是该打。我从小就没有父母亲人,你们几个就是我全部的亲人了,我想,为了亲人,无论要做什么、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所以这些小事你就不要挂在嘴边了。如果那次,先被陛下关起来的是我,而不是你,我想你们每个人也一定会这么维护我的;你也会用尽办法来将我救出来,你说对不对?”
有梅使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