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父亲谷诚林推门进来,也不吱声,进屋就盘腿坐在炕头上,吧哒吧哒一口接一口抽老旱烟,一连气抽了二锅子。父亲就这么个性子,年轻时就不爱说话,后来娶进有口不能言的哑巴妻子,话就更少了。晚饭后在豆腐坊各处巡察一番,就常坐到女儿的西屋来,话虽不多,可也就算把一天的心里嗑都唠尽了。
佩玉头也不抬,算盘珠仍在噼里啪啦地响,问:“爸,咋不去看看电视?”
好一阵,父亲嘴巴里才蹦出三个字:“不想看。”佩玉知道爸爸不想看的原因,只有自己也坐过去,他才高高兴兴地坐到电视机前,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不然,妈妈总捅着爸爸咿咿啊啊地比划着问这问哪,害得爸爸也看不好。若自己在,手势翻译的角色就是自己的了。所以,佩玉有时忙里偷闲坐在电视机前,实在说是为了老父老母的。
在算盘珠欢快的脆响声中,佩玉听到了父亲的一声轻轻的叹息,便把手停下来,扭过身,问:“爸,有事?”
父亲叼着旱烟袋,犹豫着该不该再让那些烦恼搅扰女儿的心。
佩玉不容易,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豆腐坊,都二十五六了,订婚饭都吃过两三年了,可至今还……唉!
“爸,有啥你就说呀!”佩玉催促道。
谷诚林又长长地叹口气,说:
“今儿过晌,王老庆又来找我啦。”
王老庆叫王庆福,是现任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辽西农村对有了一把子年岁的男人,多不再直呼其名,而是把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单提出来,前边再加个“老”字,含着尊老敬贤的意思。比如谷诚林,便被人称作谷老诚了。
佩玉又催道:
“他又说啥?”
“还不是那句老话,说屯里想再办个豆制品加工厂,想让咱们合股加进去,他当厂长,让我当副厂长……”佩玉冷冷一笑:“我还以为又有啥新货色!什么厂不厂的,屯里也不是没办过,三起三落的,哪国不是赔得稀里哗啦,拉一屁股饥荒。”
谷老诚说:
“明睁眼露的事,你偷我贪的,哪能办得好。这是看着这两年咱谷家红火,害红眼病,眼馋哩。”
佩玉又冷笑:
“他没说派我个啥营生?”
“这事我也说啦,说俺谷家的这摊子事,跑里跑外的,其实主要还是由我闺女撑着,要当副厂长,也得是佩玉。我老天巴地的,认识俩字儿也都破豆瓣子似的,难成个囫囵,能顶个啥?”
二
谷老诚说的都是实话。谷家四口人,老妈是哑巴,弟弟在县里寄宿念重点高中,指不上什么劲儿。虽说谷老诚是泉眼沟南北二屯有名的高手豆腐匠人,但在谷家豆腐坊里。若排职位,充其量也就是个车间主任的角色。老人憨厚,老实,虽说雇了七八个人,但他从不肯支使人,也不会使唤人。每天夜里,鸡还没叫头遍,他就爬起身,先将几口灶火生起来,随后雇的伙计们也就陆续来了,磨浆,过包,煮汁,点卤,泼片,压浆,起豆腐,哪一个环节他都抢在头里。尤其是点卤,有他在,就没谁肯再伸手。豆腐的老嫩,浆大浆少,全在手头的感觉上呢,稍有疏忽,干豆腐的质量、产量就都受到影响了。
那一阵紧忙活,小鸡子也就叫三遍了。佩玉爬起身,村里和南北二屯的零散豆腐匠们也就陆续把连夜在家做好的还散着热气的干豆腐送到谷家来。佩玉亲自掌秤,记账,然后打包,装车。匆匆吃过早饭,佩王再坐上马大民开的那辆13O汽车,盘山过岭地急向锦州城赶去。城里有数十家饭店、宾馆和副食店是佩玉早就联系好的老主顾,每家一天需用多少,她心里基本都有数。玉井屯的干豆腐乃虹螺岘的核中之核,价钱又不比市场上的贵,且又按时送货上门,讲信誉,哪家不欢迎?所以汽车在城里兜上那么一圈,两三千斤货也就罄尽了。待午间随便在哪个小饭店打个尖儿,佩玉再带车或去煤场装上一车乌金子,或去粮市买上一车金豆子,汽车再追风赶月地往家跑,日头爷儿也就压山了。佩玉心疼大民子,力保他吃好睡足,只叫他管好方向盘,不论买卖上的事多忙多累,也决不让他分一点心费一点力。出山进山都是盘山路,城里又道挤车密,保大民子就是保安全,保安全就是保这个家,这也是谷佩玉的精明周到之处。
所以在谷家豆腐坊,最苦最累最操心的是佩玉,她是有实无名的大掌柜。雇来的伙计们私下嘀咕,说在谷家干活,跟老当家的是个累,跟小当家的也是个累。老当家的嘴不说,手脚却总不闲着,害得伙计们一刻也不好意思偷懒;而佩玉姑娘满眼是活儿,指东打西的,再有个百八十人也会叫她调派得团团转,想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活儿,也是难。
谷佩玉追问父亲:
“王老庆怎么说?”
谷老城又犹豫了一下,才说:
“王老庆说了,佩玉能是能,谁都戳大拇哥,可她早晚是白马屯的人,咱还能指望住她?”
佩玉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的小九九,不让我管事,爸不就成了他的打头的?他也就好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
谷诚林说:
“这点事我怎看不出?他相中的也就是我的老实,菜货。”
佩玉撇撇嘴:
“咱要是不答应呢?”
谷老诚搓搓巴掌,苦苦地说:
“人家也有话,说大队也研究过了,要是实在不入股,往后咱卖出一斤干豆腐,就得交大队一毛钱。”
大队就是村委会,乡下人还根深蒂固地沿袭着前些年的叫法,将乡政府也还叫公社。
“想得美!”佩玉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咱苦心巴力的,卖一斤才挣多少钱,刨去给他的一毛钱,咱还瞎忙活个啥了?”
谷老诚摇头叹息:
“人家嘴大,可有什么办法?”
佩玉恨道:
“可他手心向上伸出巴掌,总得有个说法,他凭啥?”
“人家说咱谷家发了财,挣的是那口井的钱,井是屯里的……”“要这么说,这并当年还是咱谷家的呢!”
“丫儿,不许胡说!”谷老诚陡地立起了眼睛,将烟袋锅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敲。这个“丫儿”可不是轻易乱叫的,老父是在提醒女儿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孩子毕竟是孩子,长多大有多能,也仍然是孩子,逞能犯上的事可不能做。
佩玉知老父动气了,便轻声抚慰道:“爸,你老别生气。我也是气急了,关上门在自家顺口说说。”
“在哪儿也不能说!”谷老诚余怒未息。
“是,爸,往后,我保证再不说了,还不行吗?”
谷城林长叹了一口气,又从塑料口袋里拧出一锅子烟叶来。佩玉忙凑上前,划根火柴送上去。她突然想把昨夜发生在城里旅店内的荒唐事跟老父学说学说,可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她连跟大民子都没说,两人坐在汽车上说笑了一天,那个不断涌上来的话头她也是一压再压,终没说。
“爸,他说那口井是屯里的,也是故意把理往歪处讲。井就在那儿,谁也没搬到家里去。一屯人做豆腐,祖祖辈辈的,谁没用过那口井里的水?都向谁家收钱了?为啥如今偏向咱谷家伸巴掌?再说了,他王老庆要办豆制品厂,他也得用那口井的水呀,用就用呗,满屯用也没见那口井的水下落一寸,前些年搞生产队,穷得谁家都做不起豆腐,也没见那井水漾出来。咋偏到咱家,那用不尽的水就值了钱?就是天下人都变得见钱眼开,井在天成哥家的菜园子里,也轮不着他狮子大张口呀!”
谷老诚嘟嚷道:
“杨天成不是人家的闺女女婿嘛,姑爷子咋也得听老丈人的。”
佩玉道:
“天成哥可不是那种人。我早就听吉琴嫂子放过那股风,都被天成哥斥哒回去了。你老也别愁,哪天我把这事跟天成哥叨咕叨咕。树根不动,树叶白遥”谷老诚闷头不响了,又吸了一阵烟,才说:“说不愁,是孩子话。我和你妈商量了,傍年根儿,就让大民家把你娶过去。那辆汽车,你们开过去,就算给你的陪嫁,到马家,那辆车咋也是个进城的道儿,苦不了你。这边哩,我也不跟王老庆合什么股,豆腐坊我也黄它不开了。我跟你妈年岁一年年大了,种点地,养几口猪,庄稼院的日子过着,也对付得下去了,不受那份累了。往后你兄弟要念书呢,家里不是还有了点积攒?回家种地哩,有这五间大房子,给他,娶妻生子的,也中啦。爸这辈子,从没图过大富大贵的,知足啦。你爷爷一辈子苦挣苦拽,树大招风的,咋的啦……”佩玉很少听老父跟她这般说掏心窝子话,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上来,直往上涌。她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低声说:“我和大民子的事,你老和妈就不用操心了。我的心思,你老不是不知道,真空包装的事办不成,我绝不嫁出玉井屯。”
父女俩都不说话了,就那般无声地对坐着,都在默默地想着心思。
窗外传来辘轳把子咕辘辘—;—;吱嘎嘎—;—;的旋动声。佩玉说:“爸,你老早点回屋歇着吧,半夜还得起来呢。天成哥开始挑水了,有几口大缸我得去涮涮。顺便,我也把那事跟天成哥说说。”
三
王吉琴最喜欢听丈夫杨天成摇动老井辘轳的声音,也最讨厌听那种声音。若是天成给自己做豆腐备水,或者打水浇菜园,她就喜欢,她能将那吱嘎吱嘎的声响听成一种音乐,她似看见丈夫那裸着的臂膀上小耙子般一窜一跳的肌肉和黄豆粒般滚动的汗珠子,她还能幻想得出那一桶桶的井水变成了滚滚不息的钱票子。天成身子壮,性子急,手脚又麻利,所以那摇辘轳打井水的声响就明显别于屯里的任何人,如劲风扫雨,又如巨碌滚坡,迅疾而有节奏,别人打上来三桶,他准能打上来四桶。屯里不少棒小伙子不服气,一次又一次地叫号跟杨天成比试,可是没用,都一次又一次地败在擂主的手下。王吉琴心里得意,暗暗笑骂,呸,你们还不知俺家汉子夜里炕上的本事,那才叫能呢……可王吉琴最恼恨的也是丈夫摇动辘轳的声音,因为那声响多数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谷家。谷家开了豆腐坊,每天需水就不是三担两担,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头号大匹缸都灌满,也将够夜里的那一阵折腾。所以杨天成每天晚上便需先去给谷家挑水,完事后才给自家挑。杨家天天夜里也做干豆腐,但跟谷家没法比,小打小闹的事,每天三四十斤,天亮前就都一手卖给谷家了,谷家再用汽车拉到城里去。王吉琴就为这个恨,同样一个屯里住着的庄稼人,一样做出的干豆腐,凭啥送到谷家手上去城里挣大钱?那口井又在自家菜园子里,她就为这事想不开,一次又一次找茬儿给丈夫冷脸子,有时候夜里还强忍着故意不让丈夫上身。后来她就给丈夫出主意:“把咱家园子转圈儿都垒死,墙头插上玻璃碴子葛刺几棵,只留一道门,锁上,谁再想用咱家井里的水,掏钱,一挑子一毛,五分也行。”
丈夫便撇撇嘴:
“你去把门收那钱哪?”
王吉琴信以为真,欣然应道:
“我把门儿就我把门儿,一个月咋也弄个百八十的。”
杨天成“呸”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那你房顶开门,门口挂刀,六亲不认得了。满屯的人家,你连骨,他牵筋,都亲戚里道儿的,你就不怕为俩小钱儿,臭得没人性!”
王吉琴自知理亏,便说:
“那别的人家免了,谷家也得掏。就他们谷家从咱这口井得的便宜多。”
杨天成说:
“谷家也没亏了咱。为啥偏把每天挑水的活儿给了我?就那下晚儿一撒欢的事,就给十块钱呢。你算了一个月是多少?城里的小工人也不见得挣这么多呢。”
王吉琴嘴不服:
“黄狼子骑兔子,一码(马)是一码(马)。那是你卖的血汗功夫钱。”
杨天成道:
“这满世界上,就臭劳力不值钱,站屯心吆喝一声,身后保准能跟上一大溜。别说十元,怕是给五元,也用鞭子轰不开赶不去的呢。
佩玉咋没找别人?”
王吉琴撇撇嘴:
“你不提那小妖精我不来气。她能啊,她火眼金睛啊,她希罕你高看你一眼啊,她早知道你杨天成的‘活儿’好啊!”王吉琴故意把“活儿”拖了长音,话里就含了另一层很刻毒的意思。当地人都知道,“活儿”在某种情况下是特有暗指的。
杨天成急了,一拳头捶到炕沿上,骂道:“你这老娘们儿是不是肉皮子犯贱?人家佩玉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家,你嚼粪的嘴胡沁个啥!你要真敢胡说,看我不先熟熟你这张皮子!”
“哼,是不是姑娘,那谁知道!”王吉琴低声嘟囔道。她自知在这个话题上理短,开始往别处“拽”了。她不是很怕杨天成,老爹当着一村之长呢,姑奶奶毕竟也是屯里的“高干子女”,大小也算个郡主角色呢。“好,谷家待你不薄,那你就快给人家鞍前马后地效劳吧。
从祖上论,你爷爷就给谷家扛过大活,解放后可惜了你爹那一身好力气,尽挣工分了。今儿你接你爷爷的班,孙承祖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