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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种预感,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凯瑞忽然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肯定要回来的。”
阿芒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张飞机票。那是弗兰克寄来的飞机票。阿芒眯起眼睛端详了好半天,那股子满意的模样,就像是在阅读一张百万英镑的银行支票一样。阿芒穿着一件浅灰体恤,剃了头,刮了胡须,比往常不修边幅要年轻二到三岁。他在房间里转悠来转悠去,把每一样东西都掀起来看看,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在某些转瞬即逝的时刻,阿芒非常想自己是一个巧言令色的人。这个自己追求和向往已久的女人,现在离自己仅一步之遥,却让他变得笨嘴拙舌起来。那些曾经无拘无束的欢乐时刻,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眼前。而现在即将在离别之际,阿芒感到凯瑞内心的忧郁与不安。
夜幕降临,窗外白天的声音渐渐远去。凯瑞依偎着阿芒坐在卷起来的地毯上。他们没有开灯,由天空收走它的最后一抹余光。凯瑞的手,放在阿芒的掌心里。一种带着异性体温的、亲切而安详的感觉,扫除了阿芒忽隐忽现的欲念。阿芒有一种纯洁的感觉,一种温暖中包含着一丝湿润,一如吻别时留在舌尖微凉的暖意。
第二天凯瑞与阿芒,一起来到阿芒的父母家。凯瑞是第一次见阿芒的父母。阿芒的父亲,是一个威严而沉默寡言的老人。母亲却是喜欢唠叨的。她微胖,行动倒是敏捷的。她是各类业余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一个气功、剑术、心术的民间人物。几十年来,在她当着宣传部长的丈夫的浓荫遮蔽下,她平凡的女性生活,凭借她的能力和丈夫的支持,熠熠生辉。她也是一位擅长于在走亲访友的融洽气氛中,塑造各类社会新闻的人。她的娓娓道来的风格,很能打动那些四处恬噪的家庭主妇。但她从不居功自傲,也从不在喜怒无常的儿子面前自吹自擂。更不用说与丈夫争一日之短长了。她是谦逊的,好脾气的,懂得适时施加压力的,信奉妥协的,必要时全力以赴的妻子和母亲。
每天一大早,阿芒的母亲就起床了。她提着剑,去附近公园练上一套杨式太极剑。她花拳绣腿的演练,倒是能起到活血化淤作用。但丝毫没有武侠影片中的剑人之气。确切些说,连握剑的姿势也是不到位的。
凯瑞喜欢舞剑,这与阿芒的母亲稍微有了点共同语言。只不过凯瑞舞剑的过程,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她力求每一个动作做到位,踢腿,弯腰,劈叉,飞虹剑、紫阳剑地舞上两套。这两套剑都属少林剑术,其特点是动作轻快。凯瑞舞剑时,常会想起古代的剑客。剑客飘飘荡荡,提一柄长剑,除了阴森森的气息外,还有一段浪漫故事。然而自从荆轲刺秦王后,身怀绝技的剑客大多受雇于人、受制于人。他们以一生的精血气力练就的剑法,换取千古一击,最终沦落为别人的鹰犬。如今江湖上再也没有了剑客这个说法,舞剑只是一项普及的健身运动。那种剑与人,人与剑,相辅相成,相生相依,气息相通,动静一致,思维情感凝聚于剑,剑为人之魂,人为剑之魂,人剑合一,天人合一的剑客功夫,只有在纸上寻找了。
这天,凯瑞在阿芒父母家喝了不少酒。酒后吐真情,凯瑞隐藏在心底的对阿芒的爱,坦露无遗。紧闭或打开的窗,静止不动或飘拂的窗帘,行走或伫立的人群,仿佛都在一种疲惫不堪的倾听中。倾听,以一种无限隐秘的方式存在着。凯瑞在酒中想象。她想象自己在钢琴前,演奏舒伯特的曲子《未完成》。也想象自己是一本打开的书。女人如书籍,书籍可以用隐秘来遮掩乏味的陈旧。
流动哲学书1(17)
现在,凯瑞决定不送阿芒去机场。没有告别的告别,就是最好的告别。凯瑞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恍恍惚惚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异乡人,漂泊和浪游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那里的百姓形销骨立、表情淡漠,有世世代代为皇宫炮制灯笼的故事。他们用相思树的枝条做成骨架,用祖上传下来的油纸围在四周,一只只大红灯笼就做成了。凯瑞想起祖父活着时,最喜欢大红灯笼。他从前的宅第有大小十几间屋,每间屋的门前都挂有两盏大红灯笼。就像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面的场景一样。
凯瑞回到家已近黄昏了。楼下吹小号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养了一窝鸽子。此刻,那些鸽子正临窗而立,它们轻轻地用嘴捣着凯瑞晒在窗台上的红枣。然后翩然飞去,让那些振落的羽翅在秋季的天空中徐缓而落。吹小号男人在楼下的天井里,望着它们在空中的姿态,似乎是在端详鸽子和天空结合在一起的含义。他那仁慈的目光,在黄昏的夕阳下闪闪烁烁。
凯瑞没有与这个吹小号的男人交谈过。在墙门里碰面,最多就是点一下头。不过凯瑞蛮佩服他每天黄昏吹小号的精神。只要他在家,黄昏的时候凯瑞就能听到海顿的《降E大调第一小号协奏曲》。这时候整个庭院沉静得像无穷的浓雾,在没有星月的天地弥漫。而他吹的小号就像一把雪亮的利剑,挑破黄昏的包围,以刚劲的姿态在天地间挥舞。于是浓雾被划破了,一支小号在黄昏的天空中,作着悠扬的倾诉。这倾诉创造出一种纯净的意境,让凯瑞的精神为之一震。
凯瑞的脸上密布着渴望,它是倏然降临的。所有夜色的一切、微风、树丛、星星、灯光……以及夜色中的幻想,都与她的思索联系起来。这使她的记忆异常清晰。她清晰地记得,阿芒的父亲就是她曾经采访过的老人。那时他生病住院,在夕阳的无限中他穿着睡衣,脸色很苍白。凯瑞仔细端详了他,凭直觉他是一位在青年时代非常英俊的男人。在中年时代他又浑身透出忧郁、沉默、经验和感伤的男人。进入老年他沉默如水,带着回忆和叙事的方式回首往事,成为一个智慧而坦荡如天空的老人。
老人那时为凯瑞沏了一杯龙井茶,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长时间。他的沉默是经过长时间训练出来的。有时候这种令人心醉的沉默,会让人想念在爱情的季节,一片绿色之中荡漾的幸福。凯瑞曾无数次回忆阿芒对她产生的某种影响。她恍恍惚惚游动在过去的时光中。阳光与黑暗交替笼罩着万物,人类的命运,就是一年年变幻着走向死亡的。
沉默后的老人,仿佛打好了腹稿。他开始向凯瑞叙述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他一直等待的女人叫红。那是30年前的往事了。老人在飘拂着一层层雾霭之中,记忆的潮汐忽然打开。这时凯瑞多么希望那个女人,忽然出现在老人凄然的叙述面前。老人说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可他都快等待得丧失希望了。你知道等待的滋味吗?等待是多么揪人心魂啊!他说他这一生都在等待她,她如果再不出现他就要消失了。30多年前,他被关押在一座岛屿上,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不但美丽而且善良富有同情心。她经常帮他洗衣。她不怕受“坏分子”的牵连。这在当时是少有的。然而那一天,她消失在沙滩上的黄昏。他是看着她消失的。可他没有能力把她拉回来。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远去,他流泪了。后来,他也在那个岛屿和沙滩上消失了。他曾找过她,可几十年来,他们没有得到一次新的震撼灵魂的重逢。他忘不掉她,她永远刻在他的心里了。
老人的声音在热烈地颤动着。凯瑞被老人感动了。她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深藏着一份感情。那是支撑他们在艰难岁月中,走过来的一份无形的力量。这力量是巨大的。
##流动哲学书12
每一个有思想的人,仿佛都是一部流动的哲学书。无论你走到哪里,你产生的思想都会笔录于书中。阿芒如今行走在巴黎的天空下,巴黎的天空正如海明威在回忆他1921年至1926年在巴黎生活时说的:“如果你有幸年轻时候在巴黎待过,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里,它都会跟你一生一世。巴黎就是一场流动的盛宴……”这话不错。巴黎集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西方一切领域之源,它是一部流动的历史,也是一部流动的哲学书。阿芒将要在这部流动的哲学书里,写下一个孤独者带着中国的思考,在巴黎街头,昂首阔步,潇洒风流地信守人的尊严。阿芒给凯瑞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凯瑞:
我已到达巴黎,并在巴黎有名的十八区住下,这里住满了黑人和阿拉伯人,中国人也有一些。
这个区枪杀、吸毒、卖淫,是巴黎人谈虎色变之地。我没有害怕,就是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感到特别孤独。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你来吧!作为女友你应该可以来到我的身边。我再去详细打听一下,办你出来的手续问题。
阿芒
没过多久,阿芒又给凯瑞来了一封信。在一张散发着香味的浅蓝色信纸上,他写了埃菲尔铁塔。他说埃菲尔铁塔座落在巴黎市区西南部的塞纳河南岸,对岸是著名的人类博物馆和夏乐宫。他的公寓离埃菲尔铁塔很近。他喜欢到那里散步。只是行走在三百米高的铁塔下,人显得很渺小。然而铁塔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从一八八九年到现在,已有七千多万世界各国游客登上埃菲尔铁塔。铁塔的第一层,设有可以随时进餐的餐厅和咖啡馆。第二层和第三层有休息室、了望台和小卖部。塔顶平台宽大,能眺望方园九十公里的景物。巴黎的市容尽收眼底。那蜘网般的街道、威镇巴黎的凯旋门、巴黎公社的战士们最后与敌人决战的蒙玛尔特高地,那洁白的圣心堂、收藏万国之宝的卢孚宫、巴黎圣母院、先贤祠都历历在目。
流动哲学书1(18)
阿芒登上埃菲尔铁塔,感慨巴黎气魄的宏大。而在这宏大又苍茫的天空下,长眠着曾给人类文明和解放做出贡献的哲学家、文学家和无产阶级战士。笛卡尔、狄德罗、圣西门、拉法格、莫里哀、伏尔泰、卢梭、巴尔扎克、欧仁—鲍狄埃、雨果、左拉。这一连串的名字,在阿芒心里闪闪而过。阿芒从前喜欢德国哲学家,如今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福柯、拉康、罗兰—巴特,以及德勒兹、利奥塔德、布迪厄、波德里亚等,无疑对他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凯瑞知道他尤其喜欢德里达与福柯。凯瑞翘着兰花手指,捏着这封信。她的两条腿支在面前的桌子上,慢悠悠地想着心思。她想阿芒一直将他的学术之梦、文学之梦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她与他一样,也是把她的学术之梦、文学之梦视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互相砥砺着前进的。只有共同的前进,才是爱情久远的希望。
此刻,凯瑞还没有想好是否答应阿芒去巴黎。但巴黎是最诱惑她的城市。对一个搞学术与文学的人来说,欧洲之行无疑是重要的。然而在没有接到阿芒的邀请函之前,凯瑞除写学术论文外还想写一个小说。小说的题目拟为《屏风》。凯瑞想从失而复得的屏风,来塑造一群围着屏风转悠的形形色色人物。写他们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故事发生在1967年,那时候的术语是红卫兵、战斗队、文攻武卫、大字报等等。凯瑞在这部未来小说的构想中,觉得它应该是一个与她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今生前世的恩怨。
转眼秋天来临了。城市在霏霏细雨之中,进入了夜晚。昏黄的街灯,映照着秋天雨幕中孤独的行人。凯瑞行走在雨幕中,她一边走一边想,自古以来女性很少有人搞哲学的。古今中外著名的哲学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难道女人不具备哲学家的思想、气质和沉厚?凯瑞是一个比较喜欢哲学的女人。但离哲学家的距离还很遥远。在现实面前她不得不承认,哲学之于女人,需要比男人有更大的勇气。因为哲学的枯燥使人望而生畏。有人将哲学称为“概念的木乃伊”,而哲学的魅力在于智慧的产生。智慧总是与痛苦相伴,其产生如孕妇十月怀胎分娩一样。阵痛,似乎是每一个哲学家的必然之事。
哲学家是痛苦的。然而,对哲学的不敬又是全球性的。在普通人眼里,哲学家是不切实际、是迂腐的象征。可如果普通人在生活中有哲思,那么生活质量就会提高。尤其是女人,容易被家庭琐事纠缠着变得庸常和不可理喻。这时候,哲学对她们非常重要。一个有哲思的女人,生活中随处都会出现智慧的闪光。因为生活是哲学的试验田,许多优秀的哲学家都是用其毕生的精力,去产生智慧的田地里耕耘。
有人说:“生活即思想”。如果女人思想,一定不会比男人差。女人的生活是纤细的、可感、可触的。只是女人历来与“弱”字联系在一起。“弱不禁风”“柔弱无骨”,一个著名的剧本叫做《弱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