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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陈海天不紧张,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一个活人讲话比对黑色荧幕打字困难太多。
两人之间出现极短暂的沉默,仿佛他们在舞台上演一出戏,底下却没有观众,感觉很突兀。
没有事把咖啡喝了快一半,才开口讲话,「有点尴尬对吧,我在门口来回走了好几次,后来实在太冷,才鼓起勇气走进来。」
「嗯,是有一点。」陈海天突然想笑,他想像这个男人手插在口袋,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探头偷看店里的样子,这种举动不像理性的人会做的事,他修正原先对没有事的判断。
感性的思考,理性的实行。和他相反。
「那……我……嗯,你……你怎么会来?」他从脑里的上百个问题里随便挑一个出来。
「我上台北来看书展,看完了没有事,就照你说的来坐坐。」没有事把剩的半杯咖啡喝完,放下杯子,「来之前有点犹豫,觉得……不知道该不该来,好尴尬。」
「嗯,很想搬电脑过来传讯息,对吧。」陈海天快速的把空杯子放到吧台上,顺手拿起两个杯子,倒入泡好的红茶。
「对,谢谢,」没有事接过陈海天递来的杯子,继续说:「我五年多没见过网友,很紧张,不然我把笔电打开,我们上站聊?」
「好。」陈海天立刻起身走到专用位,把趴在小笔电上取暖的雨天抱起来用手腕夹着,另一只手拿着小笔电,快速走回来在没有事对面坐下。
没有事的表情有点啼笑皆非,「可是彩虹梦现在不能传讯息。」
「嗯?对,一时忘了。」陈海天无奈的把笔电放回原位,手还是夹着雨天,「那……没有事同学,初次见面,你好。」
「没有人同学,你好,」没有事举了举红茶杯,「叫我小庄吧,不怕恶心的话也可以叫我小雪或雪雪,我一向是对方敢叫我就敢应。」
「你的花名真的好粉红。」陈海天也举了举红茶杯。太粉红了。
「那不是花名,我真的叫庄雪,」没有事笑着摇摇头,神色间颇是无奈,「我爸姓庄,我妈姓薛,薛、雪,音很近,加上我生在农历大雪,我妈又希望我会念书,雪案萤窗,所以就叫庄雪了。」
「雪案萤窗,辛勤十载,淹通诸史,贯串百家。」陈海天几乎是反射性的念出来,「张天师断风花雪月。」粉红到不行的风花雪月。他在心里补上一句。一样好粉红。
「我一直猜你是念中文的。」庄雪用手包着红茶杯取暖。
「没,我念历史。」陈海天微微摇了头,「这种取名字的方式很特别。」
「我妈认为小孩是两人一起生的,所以名字一人一半,我还有个妹妹,从母姓,叫薛嫥,嫥、庄,音很近,」庄雪用手指在桌上写着嫥字,「庄雪,薛嫥,他们没生第三个,因为单数不公平,生四个又太多。」
一男一女、父母恩爱未离婚的典型社会小家庭。陈海天心想,太完美了,反而比他这种单亲独生子更容易有人格偏差,这么看来,其实庄雪比较像灰色。「我叫陈海天,朋友叫我小万。」他把雨天举起来,「它是雨天。」
「嗨,雨天。」庄雪和善的打招呼。雨天冷冷瞟了庄雪一眼,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气。
陈海天把雨天抱回怀里,「雨天的性格很像雨天。」
「看的出来,不过海天跟雨天,」庄雪想了很短的时间,「海天一色,所以万就是one吧?你取ID时,one被用走了,所以才叫noone?」
「对,」陈海天并不讶异庄雪能猜到,他知道这个人聪明而且反应快,只是不确定对方披了几层羊皮,「那nothing怎么来的?」
「那时电视在播天才雷普利,主角刚好说了一句『I am nothing』。」庄雪笑了笑,比起刚进店时,神色轻松自在许多,「不过我比较喜欢小说,跟电影切入的角度完全不一样。」
陈海天点头同意,拿起茶壶帮庄雪倒茶,「我也是,电影太悲哀了,雷普利只是想要幸福,所以我不觉得他有罪……」
玻璃门传来铃铛声,梁美莉拎着锅烧面走进来,好奇的打量庄雪,看陈海天完全没有介绍的意思,就自动把锅烧面放进小厨房里,然后走到陈海天旁一把抢走雨天,默不作声走到后面的朋友专用沙发休息区看电视。
陈海天无言的揉揉太阳穴,他已经预先听见梁美莉在知道没有事出现后会发出的狂叫声,「那……我的信箱容量无限是你开的?」
「呵呵,你发现了,我请武大郎开的,」庄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对面露疑惑的陈海天解释,「我们以前算是好朋友,常混在一起,后来我搬回台中,就慢慢没联络了,身边的朋友都没有玩彩虹梦,所以一直不知道复站的事,后来前几天过年时,一时无聊,在网路上连来连去,竟然连到武大郎,他才告诉我。」
「六度分离。」陈海天前阵子才读到这个理论,两个陌生人只要通过六个人就能产生联系,只要能知道那六个人是哪六个。
「对,不过我跟她只隔了三度,反正,我上站看到你的信,趁着今天来台北看书展,就来了。」庄雪对陈海天笑了笑,又拿起茶杯喝了几口红茶,像是在掩饰一些慌张,「推门进来时我超紧张,差点想直接装作喝咖啡的路人。」
陈海天默默看着庄雪喝完茶,把杯子放下,才用看到珍奇异兽般的疑惑语气说:「你跟网路上那个低俗的没有事差好多。」
「那个是隐藏人格,属于加值服务,要先储点才看得到。」庄雪扬扬眉,首次露出比较符合那个人格的调侃表情。
喝完红茶,陈海天改冲黑糖姜茶,窗外的行道树在轻拂的寒风中摇晃,他们一口一口地喝着茶,闲话家常。聊着书展里的人潮,最近看的书和电影,音乐,猫。对话内容完全符合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该有的分寸:聊了很多,却避开所有的重点。
仿佛他们都默默同意回避那一块,因为有些事不适合初次见面就谈。
可是陈海天明白,和陌生人聊天的重点不是聊的内容,而是聊天时的节奏和韵律感,只要节奏相同,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谈或频率有出入,都能引起共鸣。像翻开一本抓住注意力的书,会想一口气把它看完,即使眼睛疲劳也无法停止。因为书已经控制住一切。
偶尔有客人推门进来,带进一些寒风,他起身招呼客人时,庄雪就安静的看书展买来的书。梁美莉和雨天依然在后面看电视,小厨房里的烧锅面已经冰凉。
聊光所有不着边际的话题后,他们开始聊天气,天气是最安全的防守线。庄雪说台北比台中冷,说台北的春天潮、湿、长霉,说台中下午四点时的凉爽空气、傍晚六点降临的夜色,还有想吃烤地瓜的心情。
庄雪那个时候变回从前那个说故事的没有事,一字一句都说的陈海天心生向往。
「我只去过台中三次。」陈海天在心里计算,一次是环岛路过,逛了逢甲夜市和美术馆,一次专程去美术馆看展览,一次被梁美莉拖去见网友顺便吃喝玩乐。他在台北出生、长大、念书、工作,他始终不曾离开台北到其他地方,事实上,他去东京的次数比去台中多好几倍。
「我住在县市交界的地方,出门往右边走五步就是台中市,有空过来玩,我带你去吃大面羹。」庄雪说的很轻松,没有半分迟疑。
陈海天感觉得到庄雪不是在说客套话或场面话,这个人真的会带他去吃那个……什么羹?
「那是什么羹?」
「台中才有的羹,面条做的,一小碗,」庄雪大约比出碗的大小,继续说:「我周末都有空,不过你的咖啡馆应该不是休周末吧?」
「主要是休周二。」还有看不顺眼的日期也会休,例如每个月七号跟二十三号。陈海天把这一句话吞回去,他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很任性,「你做什么的?」
「卖臭豆腐的。」庄雪说完突然笑出来,像是说了有趣的笑话。
「哪一种臭豆腐?」听到庄雪是卖吃的,陈海天突然精神大振,眼里闪出光芒。
「油炸臭豆腐,外皮酥脆,内里软嫩,乃民间七大小吃之一……」庄雪用手指算了算,「盐酥鸡、卤味、蚵仔面线、肉圆,嗯,之五好了,虽然之六的东山鸭头可能会想咬我。」说完又笑了几声,衣服上的米老鼠跟着笑声起伏。
「油炸臭豆腐?炸好配泡菜那种?是批来的还是自己做的?」有什么独门秘方吗?可以教一下吗?陈海天把这两个问题留在嘴里,初次见面就探别人的商业机密不太礼貌,但他脑里转过好几个念头,小吃和中菜一直是他的死穴,他可以闭着眼睛做出意大利面,却始终做不好糖醋里脊,连简单的红豆饼都被梁美莉嫌弃,要是能学会做臭豆腐……
「对,最简单的那种臭豆腐,从我爷爷开始做到现在,五十多年,」庄雪看着陈海天,带着笑容说,「做卤水、泡豆腐、腌泡菜,全都自己来,只有豆腐是请人做的,很有趣的工作,虽然不像咖啡馆这么有气质……」
「不对,不是这样,」陈海天突然打断庄雪的话,口气十分严肃,「对我来说,咖啡跟甘蔗汁或青草汁一样,是一种饮料,咖啡馆就是个饮料店,气质什么的都只是那些人拿来妆点自己的……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人,」他看到庄雪点头表示了解,才继续说下去,「什么气质优雅风格品味,所有加在咖啡上的形容词都只是无聊的笑话。」
陈海天讲完,拿起姜茶喝了几口,才说:「嗯,我好像太严肃了。」
「不会,因为你真的喜欢咖啡,就像我喜欢臭豆腐。」庄雪拿起茶壶在陈海天的杯子斟满姜茶后,才再度用认真的语气开口,「每次我说我在卖臭豆腐,大家的表情就很好笑,我想是因为在他们心中,臭豆腐的社会地位比较低,不像西餐厨师或蛋糕师傅之类,加上我看起来应该是老师或上班族,他们心中的期待和现实落差太大,又不能失礼的表现出来,最后脸部表情就挤压的很奇怪。」
庄雪又闷声笑了几声,「所以我每次说我在卖臭豆腐,就会期待看到对方脸上跨丢鬼的表情,然后自己忍不住先笑出来,不过你这种反应我是第一次遇到。」
「因为你卖吃的,我卖喝的,都是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人格分量远终于社会分量。陈海天在这方面受母亲影像很深,在他心中,庄雪、叔叔、米其林五星级厨师都一样,都是煮菜的,而他是卖饮料的。
只要他们认真对待自己选择的工作,就该受到同等份量的尊重。
「对,这样说起来,我们算是同行,不过我没拿过咖啡配臭豆腐,」庄雪放下茶壶,盯着茶杯,似乎在想像两者搭配起来的味道,「嗯,感觉上很怪。」
「拿铁或卡布可以把牛奶用豆浆代替,都是豆子做的,配起来也许会合,」陈海天快速在脑里翻着各种风味的咖啡豆,「单品我不确定,要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豆子,配好了再煮给你喝。」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好啊。」庄雪回答得很理所当然,「你有空来台中,我炸臭豆腐给你吃,还有大面羹,来之前记得先饿几天肚子。」
事情好像就这么约定了,没有切确的日期,但这是一个约定,陈海天感觉得出来,庄雪是属于很少对人承诺什么,但会很郑重其事地信守承诺的那种人。
他们把话题转到安全度比天气低两级的食物上,直到店里的客人准备离开,对话才停住。陈海天起身结账时,庄雪也跟着站起来。
「我该走了,回到台中差不多十二点,不会太晚。」庄雪拿起外套搭在手上,陈海天这才注意到已经快十点了。
「能给我你的电话或邮箱吗?」庄雪的声调温和,脸上带着笑容,已经不再有刚进店里时的害羞,「我没用MSN,你有用的话我可以去申请个账号。」
陈海天拿起一张店里的名片,写下手机号码和邮箱,「我也没用MSN,那东西登登登的……」
「很讨厌。」
「对。」陈海天忍不住笑出来。在连络无障碍的世界中,每个人努力让别人找到,在他眼里,这简直是恐怖活动。
庄雪拿起便条纸写上电话和一串网址,递给陈海天,「我很少上网,这个站是我唯一的出没地,可以来这找我,国外的网站,但台湾最近开始有人用。」
陈海天收下便条纸,两人在店门前面含蓄地道别,刺骨的寒风吹进推开的门,庄雪的手插在口袋,身子有些抖。
「保持联络。」庄雪对陈海天说,陈海天笑着点头说好,跟着庄雪走到室外,踩进二月的夜晚,庄雪把手从外套里抽出来,向陈海天挥了挥,转身往巷口走去。
陈海天看着庄雪的背影,心里却有种感觉,他们下次再见,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