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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异味。“倩姑”,母亲只叫了一句,两眼盯着她,责备,恐惧,惊喜,尽在不言中。“什么东西这么臭啊!”“臭?”青狐惊呼,无限委屈地反问。“要不就不是臭,反正不是正经气味。”母亲战战惊惊。就连继父也发出了声响,鼻子耸了又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由于憋闷由于反感还是由于喜爱由于饥渴。青狐小声告诉了妈妈。妈妈点点头,含着泪说:“我一辈子只是听说过法国香水,还从来没有闻见过呢。”比香水更难办的是那一张画。画的是两个裸体胖丫头,胳臂、手、腿子、脚面与脚后跟特别是屁股,都滚圆滚圆,像打气打得过足的篮球,膨胀欲裂,伸手可触,不伸手那屁股蛋子也会弹性十足肉性十足地顶到你身上来,把你撞一个大跟头。两个男的,是劫掠者吧,一个穿着衣服,一个半裸全裸难以分辨,因为看不见下半身。此外有一个孩子,不只道是儿童还是天使,倒是没长翅膀。连两匹马也是肥嘟噜的与肉感的。她当时买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太异样,拿回家来方感到问题之严重。这可好比是带回来了两枚炸弹,两桶砒霜。青狐还是在夜深人静之后,在邻居们估计也睡下以后,偷偷地把画给妈妈看了。妈妈很忧愁,她说:“你这是怎么了!咱们吃饱肚子才几天!你烧什么包啊你!咱们家挂上这个不成了窑子了吗?你花了多少钱?”一边抱怨着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一边毅然承担起责任,决定把画藏到植物人床下。植物人突然睁眼,躲藏已经来不及,继父看了一眼画,噢地怪叫了一声,两眼上翻,嘴里吐出了白沫。 忙活了一阵子,又是叫急救车又是输氧气,又是按摩胸肺又是嘴对嘴的呼吸,结果,没等上车,人已经断了气。仍然拉到医院,再忙活了一阵子,青狐的继父被确认已经死了一个多小时了。青狐的妈妈没有嚎啕,然而一直用恶狠狠的眼睛瞪着青狐,她当然认定倩姑活活杀了继父。这是青狐的文学杀死的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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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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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眼睛和目光一直保持了好几天。一周以后,为料理继父的丧事已经筋疲力尽了的青狐实在受不了了,她抗议道:“干什么那个样子看着我,其实您也觉得他应该去了,他这么多年只不过是活受罪”青狐不喜欢她的继父,她想说继父是一个流氓罪犯,对她的一生的不幸应该负责。如果不是心疼母亲,她早把继父送到劳改队里去了。
在有继父以前,在她的童年时期,是她与妈妈两个人亲亲热热,而有了继父以后,出现了第三个人。继父的眼睛里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庸俗,如果不说是卑劣的话。继父一张口,青狐就会闻到一股恶臭,那不像是出自口腔,倒像是出自阴沟,而那道沟里堆满了春天的(已经存放了一冬的)腐朽了的大白菜。继父的口音她也深痛恶绝。而继父对于她的行为,她多次想拿起一把小匕首捅了他。然而然而,继父早早变成半植物人了,她已经与他动、植物相隔,像俗话叫做天人相隔一样。她也就无意促使他早死。虽然她确实认定,他死了比活下去更合适。这也是极少数与母亲没有共同语言没法沟通的话题之一。这也是她与母亲的“不平等关系”之一,她从来无法与母亲谈论她的亲生父亲与此位所谓父亲,而她对她自己生活中的男人,从来都是一个个向母亲汇报,向母亲描写,向母亲诉苦,最后在母亲指导下一个男人也留不住。
她是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才买画买香水的,难道曾经学过美术的继父和曾经多年用过扑粉的母亲竟会被她买的鲁宾斯的画的复制品和未必真是法国原装的香水吓死?这实在荒谬绝伦!母亲恶狠狠地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说话,而是轻轻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呀!”“这是一篇滑稽的小说,夸张得没有什么人会相信,经过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经过了扫五气和思想改造,一个老人被香水和油画吓死了。”“你留一点德行好不好?你是发表了作品啦,你是作家啦,然而你仍然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要说什么都耍滑稽和夸张,你太缺德啦!”她明白了,母亲是在泄愤,说不定是对于植物人继父的愤。母亲也读过高中,母亲会唱黎锦晖的歌曲《可怜的秋香》与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母亲会背诵徐志摩和卞之琳的诗。母亲曾经逃(封建包办的)婚私奔,这么说母亲当年比青狐还大胆还火辣还浪漫。第一次私奔之后,母亲与外祖父母脱离了关系,但是她的娘家哥哥姐姐仍然在父母的默许下照顾着她。底下的再嫁使母亲彻底革命彻底独立了。看来母亲当年够得上是个大无畏的造反派新潮派。
而青狐连母亲这点出息都没有。
母亲又得到了什么呢?学过一点什么狗屁艺术的继父把母亲的左耳打聋了,继父把母亲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首饰变卖了,换了酒。后来,在一次酩酊大醉以后,他就成了植物人。”随着时间逝去,母亲与任何一个中国文盲老太婆没有区别了,除了家务,她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她们的婚姻都是是不幸的,母亲的勇敢与浪漫换来的是头破血流,一败涂地。这不幸的暗影笼罩着她的童年。母亲对于婚姻和男人的恐惧、失望与依赖被她直接传承下来,母亲越是爱她,她越是摆脱不开这悲惨的宿命感和对女人命运的悲哀与绝望。她越是爱母亲,她越是觉得她们娘俩其实已经先验地拒绝了任何男人,她们早已结成了爱男思男防男疑男仇男的亲密防线。。
卢倩姑从小听惯了母亲对于继父的抱怨。母亲甚至于直言不讳地告诉倩姑,她只盼着继父快快死掉,“您别这么说呀,”,十一岁的倩姑劝母亲,而母亲说:“不,他死了,是为社会除一害,是为人群除一害,特别是为女人除一害。
还是母亲看得清楚。此后的事实说明了一切,倩姑悔之晚矣。在继父没了以后,母亲才懊悔了她对于继父的无尽的怨毒,并且将这种懊恼迁怒到青姑身上了。我们都是白虎星,我们都是克夫的命,两个女人互相敌视着,较量着,无言。
青狐不理母亲,找来一个高杌子,站在上面楔钉子,挂那张复制的《被劫持的女孩》。由于是洋灰墙,钉子很难钉,而石膏刷上颜色冒充雕花木框画框又不断地掉着粉末。让母亲递工具和画,母亲不递。青狐气虎虎地挂画就挂了半个钟头。
有点歪,但总算是挂上了,她们家挂上了两个光屁股洋女人,就让女性的圆屁股把那些老流氓、小无赖、病夫和伪君子们都吓死吧!青狐快意地笑了起来。这时她在母亲的恶毒的目光里突然发现了二十年前的秘密。就是那一次,十九年前倩姑突然发现了母亲两个外眼角的下垂,发红的黑眼珠,苍老的丑陋的眼袋,特别是眼睛里的凶光。青狐发起抖来了,她的眼里也出现了凶光,但同时是绝望与恐惧。“已经二十年了,您应当告诉我。您不能再骗我了。”青狐突然说,同时她转移开目光,她忍受不了再与母亲对视下去。母亲的身上抽搐了一下。
“您以为我当时是疯了,什么都忘记了,然而不是的,我没有疯,我至今记得我背诵的蒲宁的小说,小说是《最后一次幽会》,我一直背诵着:
“‘如果说有人牺牲了一切,牺牲了自己的一生,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一个老酒鬼!’
“这里有一个命案,人命关天!”倩姑一字一顿,“您把我的孩子掐死了吗?”青狐突然走近了母亲,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对着呼吸,她突然转守为攻,正颜厉色。“什么呀。你这是说些个什么对什么呀!”母亲躲避着,喃喃地说。“如果说有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那个人就是我!”青狐突然大哭。“算了算了,还说这个作什么。不说这些,咱们的日子已经够可以的了。现在刚刚好了那么一咪咪。”
…
第十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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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可以不说了,你有孩子,你有我,你已经六十六了,你需要的是安定团结,向前看。我有什么?”青狐的眼睛发直了,母亲恐惧起来。
“倩姑,倩姑,我已经完了,你还有最后的机会,让我们谈谈正事吧。我明白,你喜欢杨巨艇,我看,杨巨艇他行”母亲喃喃地说。
“放屁!”
青狐受到蓦然一击,她一开始只觉得是母亲为了摆脱被动和隐藏自己的罪恶突然转移话题,接着她感到母亲像一个间谍,像一个窃听器——一个隐蔽的摄像镜头,她在监视她查核她。
她噘起嘴来不说话。
母亲急道:“我可是一切为了你,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一个人,那就是你”
“谁让您为了我啦?”,倩姑突然爆炸了,“你为了我,我算倒了血霉了”
“如果说有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青狐又念道,像是在念什么神秘的咒语,好像是在宣告一件可怕的消息,又好像是一个法官在宣布犯人的死刑。母亲回身就走,进入到自己的房间也就是植物人死者的房间,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她们再没有说话,按照惯例,青狐知道她与母亲可以互不理视五至七天。青狐早早地睡下了,终于睡熟,但是做着恶梦。她先听到了一系列稀里飒啦的声音,接着是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动,那声音好像是一件沉重的东西抛到了深水里。她赶紧起来,看到门厅里开着灯,母亲倒在地上,旁边是倒了的杌子与摔碎了的画框与撕坏了的画。她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声。她试图在地上爬,看来她的小腿骨摔断了。她面无人色,疼痛使她的面孔扭曲了。
她半夜,而且是后半夜站到杌子上摘青狐挂的洋画,她摔倒了。摔倒了还不忘记破坏掉洋画,捣毁画上的光溜溜的女人屁股。
您这是干什么呀?您怎么这么大仇?硬是不允许青狐提起那个话题,硬是不允许她揭开自己内心的恐怖的伤疤,不允许她正视伤口,正视那黑洞和空白。
五年前即一九七六年那个沉闷的夏日夜晚,她曾经和母亲谈起过这个话题,她同样地激动起来了。不等到母亲答话,突然全室簌簌作响,墙上挂着的镜框落到了地上,窗台上的玩具和小钟滑来滑去。这时传来狭小的只能容一个人作业的厨房那边的稀里哗啦破碎撞击的声音。“地震!”他们喊了一声,整个一面墙发出断裂的呀呀声。她们就像喝醉了酒似的站也站不起来。地震制止了她们就那个该死的话题谈将下去。这次地震的中心在唐山,死了数十万人。
而在此之前,卢倩姑只要一提到她与辅导员生下的那个孩子,她的迄今唯一的孩子,不,一企图转着弯子绕到这个话题上,不是母亲就是她自己,立即心慌气短,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欲哭无泪,欲叫无声这个话题就像一把刀子,嗤啦一声割开了她们的胸膛。青狐从邻居那边借了平板三轮车,她蹬上车,拉着母亲去看骨科急诊。医生给母亲接骨的时候母亲呲哟呲哟地乱叫,为什么要这样疼痛?人可以也必须死,人可以也必须倒霉、生病、衰老、贫困、受各种各样的污辱,但是为什么还要活受这样凌厉的疼痛啊!青狐哭了。而在青狐蹬着平板三轮带母亲回家的时候,一辆汽车停在了她旁边。从车上下来的是杨巨艇。他们互相解释了发生的事情与正在做的事情。杨巨艇是参加完一个宴会回家。他说:“我正要去看你,听说你父亲去世了,我正打算明天去看看你,也算是慰问吧。”杨巨艇坚持要把汽车打发走,由他来蹬平板三轮。仅仅这个表示已经使青姑暖从心来,泪流满面了。青狐则坚持认为他不会蹬。杨巨艇试了试,果然他蹬不了,车把在他的手里自行转过来又偏过去,他只顾了把握方向,却忘记了蹬车,或者是只顾了蹬车,却握不住车把,使车在马路上旋转。他是用骑自行车的方法骑三轮车,他以为身体的重心一变,车把就能够跟着歪来拧去,其实不行。青姑虽然并不强壮,蹬三轮却还是早有训练。虽然最后还是青姑来蹬,杨巨艇走了。青狐仍然满心感动。
分手的时候两个人说好第二天傍晚杨巨艇来青狐家看望青狐。虽然连续出了继父去世与母亲摔伤的事儿,回家后青狐仍然是含笑入睡,李秀秀再中伤一万遍杨巨艇,杨巨艇的形象的高大也不容怀疑。然后一天青狐都在考虑怎么样给杨巨艇做饭。炸藕盒还是炸春卷?宫保鸡丁还是芙蓉鸡片?干烧、红烧、清蒸还是侉炖一条活鲤鱼?新学会了用火腿片卷豆芽菜。那么,做一个什么样的汤?酸辣汤?她有足够的胡椒和白醋黑醋,其他肉丝、豆腐、鸡蛋也很好准备。酸辣汤太俗了,她应该做一个西餐汤,买点牛肉、土豆、圆白菜、洋葱头、胡萝卜、西红柿煮在一起,不行再放一点蕃茄酱和酸奶油,一锅俄式菜汤就完成了。青狐做了一天饭,她自从写作上出头以来,原来的单位也就不怎么去了,大家也都认为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