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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稳而有力的心跳。抬眼望他,眼里的阴霭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睥睨天下的傲然气势。那是让我所骄傲的。我赞叹于他的这种气势,迷醉于此刻闪现在他眼底的透彻和坚定。
如王者临风,秀木于林。
灼灼其华
通利钱庄的后院我是第一次去。地方不大,方正而洁净。
穿过月洞门,是个小院子,一左一右两间厢房。一间是会客,一间就是明丽的住处。和前面的铺面之间有小径相连,另有一道大门加锁。实则这里是另成一方小天地。
本来该是多美的一个私密的空间,可令我浑身不舒服的是这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女儿气。院子里,没有花没有草,听不到鸟叫看不到蝴蝶。堂屋里,没有摆设没有装点,唯一有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字:天清一雁远,海阔孤帆迟。
我能认得的也就是这几个字,比我的狗爬字是强多了。可是当明丽说那是她写的时候,我还是惊掉了下巴。这样的笔法、力度、运腕时的走势,出自一个纤弱的女子之手,怎么都难以置信。我看看字,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暗自吐舌。
“格格,茶好了。”一回身,明丽站在身后。我吓了一跳,有点尴尬地撇了撇嘴,挪回桌旁坐下。
东方墨涵正翘着腿,品着茶,笑得肆意。我狠狠瞪了他两眼。小顺子终于是把他这个少主给唤了回来,而今天我会来到这里也是他安排的,说是这里比较清静,方便说事儿。
“知道自己的短处还真不容易!”我越是瞪他,他越是笑得前仰后合,嘴不饶人地说着。
索性不再理他,板起个脸视线呈45度角看向地面,一手拢在袖子里猛掐自己,阻止自己和他一起喷笑出来。可他显然还没耍够宝,举着个手开始在我面前乱晃,忍无可忍之下,一掌将他拍开。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相对大笑。
我气鼓鼓地道:“不就是几个字吗?至于这么寒碜我?我回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猛练不就成拉?”
“别,我还真看习惯你的字了。你以为明丽这手字好练吗?问问她吃过多少苦就知道了。你啊……”他看看我,大摇其头。
转而去看明丽,她立在边上,一言不发。绿色罗裙衬得桃色容颜,俏到极致也冷到极致。无笑的双眸里潋滟着秋色寒棠。
“格格,这是这几个月的账目,您过目。”她指着桌上摊开的账本。
“不用看了,你拣重点的说就行了。你要负责的对象是你们少主,不是我。”
“我更不管了,没事找那烦干嘛?”东方墨涵不在乎地道。
我白眼一翻:“你不管你还去金陵开分行干嘛?还一去数月。”
“你又不在京城,我在也没意思啊。”轻飘飘地一句话直接把我堵闷了回去。气得我,这不是存心让明丽恨我吗。这人,到底安得什么心啊?
“格格”明丽取出一张银票,快速说道:“这是该留出来的那笔红利。铺子一切妥当。月初的时候贷出了一笔四十万的银两。九爷的人牵的线,作保的是马大人。”
我一愣,“马大人?哪个马大人?”
“御前侍卫,马武。”东方墨涵的声音几乎是打鼻子里哼出来的。
明丽福了下身子,目视着东方墨涵:“格格,少主,九爷下了帖子,我……”
欲语还休中,东方墨涵只是懒懒一挥。所有的期盼便被堵在喉中。明丽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开。走得那样快,倒有了三分赌气的成分。我无语摇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烟花能否得以灿烂,但看天空愿否承载。
“马武是首辅马齐的弟弟。米思翰的第三子。”懒懒的语声响起,东方墨涵的手敲打着桌面,压根就没回过头。直到远远地传来门被砰然关上的声音,才看见他的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也只是那么一下而已,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门,还是关门的人。
看他时,他只是继续瞪着我,用一种凶凶的,却又带着得意的语气道:“知道米思翰吗?他在康熙初年时即被授为户部尚书,列议政大臣。他掌握财政,和明珠一起坚决支持撤藩,是康熙的左右臂之一。只可惜英年早亡,因此他的几个儿子都获重用。这个马武,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御前当差,口衔天宪,参与密晤,地位颇为重要。在康熙眼里恐怕是既为仆又为家人,和那个曹寅差不多的角色。现在这些个皇子阿哥年幼时,说不定他都曾扶过抱过呢!”
“呵”我轻轻一笑:“不错,挺微秒的角色。”
“何止不错。也不知道你和九阿哥说过些什么,他居然把这么个人牵扯了进来。要是他阿玛泉下有知,想想自己好歹一生握有财权,儿子竟给人去贷款作保,最后甚至可能就此牵扯不清,不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才怪。”
“喂。”我拍着桌子,“这是正当生意哎,你怎么把我说得象放高利贷的一样啊。别忘了,老板其实是你。”
他不在乎地起身,立在院中。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株竹子在靠墙的一隅,稀疏而孤立,仿似遗世独立。
“我只看热闹,该怎么搅和你自己拿捏。”
“赔本你也做?”我也站了起来,一手撑着桌子,狐疑地望着他,“东方墨涵,你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小顺子是怎么回事?”这些总是要问清的,走到这一步,回首无涯。我的每一步,都牵涉到胤禩。
他潇洒转身,目光炯炯。他在院中央,我在屋正中,相视而望,互不退让。
“我说了,只想让船帮的兄弟海陆通吃,温饱就行。这个本应该不会赔吧。至于小顺子,他的舅亲是船帮中人,也是无意中知道的,联系上了而已。”他轻描淡写地道。
我往前踏了两步,盯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放松。他的眼里有寒光一闪而过。我猛然立定,那是一种天然而本能的保护色,那点寒芒,似孤星坠落。
“怕我了?”他嘲讽道。
“是啊。我怕你是皇上的遗珠,所以既对皇家了如指掌,又对皇家有着难以言语的仇恨。”
他呆愣地听我说完,眉毛、颧骨、鼻子、唇角一寸寸地抽动。终于忍不住拗在一起,疯狂爆笑。我看着他滑稽的表情,也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真这么认为?”他笑得喘不过气。
“假的。”我没好气地答。他的笑剔透爽朗,没有任何作假的成分。我骂自己真的是电视剧看多了,哪有这么多小说情节啊。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陈家洛拉!不过,以他的相貌才学,风姿仪态,当个皇子阿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欣然”他正色道:“有些事还没到说的时候。记住,我不会伤了你,和你所爱的人就够了。”
“当年是你主动找上的胤禩,渴望结交。如今,你却再不提这件事。”我迟疑地问着,“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你真是傻啊”他揉着我的头:“攀上了你和攀上八阿哥有分别吗?”
“没有我呢?”我不死心地问。
“那就难说了。欣然,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现在,佛曰:不可说。”他煞有介事地把手放在唇边。
我晒然而笑。
风刀霜剑言如雪。而对于他这样的人,我相信,言亦如刀剑,既已出口,必是斩钉截铁,言不为虚。
不再纠结在这个话题上,我们开始天南地北地海聊。东方墨涵的足迹遍布内陆山川。有些地方我在现代去过,大致的风土人情三百年来万变不离其宗,于是突然之间似乎有了很多共同的话题。他也不问为何我一个女孩儿家到过这么多地方,知道这么多。这样的对答,让我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五台山上,和老和尚一起。可以毫无保留,无所顾忌。最后我们索性在明丽的小厨房里搜罗了她的食材,自己弄了顿好吃的。待到想起回宫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由于来的时候没有带上莽古泰,是自己信步走来。东方墨涵便执意送我回宫。他对这里显然已经极为熟悉,带着我从后院的边门出来,穿过小巷,弯弯绕绕地转到大街上,我才发觉我们是站在通利钱庄的对街。
我带着调侃的笑容看向他:“熟门熟路哦。说实话,明丽是个好姑娘,又能干,又……”
“我说了,好姑娘还是离我远点。”
我板起脸孔:“那你的意思我不是好姑娘了,才可以来招惹你。”
“你啊,我惹不起。不过,你还是看紧对面比较好。”他神色严峻地看着对街。
一辆马车停在了通利门口。很熟悉的车,我不禁一怔。
车帘挑处,胤禩出现在了视野里。随后被扶下车的竟然是明丽。夜色中看去似是有点微微的醉意。两人均是背向着我们,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更不可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三两句话后,明丽略微福了福,便推门闪了进去。
胤禩回转身子,在弯腰上车的瞬间停了下来。马车继续朝前行去,他却留在那里,负着手和我们遥遥相视。
“走吧”东方墨涵推了下我。
几乎是同时,我们和胤禩都提步走向对方。
恍惚中,又似那年金陵。
“八爷”东方墨涵双手虚拱,并不弯腰。丰神俊朗的脸上若有若无地泛着笑意。只是立在他的身边,却分明感到先前的那种温暖消失了。似是有一层无形的盔甲迅速覆身。
“东方兄”胤禩淡淡地回了一礼。手却向我伸出,掌心向上,深瞳里影映着我的身影。
我将手交付,他蓦地握紧,手指微微用力。我会心一笑,举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既然遇上了八爷,那欣然就交给你了。容我先告辞。”东方墨涵笑笑,朝我眨了下眼睛。
胤禩举手相让。
“在老九那里遇上了通利的这位姑娘,恰好马齐托我关照点事,所以顺道送了她一程。”胤禩率先打破了沉默。
马齐托的事恐怕就是马武的那笔款子。马齐是众所周知的八爷党,胤禟让那笔款项由通利来出,恐怕是为了稳妥起见。然而事实上,据我所知道的史书言载,马齐和张廷玉一样,真正发迹是在雍正朝。推举胤禩为太子的事件上,康熙刻意下旨不让马齐发言。后虽马齐被降职但仍可在上书房行走。不知道他是怎样淡出的八爷党,只是之后他的再度启用到发达,整个仕途却和胤禛密切相关。
马武,我记下了。胤禟这回该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想什么?”胤禩唤回我。
“想该怎么和你说东方墨涵。胤禩,这个人,我说不清。但我确信,是友非敌。”
“好,我信。”他爽快地道。
我皱了下眉,这么简单,连解释都不用吗?真是白费了半天神。
“我信的是你。你引他为友,我自然相随。”星眸里灵韵闪动,其情灼灼。
“我说你就信?那么请离通利那个姑娘远一点,我不喜欢。”我鼓着腮帮子说。
他一愣,大笑:“你成醋坛子拉?不象你啊!”
“还有呢”我认真道:“胤禩,太子还是太子。这几年,无论有多大诱惑多好机会,你可不可以只作八贝勒?”
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却不敢把目光移向他的双眸。怕那里有惊涛骇浪,也怕是晦涩难当。
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说得有点多了。”
是啊,我是说得有点多了。这几天,机会一点点地铺设在他面前。五阿哥查抄凌普,审问时没想到竟犯了历史上的胤禩同样的毛病。康熙一怒之下发回胤禩重审,有了前车之鉴,他自然是办得相当漂亮。于是,赞誉接踵而至。在这样的时候,浇上冷水,劝他收敛,自是困难。只是,我还能怎么说呢?
闷闷地垂下头,地上是两人长长的影子,被树影遮着,看不清晰。爱情里,如果有一方无法完全地敞开心扉,那种苦,只有自己吞。心里,如长有蔓蔓荒草,即便得以邂逅,却无法与子偕臧。
沉默,还是沉默。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真的是很好的句子,我觉得我就快被自己郁闷死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我没说不答应,只是需要斟酌。”他拉紧我的手,“我让车子去东华门候着了。不如一起月下散步,走到那里如何?”
“我怕走到那儿,宫门都下钥了。”我扁嘴。
“下钥了更好。我们可以走一个晚上。”他有点耍赖,可是声调里含着满足。
我嗔笑着回道:“贝勒爷,您可是堂堂的八贝勒,象个孤独的流浪儿似的满大街晃,这,合适吗?”
我低头看了看交握的双手。虽然,我爱死了这样的感觉,可是如果真这样在大街上招摇,合适吗?这里可是京城,谁知道暗影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抽了抽,他却紧握着不放。
“胤禩……”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我之间,更没有。一路相伴,不如就从这条路开始。”
我们不是的。我们的心里都有无法向对方完全袒露的话语。我不能说我知道历史的结果,他也不能告诉我夺嫡路上的曲折坎道。相瞒,是为了保护对方。可是这种保护却象一把双刃剑,会伤了自己,也会割伤对方。
“欣然,记得梅花飘落时,我说那是无悔。它之所以无悔,是因为盛开过,芳香过,坠落时,亦有粉身碎骨的壮烈。放手一搏,才能无悔。”
我的手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