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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禹坐在地上,神色似悲似喜,醉意全消,紧张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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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五年十一月二十八,皇三子洪嘉诞,生母诗霜厅英贵妃,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牢中死囚尽皆放出,又令苍流寺点海灯为皇子祈福,所费奢靡无数。野史记载,皇三子诞生之时,帝长舒一口气曰,此乃第一子,亦为唯一一子。自此,皇长子洪熙与皇次子洪示的身世血脉一直是民间猜测的悬案。
洪嘉雪团儿一样的小人,这才出生不过数日,已经能依稀瞧得出明禹小时候的轮廓——宫中服侍过明禹的老嬷嬷皆如此说。青樱抱着他看,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虽然尚在襁褓之中却不比别的婴儿一样爱哭和茫然,相反,他是极安静的孩子,喂他吃便吃,要睡时便睡,即便是不吃不睡的时候也会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说话的人,不哭不闹。
洪嘉刚一出生三天,青樱些许复原了些,明禹就把他抱进了清明殿,说要亲自抚养。
这实在是合宫纳罕的事,皇帝是男子,如何躬亲抚养皇子?且不说小儿服侍起来本就事务繁杂,洪嘉又不是已经能自己吃饭睡觉的孩童,尚在襁褓之中就算再乖再安静,这日日哺乳可要怎么办?
宫中本来是有些议论的,照说以英贵妃的位份,所诞下的皇子不是不能亲自抚育的,皇上这么将皇子从生母身边带走,这可是向来宫中惩治妃嫔的手段……
可若说这个皇三子不得宠吧,他甫一出生皇上就大赦天下,这可是皇长子出生时都没有的待遇,何况那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子嗣,按说应该珍而重之。
青樱不理会别人怎样猜测,没有出月子之前她也不能出门,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水榕连她卧房里开窗都不许呢,只说月子里经了风女人的身子就好不了了。
青樱不过和洪嘉待在一起三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更别说抱他。
但是她也并不说想念不想念的话,好似洪嘉并不是她所生一样,诗霜厅上下只道是她心中难过至极,无人敢多提三皇子一个字。
直到明禹的旨意下来。其实不下来她也明白的,他抱走洪嘉难道还不明确吗?
他要她也一同搬进清明殿。
青樱听了,没有站起来惊喜万分地谢恩,只是对汪福兴道:“你去回皇上吧,让他莫娇惯了皇子就好,本宫就不去了,横竖本宫现在谁也不能服侍,就不去清明殿中添乱了。”
汪福兴一惊,何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答不上来,立在原地很是愣了一刻这才止住额上的汗,恭敬道:“是。”
青樱独自在诗霜厅中,恢复得很快,她有着习武的底子,从前在宫中荒废了许久明禹每每取笑她也不见她捡起来,倒是生完了孩子之后执着起来,初一日不过一刻钟就已经大汗淋漓,然而坚持了二十余日之后竟恢复了少年时的七成。水榕见了笑道:“娘娘如今武艺练得好没有用武之地,只是身量着实恢复得快,奴婢进宫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娘娘主子产后不到两月就已经完全看不出的。”
青樱晚间沐浴的时候,立在镜前,果然是有成效的,她的武功虽然是在京师里同青松一起学的,真正得到雕琢却是在凤鸣山上由段思烟段姑姑所授,重在调理内息,内外焕然。
她现在想起当年的段姑姑教授她时所说的四个字,内外焕然。她现在就是这么地需要焕然一新。
洪嘉,身为皇子,自有他的路。
而她,慕容青樱,亦不能勉强洪嘉和她走一样的路,所以明禹肯亲自抚养照料,这是最好不过的,至少如果她退步抽身,洪嘉的前程不会受到影响——她并不能替他决定,生在帝王家是好还是不好,以后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但是她自己,却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宫中了。
并没有怪明禹,依然爱着他,从前一起度过的岁月,无论是山间的小路上,尘土飞扬的黄尘战场上,抑或是宫中宁静午后的宫径上,抛得下以后,抛不掉过去的种种时光。
但是,人生,总是要往前走的。总有些东西,要深埋在胸中,带到坟墓中。
宫中人都很疑惑,英贵妃如此的盛宠,怎么生下了皇子反而好似突然间烟消云散了一般,而且竟然也全然看不出来她有任何的怨气。
她的皇三子养在清明殿,她竟然也没有踏足半步去探望,反而不及前些年她几乎夜夜宿在那里,进宫久的妃嫔难免心中有这个计较。
水榕这日边做针线活便同青樱闲话道:“娘娘瞧这件小衣服怎么样?”
青樱正在看书,抬头微微笑道:“很好,洪嘉穿了一定好看。水榕的手艺即便是到了民间开绣庄也是极好的。”
水榕一面收起来又缝了两针一面道:“娘娘谬赞了,哪里是奴婢手艺好,分明是小皇子模样好,连同奴婢这点粗陋的针线穿在身上也是亮堂的。”
小皇子长什么样子,说起来她同青樱都不知道,出生了三天之后就被带到了清明殿,按说这样小的婴孩,一天一个样子,两个多月了必定和刚出生时不同。
水榕说着悄悄地看了青樱一眼,英贵妃竟然也不想念自己的皇子,至今并没有提过一次要去探望了,更没有长吁短叹母子不得相见。
青樱捕捉到她的眼神,忽然笑笑道:“今日你要是得空,就陪我去一趟清明殿瞧瞧洪嘉吧。”如果她走后,洪嘉能有水榕来亲手照料,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水榕站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好似洪嘉是她的孩子,是青樱一直不许他们见面一般。
清明殿的路和陈设几乎是没变的,汪福兴在前面带路时青樱就在想,其实不必带路的,她每一步都记得很清楚。这世上变得从来都是人,沧海桑田的是人心,不是景观。
进去洪嘉所居住的偏殿的时候,青樱的心慢跳了一步,有些不敢进去。冷了两个月才可以不去那么想念,她很怕一见了洪嘉,那样一个早慧那样一个和明禹有着相似眉眼的孩子,她见了就会放不下。
就会想要牺牲自己去陪伴他去爱他。
水榕是服侍了洪嘉三天的,这会子看起来比青樱还要激动,进去偏殿后便到床前抱起这个雪团一样的人儿,摸了摸他娇嫩的脸和手臂,对青樱道:“娘娘,小皇子真真是乖巧聪明,还记得奴婢呢,冲着奴婢笑呢。”
青樱慢慢地走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这个软软的幼小的生命。他果然是在朝着她笑的,并不是一般婴孩那样茫然,而是沉静地微笑——青樱没有见过十四岁之前的明禹,或许幼年时候的他,少了冷冽之气,也是这样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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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5
“青樱?”明禹想是批了一阵奏折,正好过来瞧瞧洪嘉,不想青樱竟然在这里!几近两月未见,她竟然主动来了,一时他的声音都激动不已。
水榕看这势头,不宜留在屋中,只好恋恋不舍地将洪嘉在床上放好退了出去瑚。
向来明禹与青樱说话不喜屋中还有他人,不过一刻殿中服侍的宫女太监就一个不剩了。青樱回身对他道:“你找来的都还算伶俐的,这样我也放心他们照料洪嘉了。”
“你不想自己照料么?”他走近来,轻声道。
她恢复得极好,几乎看不出是刚刚生产过,两人又是数月未亲近的,难免他心中一热,纵然有许多未说清楚的东西,还是忍不住从身后环住了她铄。
情不自禁,情非得已。
“青樱……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你搬到清明殿来吧。”
“洪嘉已经被照料得很好,只是日后你不要太娇宠他才好,皇子到底还是要磨砺的。”她虽然没有挣开,然而也没有回应他。
“青樱,别说这样的话好吗?”他声音低软了下来,“外面冷得很,我又想起来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就算战事再惨烈,只要冬天刮起风下起雪来,我们就会窝在一起烫些酒喝,就是跟现在一样,好么?”
青樱听了,心中的确也是一颤,思绪纷飞,身上的热血一时间涌到了心头,开口道:“明禹,如果我想入朝为官,你答应吗?”
并没有绝望到必要远走他乡,只是这宫中就像一口深井,有种困坐在其中的焦躁和悲凉。不是说宫中不好,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入宫,只是不适合她慕容青樱。
要么展翅高飞,要么闲云野鹤,就是不是一只笼中的画眉,哪怕这只画眉比之其他更尊贵。
“先不说这个。”明禹一听面色便是一沉,转而道:“从长计议吧,你要相信我。”
见青樱和缓了一些,明禹也目光一柔,对外面道:“水榕,进来把皇子抱过去睡吧。”
青樱奇道:“他睡在这里好好的,再说本来就是他的寝殿,何必挪动他呢。你又要去哪里?”
明禹道:“我哪里都不去,你也不去,只是让水榕把洪嘉带出去一会罢了。”见青樱不解,语气一低有些委屈道:“我不喜欢有别人在,你知道的。”
洪嘉也是别人,于他来说,只有她一个人不是别人。
“我也不喜欢。”她想他是知道的,别人指的是谁,那些人远比洪嘉要让人骨鲠在喉。
“不喜欢就不见她们。”他如此说着,“我只能这样了,但是我一定尽力。”
那么,就再信一次他吧,想起洪嘉娇嫩的脸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有一丝牵扯。
明禹果然做到了,日日下完朝就回来,即使批阅奏折也在内室,除却召见大臣会去议事厅,几乎就跟民间的一家子是一样的,青樱每日都懒怠出门,窝在清明殿中看各种杂书。
本来外面都是风雪天,即便偶尔出去透气也遇不见什么旁人,一时间青樱恍然觉得其实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富足人家而已。
所谓岁月静好,大约这也是一种方式。
即便是矜贵嫔的二皇子染了风寒,明禹也没有去,只是吩咐汪福兴宣了太医过去照看。
大夏的风俗是新生的孩童满三月的时候要做一次酒的,这可算是一个人一生中第一件大事,即使是贫户的家中也要倾尽全力去办,更何况一出生就荣宠至极的皇三子呢,宫中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筹备了,地方大员的各色礼物也陆续抵达宫中。
这种场合,英贵妃的家人自然脸上也是有光的,圣上更赐了恩典,宣了外戚可以入宫,连同英贵妃已出嫁的姊姊和夫婿也同在其中,青樱见了这道旨意很是高兴,她也很久没有见过颜超羽了,此番青桐及夫婿进宫,正好能见上一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青桐向来喜欢出风头,在闺中便是如此,及至青樱宠冠六宫她在名媛的聚会上就常常骄矜,只是知道她们姐妹感情一般的人也不少,所以也并非所有人都相让于她,青桐正想找个机会杀杀那些人的锐气,这番三月酒她作为娘家人算个主角儿,正是长袖善舞好好出风头的时候,怎能放过。
这样也好,青樱正好找到机会同颜超羽单独说话,自从上回云渺峰一事后,颜超羽虽然没有入罪,但是也是三天两头被司马明禹抓住错处申斥,今日见他亦是憔悴了许多,即便未见华发,未见皱纹,那眉目当中的消沉与沧桑却是最能昭示一个人的心境。
颜超羽见了青樱,只远远地站着,施了外臣该有的礼。
青樱心中一阵难过,想想往日在军中的时候,一起喝酒一起谈天说地,不太冷的春天夜里生着一堆火众人便围坐着烤些野物来吃。那些岁月,一去不复返。
青樱命水榕抱了洪嘉一道跟她上前,大方道:“超羽也来看看洪嘉,说起来你也是他的姨爹。”
颜超羽听了有些局促,连忙依礼道:“折杀微臣了,皇子是君,微臣断不敢以姨爹自居。”
青樱心中虽然难过,但是还是笑道:“定是你这个姨爹想赖见面礼吧,便说不是。”
颜超羽一听,面色稍霁,连忙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一块玉阙递给水榕道:“实在是仓促,皇子什么都不缺,这块玉佩还是我祖父留下来的,不值个什么不过是个心意。”水榕忙接了,青樱递了眼色后她便抱着洪嘉远远地跟着。
颜超羽陡然觉得周身一松,看着人来人往的太和宫,有些忧心道:“今日这么多人来,皇上的心意固然是好的,只是我总是心中有隐忧。”
“怎么?”青樱顿时警惕了起来,上一回云渺峰的事颜超羽就提醒过自己的。
“没什么,我只是,心生警兆。”颜超羽摇头道。
一个人,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触觉,往往是最准确的,虽然说不出来原因。
青樱立刻返身叫了水榕,“你先带皇子回宫去,一会上酒时带他出来一圈就行,结束后即刻再带回去。”
水榕领命就走了。
这无可厚非,今天的三月酒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