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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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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赶赴监牢时,地上的尸体衣冠不整,少女满布伤痕,抱紧双膝,蜷缩着身子,不动声色。任凭他们怎么咆哮,她只是一言不发。其实无需多问,凌乱的现场揭示了事情的真相。少城主酒醉轻薄未遂,遭狱中少女误杀丧命。萧峻悲恸交加,气得两眼充血,强自捏紧咯咯作响的拳头,才没有一刀砍了她为儿子报仇。而城主娘子哭哭啼啼,吵着要血债血偿。很快,白灼华被投入守备更森严的牢狱,她的四肢套上枷锁,整个人固定在铁架上,不得动弹。看守的狱卒增加数倍,没有城主令牌,严禁任何人出入探望。
白灼华不哭不闹,木偶般由着他们摆布。挂上刑架时,少女仿佛一支折翅的鸟儿,虚弱不堪。她咬紧牙关,竭力挺直脊梁,目光穿越眼前一排又一排冰冷的铁栅栏,飘到了远处某个虚空的所在。“非非,对不起!”“我这就带你出去!”“冷儿,嫁给我!”“你不嫁圣人,想嫁谁?”纷乱复杂的记忆来回翻腾,如一锅煮沸的水,游走于她周身血脉,不安分地鼓噪跳跃。白灼华咬紧下唇,咬得鲜血渗出,也许惟有尖锐刺痛,才能稍解她内心的煎熬。上天,她该怎么办?
少女终于脱力散架,再无法凝聚精神思索,四肢软软地垂落。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敲破了她昏沉的意识,是他来了!胸膛仿佛惊雷闪过,白灼华挣扎着站直身形,尽力调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和糟糕。哎,衣衫一片凌乱,着实太狼狈了些。她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开锁的哐当声响,惊起了狱中的尘土。他走了进来,步伐一如既往地稳健。他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随后,一片寂静。
白灼华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抬眼,男子正仔细地凝望她,眼神沉寂如海。白灼华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低低唤道,“哥哥!”少女的满身伤痕早已落在何泰锐眼里,烛光晃荡起她面颊上的粉色掌印,男子的心再次动了一动。沉吟片刻,他平静开口,“我送你回砂城,你愿不愿意?”
送我回砂城?白灼华怔了一怔,慢慢领悟到男子话中的含义——他轻描淡写的承诺背后,隐含着的,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决定?因为头颈受控无法动摇,白灼华狠狠晃动禁锢下的手腕,带动铁链铛铛作响,“不!我不愿意!”
何泰锐蓦地笑了起来,“蒟蒻的眼神,语气,像极了我的……”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想了一想,换了个含糊的字眼,“一个故友,连杀人的手法都像……”他的面上闪动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喃喃低语,“难怪,他想娶你——”说话间,何泰锐闪电般伸掌,劈断她的枷锁,“我们出城,我送你回到他的身边。”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是非城官邸内乱作一团。卫士们相互呼喝,纷纷拔出刀剑,雪亮的兵刃反射着清凉如水的月光,闪出一片冷厉璀璨。
刀光剑影里,铻剑主人骑跨青骊马,揽着少女出现时,卫士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齐刷刷地抬头,仰望心目中的英雄。月夜下的将军俊伟端昂,卓尔不群,仿佛慨然临风的天神。“何将军,请三思!”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纷纷出言劝解,眼神里流露出不解和震惊,“将军甘愿为这南国少女身败名裂,数十年忠勇英义付诸东流么?”
何泰锐抱了抱拳,朗声回答,“诸位兄弟,我并非叛逃是非城——”忽然,一声高喝截断了他的话头,“奉城主钧旨!”判司唐乔快马驰来,搜索到何泰锐的高大身影,他的眼睛狠狠一亮,迫不及待高呼,“将军留步!”马蹄疾驰,溅起满地惊尘,唐乔一边飞驰而来,一边迫不及待地郎声宣读,“城主有旨,何泰锐即刻送白娘子回狱,一切罪责既往不咎!”
话音落下的时候,唐乔已经冲到何泰锐的近前。他勒住马缰,停了一停,眼神扫过青骊马上的少女,口气忽而变得峻厉,“若再执迷不悟,必以判城罪论处,人人得而诛之!”铿锵有力地颁旨完毕,唐乔甩鞍落地,伸臂拦在青骊马前,“城主惊闻变故,痛惜溢于言表,盼何将军以大局为重,回头是岸!”
一连串的城主旨意,如同深秋夜里的寒风,刮得白灼华阵阵战栗。她衰弱地倚靠着何泰锐,眺望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是非城将士手中的刀林剑雨,亮出一片骇目的寒光。他们的脚下,踏着是非城的大地,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他的挚友乡亲。而何家世代的祖先,皆埋于城西的尽己山上,何家的子孙,幼年时就立誓恪守祖训,忠贞不二,捍卫是非城。白灼华忍不住扭头,拉住何泰锐的衣袖,“哥哥——”
何泰锐低下头看她,月光下男子的双眸安定深远,带有让人托付生死的信任,白灼华心中蓦地一热,所有的话语压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他一定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也懂得他的坚持和义无反顾。此时此刻,皎皎明月为证,一切的言语,在他们之间,都变得多余而矫情。纵情快意,本该是他的本性。然而,多年以来,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的宿命、责任,或者恩义道德,束缚着他不敢骋心快意,追随内心发出的呼喊。
白灼华轻轻笑了一笑,终于什么也没说。何泰锐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落回到唐乔面上,“萧郎厚意,属下自然明白。烦请台下转告——何某并非叛逃,此次带白娘子离去,也当保全金娘子平安回转。请萧郎静候佳音!”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和怀疑的能力。“何某若有回城的那日,再向城主负荆请罪,听候城主发落!各位保重!”何泰锐目光炯炯,手上收紧缰绳,骏马高声嘶鸣,唐乔不由自主后退,与此同时,众人齐齐避让,闪出一条道路。
就这样,马蹄飒踏前行,两人顺利驰出是非城。追兵们一路鼓噪,却无人真正追赶,城门的守卫者假意抵挡了两下,丢下干粮箭镞给他。士兵们也许弄不明白何将军带走南国人质的意义,然而,凭借他们多年形成的、对于天下第一剑的敬畏,他们选择了消极抵挡。
城民们对于城主旨意的阳奉阴违,大大震撼了萧峻。经历丧子之痛后,他再次被狠狠地激怒!原来,自己这个城主,在民众的眼里,远远不如何泰锐来得重要!多少年了,他始终豁达大度,宽容这个下属,赋予他至高的尊荣,授予他万人之上的节钺权柄,还为他掩饰妻子那难以启齿的杀手身份。多年的信赖和恩情,换来的,却是下属的娇纵、无礼和背叛!只为救助一个陌生的南朝少女,这个下属和老友,竟然与自己反目成仇!大敌当前,何泰锐丝毫无视是非城的风雨飘摇,无视金秋师妹的危在旦夕,更漠视儿子萧伟青春的、珍贵的生命!萧峻眉头狠狠凝结,反复权衡,终于下令,遴选自己的亲卫骑军三千,快马出城抓捕何泰锐,无论生死。
何泰锐与白灼华出了城门,马蹄踏着星辰,一路流星般向南疾驰。道路两边的树木暗黑一片,秋风肆虐下仿佛鬼魅般张牙舞爪,白灼华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虽然秋风刺骨,少女冻得瑟瑟发抖,全身更衰弱地提不起半分力气,然而,白灼华的心情,却出奇地安稳。那是因为,她倚靠着的,是如此坚实而宽厚的胸膛。熟悉的、坚定有力的男子心跳清晰地传入耳中,仿佛敲响着声声平安鼓。少女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前方的道路没有尽头,他们能够一直这般相伴驰骋,那该多好!
奔了大半夜,寒风如刀,割得面上作痛,何泰锐明显感觉到,怀里的白灼华蜷缩成一团,与自己越贴越紧,仿佛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少女柔弱的腰肢,似乎顷刻间就会遭秋风摧折断裂。何泰锐放慢马速,一手环住她腰,一手伸掌抵住她的后背,运内力缓缓输入白灼华体内。
白灼华周身冻僵,牙齿也不听话地咯咯作响,少女只怀疑自己的骨髓已然凝结,说不出的难受。忽然间,一股缓流顺着后背血脉注入体内,迅速扩散开去,暖烘烘地奔向全身。白灼华意识到了什么,失惊道,“别——哥哥不能浪费内力,追兵来了怎么办?”
一路之上,是非城的轻骑军屡次追上他们纠缠,摆开万派朝宗阵,一幅要置他们于死地、两败俱伤的打法。何泰锐不愿伤人,倚仗铻剑凌厉锋芒,速战速决,方破开一条生路逃脱。然而,铻剑剑气太盛,一旦出鞘,必然沾血,终究还是伤了不少同袍。此刻白灼华提及,何泰锐心中一沉,面上却安慰道,“无妨!”
他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一丝隐痛,白灼华明白他的心意,却委实再提不起力气反抗。过了一会,暖流游遍少女四肢百骸,她僵直的手足逐渐恢复知觉。然而,身体转暖以后,肩背上原本麻木僵硬的创伤,也重新肆虐叫嚣,白灼华感觉周身骨骼断裂一般,阵阵剧痛袭来,撞得眼前阵阵发黑。
少女太过虚弱,再经不起鞍马颠簸,何泰锐止步,抱白灼华下马,靠着一棵大树坐下,递给她药膏,“我们歇息会儿再走!”白灼华摇头,声音疲倦而担忧,“我们还是快走,我担心追兵——”何泰锐安慰道,“放心,方圆数里的动静,我听得到。”他望一眼月色,“你背上伤口发作,且先敷药。我到那边看看。”
白灼华咬牙,摸索着往伤处涂抹药膏,折腾一番,收拾停当后,少女越发疲软,靠着树干喘气。清冷月光下,远处男子挺拔俊昂,即使置身黑黝黝的密林,他也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光芒四射。白灼华痴痴凝望男子背影,万千感慨化成两行酸痛的泪水,滚落衣襟。
即使不回头,何泰锐也能感受到,少女的目光一直纠缠在自己身上。他的心底,泛起一波复杂的情绪。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这般莽撞又坚定地带她出城,把人质送回宿敌的手边。天地空濛,前路茫茫,然而,除了勇往直前,他此生再没有过第二条出路。
“哥哥!”少女细弱的声音响起,何泰锐转头,走回到大树旁。秋风吹过,白灼华不由打个寒噤。何泰锐脱下外袍,罩住少女全身。白灼华形体瘦弱,裹在男子宽大的袍袖中,仿佛小娃娃一般滑稽。何泰锐笑一笑,白灼华仰头,低声恳求,“哥哥,你坐到我身边来。”
曾几何时,她也这般哀恳自己,抓住自己不肯放手。何泰锐恍惚间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依言坐定,问道,“伤口如何?”白灼华摇摇头,往男子身边靠了靠,伸手摸着男子衣袍,指尖停留在衣襟的绣花上,轻轻摩挲,“其实,交换人质,也没什么不好。”
许是监牢磨难,少女手腕鲜血淋漓,手背皮肤也蹭破大片,何泰锐掏出怀中帕子,为少女包扎伤口,白灼华的目光追随他的手指流转,忽然问道,“这帕子,你还留着?”
何泰锐嗯了一声,“这是中秋节我娘子送我的。”少女的问话,牵动了男子尘封的记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当晚,她就去世了。”男子轮廓分明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隐痛,然而,他迅速恢复平静,稳稳地打好了结头。白灼华不自禁摸了摸男子的手背,那种熟悉的、粗糙而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少女激动地只想落泪,“多少年了,哥哥何必自苦?”
何泰锐摇了摇头,苦笑,“世人称我为天下第一剑,其实,我却保护不了自家娘子的安危。”“这不能怪你!”白灼华脱口而出,“她绝不会怪你!你这般自苦,她才会伤心难过!”“是么?”何泰锐笑了一笑,目光炯炯,“你如何知道?”“这,”白灼华呆了一呆,支支吾吾,“我想,天下女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何泰锐目不转睛望她,口气说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那你告诉我,我娘子她是怎样的心思?”
这句问话仿佛一根针,直扎入少女内心深处,涌起一阵难言的酸痛。少女回望男子,眼睛里闪烁着碎金子般的亮光,迟疑半晌,方低声言道,“她想对你说,其实,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枉来这世间一场——”
“你说什么?”何泰锐不可思议地注视眼前少女,眉目激烈变幻。天!那分明是她的眼神!少女深情款款,身体因为激动不住战栗,“她虽然离世,却始终走不出因果,只盼与你重续前缘,再结来世的红绳……”两行珠泪滚落,白灼华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熟悉的花香再次袭来,那香气仿佛一张温柔网,网罗住他的四肢,束缚得他动弹不得!花香氤氲,勾起往日的情意,何泰锐神思恍惚,只是难以置信: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莫非,真是她重回了自己身旁?依稀之间,少女的面容慢慢隐去,眼前现出娘子绝美的模样。何泰锐心荆动摇,喃喃低语,“别再离开我!”下意识张开双臂,欲揽少女入怀。
然而,就在那瞬间,铻剑狠狠闪烁了一下,耀目的剑芒迅速拉回了何泰锐的意念,他的手倏忽停在半空,隔了片刻,何泰锐抚了抚铻剑,垂下头去,“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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