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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不必。”傅谦语气冷淡地研墨提笔,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汪!”言儿兴奋地叫跳着,显得也觉得两位主人的追逐游戏有趣,它窜来奔去地也想加入他们。
方萱梅没心理会言儿。瞧着傅谦,她陡地明白了。
“原来大人要办公了,你忙吧!我不打扰。”她识趣地想告退。
“你没打扰。”傅谦放下笔,“反正不过涂些鸦,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写不写都一样。”
方萱梅疑惑地瞧瞧他面前摊开的一张纸,细谙内容,果真不过是闵描绘景致的词,根本谈不上办公,他……难道打马虎眼偷懒?
“大人难道不必批阅公文、拟些奏折什么的?”
“我没那么多公事可忙,你太抬举我了。”傅谦自嘲。
“翰林院的工作,真有如此轻松?”方萱梅质疑。
傅谦轻笑:“事情少做,俸禄照领,何乐而不为?”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方萱梅思索着。
前几日她不是在忧惧中度过,就是同言儿玩耍,也尽量与傅谦保持淡漠礼貌的距离,根本不曾注意过他的起居和态度,回头一想,他除了没上朝外,也甚少与朝中人往来,少有人上门拜访,他简直不太像是个官场中人。如今靠近看他,更是感到他全身上下似乎有些改变。行动懒散、说话漫不经心,以往眉宇间那股源源不绝、教她自叹弗如的积极,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颓废懈怠……
从几时起他变了模样?
忽然想起飘香苑老鸨曾称他是熟客,难道他时常上那儿……
“大人觉得如此甚好?”方萱梅忧心忡忡。
“没什么不好。”他玩弄着笔。
“皇上用人唯才,大人才高八斗,正该得到倚重,或许大人可以试着自荐……”她认真的提议,得来他的仰天大笑。
“或许毛病出在我,是我才疏学浅……”傅谦笑着自责。
“怎可能呢?大人若算才疏学浅,天下连识字的人都没有了。”方萱梅为他辩解。
“难道你认为问题出在皇上?”傅谦故作惊讶。
方萱梅忙着解释:“应该不会吧?皇上拔擢人才一向不遗余力……”
“你对皇上还真了解。”傅谦散漫的眼眸迸射厉光。
方萱梅心虚地低下头,“人人都这么说……”
“人人都这么说,不如你这枕边人的一句话来得确切。”傅谦难抑心中兴起一抹不快。
方萱梅猛然抬头,语音发颤:“你知道……我是……”
“当然知道。”傅谦冷笑:“方昭仪,和你家‘皇上老爷’呕气可也别太久,气消了就回去吧!别几日不见,失了宠,又跑来我怀里哭。”
刀锋般犀利的语句,说者刺痛,闻者淌血。
“几时知道的?”方萱梅吶吶地问。
“你上朝那回,正巧也是我八百年难得上朝一回的时候。你难道不晓得我在?”在她面前,他一直避提皇上,就是不想对皇上的牢骚牵扯至她的身上。
“想过。我以为……我低着头,应该不会被认出来……”更没人胆敢瞻仰圣颜,连带偷觑皇上的妃嫔,细瞧她的容貌,是她失策了。
傅谦失笑:“伴着皇上上朝会的新面孔,便是满朝文武立时巴结的对象,难道你不知道?”
“我是收到不少礼,但都退回去了……”方萱梅解释道:“可其中并不包括你的……”
傅谦冷哼:“我?我没那份量和财力。”更不打算求助于人才是真的。
“为什么?”方萱梅怯怯地看着他。
傅谦没好气道:“怎么?不走后门还有原因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为什么自以为没份量?”她是不是惹怒他了?
“去问你家老爷!别来问我!少来烦我!”傅谦厌烦地大吼。
一旦真提起皇上,免不了想起她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他实在难以和颜悦色。不但心中厌烦透顶,甚至口不择言……明明罪不在她啊!
沉思中,傅谦被一声“汪”唤回神,眼前已冷冷清清。方萱梅不知何时出了书房,言儿亦追随她而去。
傅谦不自觉起身欲追又留了步。
“萱梅……”他吶吶低唤,可惜伊人听不见了。
他多想当她的面,再唤她闺名一回——宛若她与任何男人都无牵扯那般。
第七章
“方姑娘,正午是不能给他东西吃的。”男人的声音唤得方萱梅抬头。“为什么?”她不解。“狗儿一天只能喂它两顿,喂多了,可就不认主人了。”那负责喂养的下人解释。
有这等事?她一时兴起,原来做了多余的事。方萱梅抚摸着言儿,瞧它吃得津津有味,不忍心扫它的兴。
“那今日就让他吃个高兴,明天起我会注意的。”她歉笑。
“姑娘若是高兴,待晚上再让姑娘喂它吧!”他恭敬地建议。
她浅笑点头。
他行个礼后离去。
原来要驯服一条狗,还得如此严格地控制它的肚皮,然后才能得到它的忠诚?虽说让它吃食无虞,住得也安稳,可也剥夺了它某些权利,它真觉值得?
“言儿,你告诉我,你到底快不快乐?”方萱梅喃喃地问。
狗儿抬头敷衍她一会儿,立刻又低头吃它的东西。
它当然听不懂。
连值不值得都毋需去考虑,也算是种快乐吧!方萱梅叹口气。
身处精致的牢笼中,后宫的女人个个是宠物,不但衣食无虞,荣华富贵加身,女人们的忠诚也统统献给同一个男人,所有的曲意承欢只盼求得更多的宠爱,值得吗?
往日,她一颗芳心献给皇上,不曾思考过值不值得。爱上一个人,若真不必计较值不值得,不担心有无回报,她应该也能很快乐吧。
只可惜她有血有肉、有思想,她快乐不起来,她会计较。
严冬希罕的暖阳,照得人浑身暖洋洋。方萱梅在后花园伴着言儿,恍恍懈懈的瞬间,四周寂静得让她误以为犹身处于不见天日的碧渊宫中,冷清如出一辙。
宫里如何了?皇后娘娘现下脱罪否?年蓉说要对付五嫔,不知要如何对付?
方萱梅皱着眉,衷心期盼年蓉早些收手。若让皇上或娘娘得知,年蓉的下场就不只是下半辈子在冷宫里度过那么简单了。
除了宫里混乱,京中亦是一片萧条。沦落飘香苑两日,除了受些惊吓与皮肉痛,还约略知晓战事已造成京中人心的浮动。歌舞升平的首善之都,才不过几日就成这副模样,要是她不出宫门,由得碧渊宫死寂的气息粉饰着,她还犹以为天下太平,战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动乱而已。
她的避世,导致她消息不如后宫嫔妃们灵通。但状元府不但感不到烽火味,人们口耳相传的战事情报,亦不曾流入并划破府里的寂静,让她同样有种不知民间疾苦的遗憾。
“姑娘,天冷了,请进屋去暖暖身子吧!”负责伺候她的蕊珠,手提了件长袍而来。
“我想在这儿陪言儿。”方萱梅由得蕊珠将长袍披上她身子。
“那不如就将狗儿也一起带进房去吧!姑娘身体要紧。”知道方萱梅相当喜爱言儿,有时连睡觉也一起,蕊珠便建议着。
她伸手想拿言儿的食钵,好引它跟着入内,岂知言儿不悦地低呜警告,还弓起了背,吓得蕊珠赶紧缩回手。
“不可以喔!”方萱梅拍拍它的背安抚,言儿便温顺地摇起尾巴。
“它很听姑娘的话呢!”蕊珠惊叹,“除了大人和张管家,就是姑娘能使得动它了,也不知大人是如何调教的。”她转着眼珠思索,恍然大悟笑道:“说不定,就因姑娘是未来的夫人,狗儿也识相地知道要听从姑娘的话,是吧?”
方萱梅失笑,不知该怎么说。
状元府里,人人视她为未来的状元夫人,下人个个待她有礼,蕊珠更敬她为女主人,亦步亦趋地像伺候个脆弱瓷娃娃。只因她看来纤细脆弱,容颜又苍白,气质缥缈得像不食人间烟火,唯恐她随时化作一缕轻烟消失无踪,蕊珠可看得紧了,就怕她出了岔子。
有必要如此紧张她吗?方萱梅叹息。
刚从一个牢笼脱逃出,又跳入另一个牢笼,来来去去,她的日子又何异于以前?状元府与碧渊宫又有何两样?同样的与世隔绝,冷清如出一辙,下人态度恭敬如一,而男主人……
则看都不看她一眼!连这点也不遑多让!
“大人呢?”方萱梅悄声而问。
“啊?大人今早进宫面圣去了,姑娘不知吗?”蕊珠诧异道,随即又自作聪明地笑了,“一定是回头想给姑娘个惊喜,所以才不说的。”
“给我惊喜?”她不懂。
“大人在朝中一向少与人结交,上朝的机会也不多……”蕊珠心直口快,惊觉会让方萱梅多心,赶忙改口,“照这情况看来,大人很快就得皇上重用了,姑娘也为大人高兴吧?”
“嗯。”
“那么,姑娘最好劝劝大人……”蕊珠神秘兮兮的语气引起方萱梅的注意。
“嗯?”
“劝大人该积极些,多和朝中人来往,不要整天闷在书房里。”蕊珠又觉逾越了本份,又赶忙笑着解释:“咱们作下人的,当然希望大人能过得如意。大人多出去走动走动,多和同僚来往,往后日子也才顺遂啊!”这样,街坊传说状元遭闲置的流言,才好早日消除,她保留了这点。
对她家大人的失意,蕊珠其实还说得含蓄了。
她更庆幸大人已许久不曾上青楼酒楼,否则方姑娘若是知道,一定会更难过。
蕊珠根本不知,方萱梅便是让她家大人从讽香苑救回来的。“我也希望他过得如意。”方萱梅衷心道。那她的如意谁来关心?
※ ※ ※
见鬼了!
打他被皇上架空职权,削了大半权柄,他就不曾受到宣召,今儿个是次什么风?该不会是三王爷造反,打仗打得皇上脑袋胡涂了吧?宣他这曾垂涎于他皇后的家伙入宫?皇上应是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了啊!
傅谦并不为这天降荣宠感到兴奋。战争打了也快有一个月了,三王爷已露出败象,眼看离太平之日不远,皇上想必龙心大悦,他可以奢望皇上的心情还不错,应该不会找他麻烦吧?
但自文皇后脱罪,皇上积极整顿京城和宫里,据说揪出不少造谣细作,皇上该不曾“顺便”查出他窝藏昭仪吧?
傅谦反复揣测各种宣他入宫的理由,就是不得要领。他已不大相信天下会有运气这等事,就算有,应当也轮不到他;但倒霉的事,他倒疑心第一个就往他头上砸来。
紫晨殿内,阳廷煜面无表情地凝视跪地的傅谦。
“傅卿家,平身。”
傅谦恭立于阶下,自始至终不曾抬头,亦不曾试图说些什么,不论是问候、巴结、诉苦还是客套,像是根本不懂把握这难得的面圣机会。阳廷煜也怔怔望着他许久,感到他大异于昔日容光焕发的模样,心中略有不忍。
黯然失色……对!就是黯然失色。
傅谦本是他极为看重的臣子,但他辜负了他的期望,竟去招惹他的爱后,气得他削了他的权,将他闲置至今。据闻他与朝臣并不和睦,想来也与仕途失意脱不了关系,官场里的人哪个不是势利眼!
“傅卿家,许久不见,近来如何?”阳廷煜温声而问。
“挺好。”简单明了。
除了应对的官腔,傅谦不多说一句废话,沉闷得让阳廷煜怀疑起他当初的对答如流到哪儿去了?
阳廷煜又问:“何叙君近来好吗?”曾经他也曾迷恋过她,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就不知何叙君如今是花落谁家呢?
来了!傅谦一凛。
风从虎曾拜访过他,眼看是与何叙君两情相悦,就要共结连理了,不晓得风从虎取得皇上的谅解没?傅谦自认耽误过何叙君一回,可不能再次坏了她的姻缘。
“臣与她许久不曾碰面了。”他小心翼翼地,不多说任何引来皇上追问的话。
“嗯。”阳廷煜点点头,“朕已不打算纳她为妃,不论她想嫁谁,朕也不会干预,你大可放心。”
像是被皇上看穿心思,傅谦一愕,忘了应对。
“现在你老实告诉朕,你可要迎娶何叙君?”阳廷煜一脸严肃。
“臣不配。”傅谦抬头,“是臣先绝的义。叙君定已不将臣放在心上了,就算叙君仍肯屈就,臣也无颜再续前缘。”他拱手参拜,惭愧地将头埋造高举着的双臂之间。
阳廷煜见他说得真切,也微微露出笑容。
“你的确变了不少。先前明熙公主告诉朕,朕还不相信呢!”
皇上突来的和颜悦色,傅谦垂下手,不知该如何答腔。
“如此说来,你还是孤家寡人了?”阳廷煜追问。
傅谦想起许久未曾念及的韶娥姑娘。他自认对她以死谢罪也不足弥补病中犯下的错,所以他要找出她,对她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