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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叶雨这边儿却跟没事儿似的,自我回来根本没照面,问都不问呢,还有柳仲,她来上海口口声声说要“大展前途”,我怎么就没发现有实际表现呢?总关机总关机,不会是文文家豪华的别墅和恭敬的佣人把她享受得忘乎所以了吧?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事过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叶雨之所以没问我,那是她不想明知故问,而柳仲和文文她们那更是顾不上我,她们那个时候焦头烂额,可谓倾财的倾财,倾力的倾力,哪还有闲心管我!只是这个时候我并不知情,前前后后想了想,还以为是那通电话的恶语中伤把她们惹气了。现在回忆一下自己当时的诅咒,好像真的大不应该,我握着电话,犹豫过来,犹豫过去,最后终于没忍住,在手机上拨出文文的电话号码,假装打错的那种。
喂。文文声音。
怎么是你?打错了!
小阳小阳你别挂断!
有话快讲!
你还好吗?
你会在乎我好不好吗?
别这么说行吗?
那你告诉我怎么说?你以为保持沉默就算是跟我认错,我就会原谅你吗?
小阳小阳,你别生气,我最近太忙,就没顾得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
想借你车去南京。
你来南京干什么?干嘛来南京呀?
紧张什么!什么来南京,还“来”呢,是去好不好?怎么你在南京?
没没,我怎么会在那儿呀!小阳,你去南京有什么事吗?
废话,我去看我爸!
哦,这样啊。
不这样要么怎么样!柳仲呢?
柳仲,柳仲她去听课了,那讲座那个。
啊。
小阳啊,我,我现在在去深圳的航班上,那个,公司临时办一个签售会,出了点状况,刚刚接到通知。
你最近怎么啦?去夏威夷拍MV生病,弄得延期,那状况这状况,怎么了你?
先这样吧,我再打给你。
说完,匆匆挂断。
我悻悻收起电话,突然就想怎么文文坐飞机没关手机吗?她人在飞机上,手机竟然打得通?那她去深圳,车不去吧?以前她有事儿,她们家司机照样指哪儿开哪儿,而且我又不是没驾照,撂过去文文肯定会让我自个儿开车去看我爸的,怎么回事呢?
我这么犯了一会儿迷糊,不过并没多想,买了很多日常用品和营养品就直奔南京去了。
南京监狱在南京市雨花台区的宁双路,我和我爸上一次见面是十月末的时候,也就一个月时间,他在这儿竟然瘦得已经脱相。
我把东西给他,我说,你怎么瘦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事儿呀?
我爸马上眼睛湿润,他低头使劲搓眼,然后特激动地跟我说,阳啊,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你以后不用来看我,去看看你弟弟吧,帮帮他,现在只有你能帮他,只有你能帮他了。
我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我爸急着见我是因为那个孩子,我听了之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反正特难受,二十三年来,我应得的父爱都被他夺去,我一想到我妈孤苦临终的一辈子血管都疼,我怎么可能答应!
我爸用哀伤的那种眼神儿看我,他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帮他,没人帮他,我入狱那年他妈就死了,就剩下他姥姥照顾他,老太太七十几岁,自个儿都得将就活,哪顾得上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心凉一下,冷得身体跟着颤抖,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爸这样为我心疼过吗?
我忍着难受,我说,他在哪儿,那你想我怎么帮他。
我爸脸上的皱纹顿时全部打开,他激动地说,你,你答应了?他现在就在南京,他明年就要高考了,这孩子肯学,成绩一直特别好,不能让他因为困难半道儿下来,老太太跟我讲他想出去打工,他才十七岁,能干什么活儿啊!
你想让我供他念书是吗?
帮帮他吧,有些事儿跟他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他,他——也是你弟弟啊!
行,如果你只是想让我供他念书,我可以供他,就算他跟我无亲无故。
我爸一听,两行泪水“唰”地流下来,腮帮子上的肉不由自主地乱跳,激动得想说什么,但没说出。
那好,我先回去了。
我背起包要走,因为我不想看见双鬓斑白的父亲在我面前哭,尽管时至今天,他是活该。
我爸见我要走,赶紧站起来,他用夹着哭腔的声音既感激又低沉地说,阳啊,爸,爸对不起你,是我把咱们家毁了,你恨我,我不怨你,但你一定要帮帮这孩子,这孩子命苦。
我回过头,我知道我爸不会听懂但还是跟他说,你知道吗,你毁的不光是咱们家,你毁了三个家。
然后我说,你放心,我答应你会供他念书就一定供他!
恍惚之间,我的余光仿佛看到有很多疼爱在我爸望过来的眼里闪闪烁烁,我走出来,眼泪也流出来。
按照我爸说的地址,当天,我见到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南京汽车站附近的居民房里,他和他的姥姥在家,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去上学了。
敲门的时候,我就想,我为什么要答应我爸呢,因为看见我爸那么忧虑哀伤的眼神我心软了吗?还是因为就算无亲无故我也真的会帮?
我觉得我的人格人品在这五年里变了很多,我继承了我妈善良宽容的品格,如今的我像我妈一样善良,像小晏一样俭朴达观,这两个在我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女人把她们最良好的内涵和最优秀的情操言传身教给我,受她们的影响,在突如其来的困境里,我活下来,然后我努力地活得更好,渴望等到再见面的时候让她们打心眼儿里地疼我夸我。
我在门外敲了好一会儿,屋里终于有人应声,一个捆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出来,她两只手半开半合着大门,用警惕的目光边打量着我边问道,你,你找谁呀?
我礼貌问好。我说,这儿是吴兴达的家吗?
老太太点点头,搭在大门旁边的厦子棚把她遮住,她整个人很暗,迟迟说,是啊,你是?
我一时想不出应该怎么介绍自己,干脆说,吴景祥是我爸,我今天去看他,他让我过来的。
老太太显然吃了一惊,她慢慢把门让开,连连说,哦哦,那,快进来吧,快进来。
我走进去,这时候屋里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理着平头,穿着一件带条的线衣,站在屋门口不动,神色倔强。在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大小的婴儿,他一边有意识无意识地掂着孩子一边朝老太太说,姥姥,谁来了?
老太太佝偻着腰和我走过去,她说,你怎么把孩子抱出来,你把她冻坏了怎么办?快抱屋里去。
老太太等到男孩转身进屋,然后望着我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我小阳吧。
老太太指指空无人影的屋门口,边走边说,刚刚那个,就是兴达。进屋坐吧!
我说,不用不用,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他上学的事儿,我爸不放心他这么早就下学打工,他现在到底多久没去学校了?
老太太顿时愁眉不展,叹着气说,今儿算,快一个月啦!你来也好,他不听我的,他哥在的时候听他哥的,听他嫂子的。这兴达能念到现在,那都是老大媳妇儿供的,我们家兴达犟啊,那个犟,没他嫂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前两天,把书都卖废纸啦,就死活要出去打工挣钱,这孩子那是让钱艰难着了!
我听着迷糊,我说,怎么,兴达上面还有个哥哥吗?
老太太赶紧解释,她说,哦,跟你没关系,是兴达她妈前夫的孩子。
我在脑里急转弯了一圈,然后问老太太说,那兴达听他的,咱们就去把他找来呗!
老太太抬眼望望我,马上又低下头,她又怨恨又悲怆地说,人都死了,哪儿找?那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他丧尽天良啊他!自个儿死还嫌不够,还要拉上媳妇儿孩子,我们家兴达现在都恨死他了!
我没大听懂,本来想接着问兴达为什么恨他哥哥来着,可老太太说到后来有点激动,我就没敢问下去。
老太太连着叹了两口气,然后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进了屋。
那是三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瓦房,灰墙砖地,乍一进去,又黑又暗。老太太让我坐在她那屋的火炕上,我刚坐下,她就朝隔着厨房的对面屋喊了一声“兴达,兴达你过来”。
兴达没有吭声,也没过来。
老太太腿脚不好,脚步迈得很小,踉踉跄跄地去对面屋看究竟,一边走一边念念自语地说,我怎么不死呀,我真是活够了……
大约过去两分钟,老太太把兴达领过来,老太太应该是已经告诉他我是谁,他显得很拘束。我本来想介绍一下自己,但此时此刻,又害怕介绍会让他觉得更加尴尬,于是,就直接奔主题。我说,兴达,你为什么死心塌地就要去打工?你觉得你现在能干什么活啊?
兴达坐在靠墙边的旧沙发椅上,不回答,光低着头,抠手指头。
我和老太太坐着火炕沿,老太太见他不出声,生气地教训说,你这孩子,有没有礼貌?你姐跟你讲话,你耳朵聋啦?你非要去干活儿,就走吧,我看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是想气死我啊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这个孩子那满脸倔强委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特别像自己十七岁的模样,突然就可怜他,就想抱抱他。
其实仔细想想,他跟我一样,我爸入狱那年他才十二岁,一年当中失去父亲母亲的创伤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将永不能抚平。还有他的妈妈,她和我妈都是因为我爸的事儿突然去世的,据说也是脑出血送了命,这么想想,我就觉得我爸真是罪孽深重,不说罪该万死吧,一死,不足为惜。
我没有像老太太那么教训兴达,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想他往后抵触我,再说家里困难,他坚持下学打工也是为了挣钱,只不过他岁数小,为人做事想法太简单,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找着工作挣着钱似的。
我耐下心来,我说,兴达啊,你现在还没到为家里减轻负担的时候,你能干什么活儿呀?你明年就高考了,不想考个好大学,好好儿念下来,等将来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吗?
兴达低着头,还是抠手指头,不说话,我看见一颗一颗豆大的泪水从他脸上垂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我趁热打铁说,你真不想念书?如果现在家里有钱了,你还去打工吗?你想不想继续念书?
兴达用线衣袖子使劲擦眼,一边擦一边使劲点头,慢慢出声地抽噎起来,老太太也哭了。
我站起来,我说,那好,明天我过来领你去买书,你还缺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
兴达不说话,光哭。
我跟老太太说,那就这样吧,我明天再来,您留步。
〈8〉
出了大门,周围是一大片高高低低面相惨败的居民房,我走在其中,心情酸楚不已,也说不清难受个什么劲儿。
我掏出电话,按了半天又不知道该给谁拨,就在这个时候手上的电话自个儿响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呼入图像,无法显示的号码。
我接起来,又是从不说话的那个人,电话里安静得空洞,一如从前那样刻意或无心。我停下脚步开始恍惚,真搞不明白对方出于什么心态,无独有偶,这事儿接二连三多少回了,如果说最初是谁错拨或者恶作剧,那么如今可以肯定下来,这绝对是处心积虑专门针对我的,这段以来所有的沉默电话应该也是同一个人所为。但为什么打了电话却不说话呢,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正想着,又一个等待号码拨了进来,我一看是蒋军的,就把那头儿的挂了。
蒋军说,Sun你在哪儿呢,今天心情不好,出来陪我喝酒吧!
我拿着电话听见酒吧里的那种轻音乐,我说,你在哪儿呀?怎么就心情不好了?
蒋军醉歪歪地笑,他说,你到底来不来,你别告诉我又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又跟谁已经先约好,又来骗我……
我打断蒋军,我说,那你在哪儿,你不告诉,我怎么找你去?
蒋军说,这个叫什么不知道,一会儿等你来,咱俩去徐家汇,去夜猫,我请你喝酒去!
我说,那这样,我现在在南京,怎么也得两个小时能回去,我回去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蒋军又笑,他说,狡猾,呆会儿就把手机关了是不是,好!我等你,多晚都等着你!
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从南京回到上海的时候天已全黑,上海灯火辉煌的夜色已经炫耀起来,跟这个城市丰富的夜生活融得情投意合,我也曾堕落其中,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