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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自然意难平,那她这一番筹谋,可不全乱了局了!
第70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14)
“妾从前长门宫当差……”
这“长门宫”三字从她口里说出来,只觉突兀又生硬,甚至有点儿漏了风的冷,牙齿都被刮凉了。皇帝也显是一愣,眼神从御座青案上又瞟回她跟前,很柔软地落在眼下某个点上,那人在他眼底似融化的蜜糖人儿,融了都是甜糖水,蜜黏黏的,直要腻进了心里去。
他难得的,还会对她翻覆……存着这般温柔。
“长门宫……?”皇帝咀嚼这三字儿,忽道:“朕记起来了,那日只记得你整个儿都浸在宫灯素光下,偏这么冲撞了朕,朕瞧懵了,只觉这是好周全的人呀,模样周正的,又傻晕晕像是甚么也不懂……朕好久没见过这样子的人了!”皇帝喟叹,似又沉浸在“往事”中,偏那“往事”还不全是真的,七分是他想象的吧,皇帝好能编说,说得像模像样——“朕便动了心,那晚是你侍寝?”
她羞赧一点头。直在那一刻,她竟觉她果然便是“莺子”了,仿佛一步一步果真经历了她的人生似的。
皇帝这是要做甚么?
“你倒是说说,”皇帝半笑不笑,“朕教翁主窦沅出塞匈奴,以全她忠节之名,原是好事一桩,朕——”他颇自嘲:“朕‘圣恩浩荡’,你凭什么直言这事‘万不可’?”
他的眼底仍含着笑意,闪闪亮亮的,又掬着一簇看好戏的神情,他当真是要看她如何应变——
陈阿娇谒了谒:“陛下圣恩浩荡!”她低头道:“妾认为,翁主北出匈奴一事,实实万不可!”
“愿闻其详。”皇帝笑着。这一言似是自降了身份,但那四字接的极为自然。此时殿上已无君臣之别,再相逢,他们仍能如此不生分。哪怕是,她已不是“她”。
陈阿娇当真说了“其详”,不卑不亢——
“我大汉自高祖皇帝始,皆以兵戈驻外,绝无妥协龟缩之意,此乃大汉之风也!塞外诸夷,畏威而不怀德,当加兵戈以平乱,无可以姻亲示弱也。若然遣女子出塞,得一夕之安宁,溃万世之堤,诚不可!望陛下三思——”
她为后这许多年,怎能不了解皇帝的脾性、皇帝的政治理念?对待匈奴诸夷,皇帝一贯主张用强,枕戈待旦,朝上怀柔之策的武将,甚少能得重用,此一番皇帝突改原先之策,欲遣阿沅和亲匈奴,已是奇怪至极!她这时将皇帝本心,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自然得他心意,不说能教君上回心转意,这一应激先行,自然引得在列文武百官皆言之有物,悉出反对皇帝一意孤行。
果然,卫青出列,跪陛下曰:“望陛下三思!前番匈奴犯我上谷,气焰之张绝非怀柔之策能熄,若转待匈奴以柔,我北疆边境将兵患连连!望陛下三思!臣此一生,愿逐匈奴祁连山外,万死不辞!”
皇帝脸色略略发青,不太好相看。卫子夫瞧人脸色极清,因连向卫青道:“卫青,退下!你是臣,陛下乃君上,君有旨,臣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你——退下!”
皇帝看了看卫子夫,转而哂道:“卫青,朕在与朕的美人说话,你不必插嘴——”因笑向美人道:“你说的极是。难为你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见识!瞧见没有,你这一番话,连大将军卫青亦慨然赞同!朕颇自豪,朕的后宫竟有如此巾帼——”
卫子夫这时才稍稍放下心来,皇帝这意思,并不像是欲怪罪卫青……那便好了,只要卫青不加罪,其他的,她一时半刻也管不了这恁多。
皇帝再一句话,却教她直如坠下万丈青云。
“杨得意,传朕旨意,封少使莺子为‘远瑾’夫人,居桂宫,长伴驾,加仪仗——”皇帝兴致浓至极处,大笑道:“如此佳人,如此远见卓识的美佳人,自当长侍君侧!朕之痛快、诸卿同光!”
言毕,满饮琼浆玉露,一仰脖,皇帝眼角竟似闪过泪光,看不分明……
仪仗加封,竟在建章宫中。满殿群臣瞩目下,皇帝毫不吝惜地,给了她这等殊荣。
卫子夫伸拳缩进了袖中,只觉整个人,连着一颗心,都抖索的厉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这满盘的计划,终于还是棋差一着……
皇帝所行果然与她预想的一样。皇帝竟为一个陈阿娇,当真豁了出去,用这等荒唐的法子,磨活了这盘棋。她心底冷笑,不知王太后若是知道今朝万寿节上,皇帝加封的新贵远瑾夫人,与长门宫那位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要如何好?若然长乐宫加责,皇帝这孝谨的儿子,当要如何自处?
桂宫……皇帝竟赐她居桂宫!这等殊荣,她不怕福气太浅,折了寿么?
卫子夫啮齿。
这原是一盘死棋,竟被陈阿娇胡乱蒙混跳出了死局!
往后的日子,可得瞧清了路,小心着走。陈阿娇若重新得势,往日种种,大抵会想方设法一并清算。那她卫子夫手中所握棋子可要走的险啦……王太后深恨陈阿娇,自不会让她再蛊惑君上,太后娘娘倒是会站在现皇后这一边……
如此一想,计上心来。
原这桂宫,乃汉室皇宫五大宫之一,占地广阔,地势极便利,所在很是接近未央宫,又自成一络,不受拘束,皇帝将“远瑾夫人”安置于桂宫,一则显其尊贵无双,另一则,所藏瑾瑜距未央如此近,皇帝爱美之心昭昭。往后探视临幸,只怕是常有的事,掖庭各宫诸嫔妃,只怕又得受一段时间冷落。
杨得意见这大转机,完全出乎预料,不禁自喜。因道:“远瑾夫人因何不受恩领命?”他是在提醒愣怔的陈阿娇,好生地收受这意外之喜。
她愣着,大概仍揣不明,皇帝这是甚么意思?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轻嗽一声,道:“朕御旨亲封,你却仍不欢喜,可是嫌品阶太低?”
杨得意唬骇了一跳!皇帝可当真生气了!这叫甚么话呢?品阶太低?!亲封夫人,又赐桂宫落居,夫人再往上,可就是皇后啦!这品阶如何还算低?
陈阿娇自忖,与我从前品阶相比,可还真是低了点儿!她料不准皇帝今朝发了甚么昏,下了道错乱乱的谕旨,但眼瞧皇帝要龙颜震怒,她不敢再拈龙须,因伏首跪谒道:“妾谢陛下谕旨!陛下圣恩浩荡!”
“免!”皇帝抬手,眼底含了晶晶亮的笑意。
卫子夫侧了身,因向皇帝道:“陛下……陛下纳美,本宫心里也宽慰,美人愈多,我大汉子嗣愈繁盛,这原是好事,臣妾并非心胸狭小之人……”
皇帝含笑应:“这朕自然知道,子夫原不是小肚量之人。”
卫子夫吞吞吐吐:“只这‘远瑾夫人’……陛下可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皇帝作色,继而冷笑:“像谁?子夫看走了眼也未尝奇怪!这世间美人,模样原本便是相似的,皆说流眄杏目是美,哪见得眯缝小眼儿被人说美的?既如此,美人们长相相似,亦不为怪!”
呐,果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啦,秦时有赵高指鹿为马,强汉传至当朝皇帝手里,他大概也想效仿一出?从此汉宫之中,每一人皆知那远瑾夫人原本姓甚名谁,却没一人敢声言,皇帝说她是莺子、是远瑾夫人,她便只能是莺子!是远瑾夫人!
卫子夫很识相地闭了嘴。
皇帝拂了拂袖:“朕乏了,诸卿皆退罢,今儿万寿盛宴,朕极尽兴——”因觑向她新封的“远瑾夫人”:“杨得意,你带远瑾夫人先回宫,朕这儿,还有点事要处理。”皇帝眼中都卷着疲惫,他果真累坏了……
杨得意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摆明了要支开陈阿娇,这边的事儿,十之八九与刘荣有关。因领命:“诺。”缓身退出。
“远瑾夫人”却仍站着,怔怔瞧皇帝。
皇帝一笑,似有一顷的阳光融化在眼底:“怎么,这会儿便离不开朕啦?”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调情,若非这自幼青梅竹马的情分使然,世间再没有女子有这等福分了:“朕回宫了便去找你——拜谒太后娘娘。”
拜谒——太后娘娘……他的心意,这般坚定。
“娘娘,请吧。”杨得意领她。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陛下,翁主窦沅出塞之事……万万使不得!”
“朕自有分寸。”他倒并没生气。
她的目光掠过满殿灯烛,便与窦沅相衔,阿沅的眼色软软的,沁腻着一汪水,仿佛稍微一倾,便要倒了出来似的。
擦肩而过……
心底只微叹一句,珍重。
阿沅珍重!
只等那簇影儿旋了没边了,皇帝嗽了一声,严肃道:“诸卿还不退?朕乏至极,今儿便散罢?”
群臣惕惕然,皆拜曰:“臣告退——臣等恭祝陛下万年无极、长乐永泰!”
皇帝闭上眼睛,拂袖停顿悬空——宽敞的袖子似张鼓的帆,含了好大的风……
群臣整肃而退。
一场盛宴,散的这样快。汉宫巍巍仪仗,又将永夜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真的是抱歉,承诺的二更都没更…
二更算挪到今天,这是第一更,,还有一更码完就发…
第71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15)
守值内侍护着皇帝居高而坐,几名执扇宫人仍侍立在侧。建章宫正殿,却只剩了皇帝亲军羽林卫,押解着窦沅与那刘荣。
都是皇帝亲信,这番情境,倒是可以知无不言了。
皇帝却说:“阿沅,你怎还在这里?”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疲惫,皇帝大袖一挥,好似戏台上帷幕轻缓落下,他闭上眼睛,靠着黄袱垫,乏累到了极点。
窦沅道:“妾触怒了陛下,正待陛下发落呢。”
“发落?”皇帝缓笑:“阿沅,朕发落你北出匈奴?匈奴——你还是要去的,朕照着戏词唱,你装甚么傻?这不是咱们早就说好的么……”皇帝嗫了嗫,像个孩子似的,又说:“你为朕做好这一桩‘极危险’的事,朕……甚么都答应你。”
“妾信陛下,陛下一诺千金……”窦沅道:“阿娇姐姐的事,陛下既已有安排,妾便放心了。”
“朕不知你在说甚么。”这回倒轮到皇帝装傻了。
窦沅知进退,因说:“妾没说甚么……陈阿娇此刻仍关在长门宫,并且,也许终生都出不来了;陛下今儿见了一美人,勾起往事,因抬举她做‘远瑾’夫人,那是陛下仁德,圣恩浩荡,那唤作‘莺子’的小宫女子,算她有个好造化。妾并不知,这关废后陈氏甚么事,妾当真觉着这两件事并不可作一块儿提,当真是这样觉得!”她孩子似的又重复一遍,那模样有些幼稚又淘气,小翁主也这般可爱。
皇帝笑道:“你知道就好!即便你不知道,又碍朕什么事?”
“不碍的,不碍的……”她吐了吐舌头,连连摆手。
毕竟两位兄长都在这里,此刻朝上无臣工,全是自己人,她说话也不兜风,半点不紧张。这种感觉……自打太皇太后过世,便再也没有过了。
想及此,眼睛不由有些湿润,她抬手拭了拭泪。
皇帝道:“阿沅,你也退吧,朕有事会宣你……朕这边儿,有些话要与故人说。”目光不经意地绕过窦沅,直剌剌落在刘荣身上。
窦沅微微转头,正对上刘荣一双温柔的眼睛,他目中含笑,向窦沅轻点了点头,那份与生俱来的镇定与从容,真叫人放心。
窦沅轻谒了谒,已退出好几步。却忽地止住,回头,似有犹豫。
皇帝问道:“阿沅可还有事?”
“陛下,”她忽然转身,行大谒,整个人几乎是扑压下来,膝盖撞着青琉地面,好生的疼,她也不顾,直抽泣,“阿沅此去,前途茫茫,不知是生是死、不知何时能回长安……妾有一事须禀,事关废后陈氏,妾言语中若有冲撞陛下之处,望陛下念在阿沅年幼,宽恕阿沅!”她磕了个响头:“请陛下宽恕!”
“何事?”皇帝坐御座之上,向后轻轻贴了贴身,他细眯着一双眼,似乎有些焦虑。手搁黄帷之下,轻轻地搓了搓,幸无人瞧见他这略略紧张的小动作。
“陛下与阿姊生了龃龉,所因何事?”
皇帝不免烦乱:“陈后秽乱宫廷,与宫女行磨镜苟且之事,朕只不过收她玺绶,废了这一个皇后!朕既无羞辱她、更未摘她脑袋,已然很对得起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幸此刻留下的皆是“自己人”,这些宫闱忌讳事,皇帝便也不纹饰了。
“嗳,”窦沅轻叹一声,“若果真如此,妾绝无这个胆子为阿姊说话。陛下可曾想过,此中另有内情?”
皇帝微凛了凛身子,嘴上虽不说,但不经意的小动作已证明,他极在意窦沅说的话。皇帝听的极认真。
窦沅见状因说:“今晚万寿盛宴,阿沅擅作主张,将那冷宫莺子换了阿姊出来,索性便是要与陛下见上一面的。若有误会,当面说开了便是。但……陛下竟已有了决断,这法子想的甚好,阿姊从此不为这些个冤屈所牵绊了。她用另一个身份,活在汉宫,阿沅每每想及,不管人在天涯海角,总为阿姊高兴。但今儿想想,陛下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