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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恭!”尹千觞又叫,他思绪被打断,无奈道:“又怎么了?”
尹千觞仰着脑袋望着天:“天上好像有人掉下来了。”
“……”欧阳少恭从容地甩了甩手,尹千觞说这句话,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就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要么这人会法术,能御风飞行,要么这人就是被别人从天上扔下来的,如果是后一种——他方才视线放得远都没看见人影,说明这人是从很高的地方下了来,要么摔成肉泥,要么由他好心伸手去接两人都还可以留个全尸。
欧阳少恭斟酌了一下,还是以静制动,他敛了衣袖缓缓站起,刚转过身只觉面前一阵风,轻烟扬起,袍带交错,不过是眨眼之间。
欧阳少恭猝不及防,眉目间蒙了一层讶色:“大师兄?”
霄河剑嗡鸣着利落入鞘,清光一闪无痕。陵越站稳脚跟,他也没料到会在半路上看到这个人:“少恭,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熟人啊哈哈哈!”尹千觞光着脚拖着水上了岸,一手抓着重剑抗在肩头,瞅了陵越两眼,笑呵呵道,“这位少侠年轻倜傥,虽不及我潇洒了些许,但是气度真乃万里挑一,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啊!少恭,你还不介绍一下?”
欧阳少恭瞥了一眼陵越那张没有波澜的脸,微笑道:“这位是天墉城的陵越大师兄,执剑长老的大弟子,陵越师兄,这是我的好友尹千觞。”
尹千觞恍然:“原来是天墉城门下的弟子,难怪,难怪!”
陵越微微一颔首:“幸会。”他目光转向欧阳少恭,那人笑得一派悠然,漆黑眼眸中温和如许。
欧阳少恭与陵越二人坐在破庙前的门槛上,闲闲地看尹千觞拿了一根削尖了的芦苇棒叉鱼。
“千觞为人粗放,倒不比师兄细致,光凭着那把重剑估计到天黑都不会有什么成果。”欧阳少恭一手支着下颌,眯起眼道。
陵越低声道:“少恭聪慧,怎么会想不出好方法?”
欧阳少恭朝他眨眨眼:“想吃鱼的又不是我。”
“那待会尹公子捉上来的鱼你吃不吃?”
“吃,为什么不吃?”
两人相视一笑,欧阳少恭接着道,“师兄也不要客气,我虽不通庖厨,但烤鱼还是不错的。”
就这样又安静了片刻,陵越忽道:“醉饮千觞不知愁,跟尹公子的性格着实相称。”
“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欧阳少恭拨弄着脚边的野草,淡淡道,“十二年前我在衡山脚下救了他,他醒过来后就忘了自己的姓名来历,之后在青玉坛修养了一段时间,重新想了名字便离开四处闯荡去了,恰好在江都碰见。”
陵越听得纳罕,欧阳少恭风度翩翩,没想到还有机缘结识这等散漫不羁江湖客。
“你这是,与尹公子一同回青玉坛?”
欧阳少恭将手收了回来,面色疑惑:“屠苏每日传信于你,难道没有跟你讲在江都发生的事?”
陵越道:“屠苏向来传信简短,只是报平安,顶多提一提重要的事,其余琐事不会多言。”
欧阳少恭一笑:“这也难怪,那我……”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只见尹千觞大喇喇地挥手喊他:“少恭,你还坐着干甚,快快生火烤鱼,我都要饿死了!”
欧阳少恭摇摇头:“走吧,师兄,兴许还要请你帮忙找些柴火。”
“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
长庚星挂上了天,有鸟雀低低地擦着树梢飞进不远处茂密的林子里,破庙檐角的蜘蛛网不知被什么小动物撞得残破不堪,黏成一团飘飘荡荡,上头还沾着几片枯掉的叶子。庙门口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处火堆,火光熊熊,在所有人的脸上滚了一层赤金的颜色。那火堆上头支着一副简单的木头架子,中间一根较粗的树条上穿了几条肥腴的河鱼,在火的炙烤下嗞嗞地渗出油光。
欧阳少恭简单地抹了一点盐巴,看看差不多了,停止转动,将那根树条递给尹千觞:“喏,给你的。”他语毕转头看向一边啃馒头的人,微微歉疚道:“大师兄,我不知道你不喜吃肉,早知如此,我该趁着天色未黑去山里采些野果子。”
陵越咽下一口馒头,淡声道:“少恭,又不是你要招待我,怎么能这么说。”他嘴角下垂,露出一个苦笑,“我原以为如果是鱼的话也没多大关系,没想到还是受不了肉腥味。”
“咦?陵越大师兄莫非遇到过什么事,所以才害得你吃不下肉?”尹千觞抹了抹油亮亮的嘴巴,好奇道。
陵越不吃肉,多半是因为他弟弟……
欧阳少恭见他脸色不大好,连忙上来打圆场:“千觞,天墉城修仙辟五谷浊气,不近腥膻,常年不食肉类,再碰的话无法下咽也是常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一面讲一面趁着陵越不注意对尹千觞使眼色,尹千觞“哦”了两声打了个哈哈这事便过去了。
陵越静了一会儿抬头看去,穿杏黄衣裳的青年认真地低头烤鱼,侧脸安静平和,眉睫下有模糊投影,一双漂亮眼眸却盛着夺目火光,好似下一瞬就能燃烧。
奇怪的组合。
他收回视线,抓起水囊灌了一口水,继续吃着馒头,忽觉有些索然无味。
尹千觞竹筒里的酒下了一半,若不是欧阳少恭阻拦劝他“留有余地”,那里头估计早就空了。尹千觞嘟嘟囔囔虽有不满,但还是听话进了庙,寻了处偏僻角落拉下身上披着的那块大布搭在肚子上躺好,头枕着胳膊慢慢闭了眼。欧阳少恭知道华裳死后,他心里一直还留着结,这几天到了晚上夜阑人静就不愿开口,因此也没去打扰他,收拾好外面的火堆之后就进了来,在另一边草堆上找到陵越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不紧不慢地继续谈话。
陵越天墉城来去匆匆,对琴川那边发生的事情所知不多,仅仅知道百里屠苏一行去了江都寻找玉横。此外特别的一点就是,百里屠苏对欧阳少恭的事着实上心,某一天百里屠苏特意传了两次信,开始是说正收拾东西,打算动身去江都,没多久又传话说行程搁浅,因为巽芳忽然出现了。
当时那道符纸闪现的时候他将将到达昆仑山腰,九天而下的风清冽浩荡,劈在坚硬的山石上,削出了壁立千仞的昆仑盛景,只是片刻功夫,那千里疾传的符纸便在劲风中化作了齑粉,陵越的心念也在几个弹指刹那间百转千回。明明是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的事情,百里屠苏这么关注,他心里也兜兜转转,拉拉扯扯想了许多,虽然最终还是一团浆糊。
欧阳少恭暗讽他对情爱只闻不懂,可能说的没错。
陵越深吸一口气,道:“巽芳好不容易回到你身边,你为什么还要去江都?”
“寻玉横是我提出来的,再说了,我还答应过屠苏要帮他去除焚寂煞气,我怎能食言?”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师兄的意思,是要我多陪陪巽芳。”
陵越点头:“据你所说巽芳辗转中原多年,身体虚弱,终于找到了你,你应该好好为她调理,刚见面没有多久就要再离开她,莫说是一名女子,便是一般的朋友,也会觉得不忍心。”
欧阳少恭愣了片刻,他原以为陵越常年修仙练剑心境淡泊,想来也不通世俗人情,没想到这番话说出来,着实能令常人动容。他能这样设身处地地去为一个无关的人着想,不惜对自己用上了谆谆教诲的口吻,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人,他心里不仅怀着对天下苍生的道义,还有着一颗慈悲心。
欧阳少恭眸光流转,眼睑微垂。靠得越近探到的东西越多,若说一开始是陵越那光风霁月的天墉城大弟子的身份吸引了他,那么到了后来,抓住他的,更多的是这个人的心。
——他的心远比那张清俊淡然的脸更致命。
欧阳少恭常年炼丹,知药性,更知毒性,他小心翼翼地克制,努力当一个置身戏外的表演者,只想欣赏身陷局中人的丰富表情,然而机关算尽,唯独算不到的,恰好也是他自己的心。
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有谁能说得清。
尹千觞睡得熟了,渐渐发出鼾声,陵越与欧阳少恭谈着话,也慢慢没了声息,黑夜里只一轮明月,清辉浅浅,透过破败门扉照耀进来,满地月华如水。
欧阳少恭听着尹千觞忽高忽低的鼾声,微微一偏头就能看见陵越双目合拢的安静侧脸。那人脸部轮廓线条朦胧起伏,在一片月光渲染下勾勒出几分幽致韵味。他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陵越是习武之人,感官敏锐,盯得久了会很快察觉。
黑夜里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心跳。欧阳少恭想,比起百里屠苏来,我在你身上好像更加用心良苦。
第二天一早尹千觞起来的时候没看到欧阳少恭的身影,只见陵越一人负手站在那尊大佛前面,头发用一根浅色发带系起,身着一袭天青色便装,衣带、绑袖皆一丝不苟,长身玉立,面容端然。
尹千觞行走江湖多年,见过许多跟陵越很像的人,虽然风华皆不及此人万一,但行事风格都是一样的严谨凝肃。这样的人啊,尹千觞摇了摇头,大多活得很累。
他们永远不解千杯买醉的潇洒,人间种种荒唐,似乎都无心尝试。这种人,不会为自己而活。
尹千觞拍拍脸,走到他跟前去,竖起食指摇了摇:“陵越大师兄,你见佛却不拜佛,不厚道啊,不厚道!”
陵越收回视线,认真道:“我只跪天跪地跪师亲,其他的,皆不足屈膝。”
尹千觞扬眉:“陵越大师兄说得有理,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说跪就跪——哎?那你方才站在这里,看了半天,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
陵越淡淡一笑:“我只是在体会求佛之人的心境。”
“哦?”尹千觞来了兴致,“你体会出来了?”
“我也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去猜罢了,”陵越抬手一指高高的佛像,“常人拜佛,佛都在极高的位置,因此需要去仰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越是高处的东西越能让人心中生出敬意。而世人,因为自身力量之微小,所以将希望寄托在比自己更强大的神佛身上。虽然神佛之说虚无缥缈,上古大神也早已隐匿,芸芸众生千万心念也许终不能有所应答,但诚心求佛之人,往往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跪在此处,以求心安。因此像佛像这样的东西,即便跪拜它们可能毫无道理,可能永远也不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它们的存在也是合理的。”
尹千觞生性潇洒,对人世得失看得很开,因此也听不出他这些话里的怜惜之意,只是抓住了一点惊道:“原来陵越大师兄跟少恭一样,也是不信外力相助的。”
陵越目光一顿:“你知道少恭起死回生之愿?”
“知道!”尹千觞拍着胸脯道,“我与少恭可是多年老友了,他那点事我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着寻找起死回生之法,想要跟老天斗,我看他是疯了,不过他执意要这么干,我还能说半个不字?”
陵越蹙了眉:“巽芳不是回来了么?少恭难道还想继续么?”
尹千觞唏嘘道:“陵越大师兄,你想啊,少恭他每天念叨的是什么?是要起、死、回、生,不是复活他老婆!他心大着呢,他抗的是命!巽芳的事不过更逼着他坚定了想法,少恭一世漂泊,抓不住缘分呐……”
他表情夸张,语气激昂,陵越却听得一头雾水:“尹公子,你停一停……什么叫抓不住缘分?”
尹千觞挠挠头回忆道:“当年我在青玉坛养伤的时候,经常跟他喝酒聊天,他提过有人给他批过命,说他一生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永远求而不得,永世孤寂……你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给人盖了棺,可不是要命?看看少恭的经历,跟那批命人说的□□不离十啊!”
欧阳少恭少年父母双亡,自小离家独自漂泊于广饶天地之间,挣扎求生无所依靠,终于等来了巽芳,可是没过多久美好的日子,上天又将那种幸福夺去了,唯剩下他一人。这样想来,他心中有无限愤懑不平之气,便说得过去了。
陵越听着他讲,同时理了一遍欧阳少恭的经历,隐隐约约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此时他心头不绝地回荡着尹千觞说的那句“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愈发觉得寒凉。当日月下,觉得那人背影太孤独,原来不是空幻。
——他早已寂寥刻骨,所以在越是幽暗的时候越是无法抑制。
门口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杏黄衣衫闪进来,随之响起欧阳少恭含笑的声音:“我刚才在外面好像听见有人在说我的名字,千觞,是不是你又在添油加醋地说我的坏话?”
尹千觞大呼冤枉:“哪能呢!我在跟陵越大师兄说酿酒方子呢,就提到以前跟你喝酒的事,你别想太多!”
欧阳少恭撩了他一眼:“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