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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容卿笑的恍然,又低头叫:“二娘。”
“嗯?”虞子衿不问,只是应。
江容卿委屈,像是鼻腔中含了什么似的闷闷的。半晌,抿唇吸了吸咕哝着的鼻子,孩子气的说道:“方才我一个人在房里头,真的就一个人哦。爹和大娘还有江容锦一块儿吃年夜饭,我说我病了去不成。其实我是骗他们的来着。我知道他们都不想让我去。我想一个人喝酒,我想喝醉了。可是就我一个人,醉倒了都没人管我。嘿,多丑呀。”江容卿顿了顿,才说:“然后,我就一滴都咽不下去,二娘,你知不知道,这酒是苦的二娘。”
虞子衿眼中温浓,只淡淡的瞧着她,轻声道:“傻丫头,这酒怎么会是苦的呢。还没喝就醉了?”
“才没有。”江容卿抬头吃吃的咧着嘴角,旧话不提,轻巧的扬眉道:“二娘,这么好的酒,咱可一定不能浪费了。我喝,你也喝。你陪我,我陪你。好不好?”
“嗯。”虞子衿不语,应声点了点头,笑的顺从苦涩。
灯影成双,二人自顾自的倒酒喝着,并不言语。一个慈爱无表,一个恣意玩笑。毫不拘泥。
夜半子时,酒过三巡,醉极。
“三丫头,你还记不记得你方跟着你爹进了府的时候,成天也不出门,对谁都不爱搭理说话,总是低着脑袋巴不得没人瞧见你的样子。可是你知不知道,即便是这样,你也还是很难让人忽视。尤其是那些有心人。”虞子衿一杯清酒仰脖下肚,面色更煞白了几分,说起话来也有些囵吞,眯着布满血丝的杏儿眼回忆道:“那年好像也是过年吧,我还有印象,那一年老爷难得叫府里头放了烟花,大家都去看。我记得,那一次的特别的漂亮,五颜六色的像雨点儿似的落在花园的塘子里头。那个时候大丫头和二丫头也还小,争先恐后的黏在老爷跟前儿让老爷抱着看。只有你,仰着脑袋,不言不语的好像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一样。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就站在你跟前儿问你:容卿,两个姐姐的新年愿望都说了,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江容卿有些迷蒙的将抵在桌子上的脑袋抬了起来,含着一口酒,嘴里头被酒水淹的刺辣的通红着眼睛想掉泪,低低问道:“嗯,是什么?”
“你问我,二娘,是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呢?当时,我还以为你会说,想要见到你娘或者是想要什么物件儿之类像你两个姐姐一样很孩子气的回答。”虞子衿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蓦地睁开眼睛直视着江容卿时,眼中清醒的明了,淡淡笑了笑,哑着嗓音说道:“可是你跟我说,我希望有一个家。”
江容卿一愣,黑白分明的瞳孔因为长久的沉默而微微有些察觉不出的张大。随即江容卿咧了嘴角,醉极了的模样儿,摇了摇头轻轻道:“二娘,我不记得了呢。”
虞子衿混沌,困难的撑着摇晃的身子抬手推了推对面江容卿的脑袋,才心满意足的笑骂道:“真好个没心肝的丫头。”
☆、第二十六章·不见当日心(上)
江容卿不敌,吃吃的笑了开来,声音闷闷的毫不顾忌,随即索性抬手支着有些摇摇欲坠的下巴,笑眯眯的弯着眉眼范围道:“二娘,那您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我?”虞子衿咽了口酒,喉头的辛辣叫她皱起了整张脸,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恍惚着极认真的样子,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希望,你们都好好儿的。”
江容卿闻言抬着眼皮看了面前挪开视线的女人许久,忽的娇憨的咧嘴笑了开来。此时江容卿只觉得面前这个被自己称为“二娘”的年过半百的女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幼稚的让人发笑,或者说在江容卿的印象中,二娘就是一个古板的连抢回自己的男人都不敢、只会守着自己那个绵里藏针的女儿过一辈子的小女人。只是因为在这个府上她再想不到一个可以跟她沉默着不言不语的喝酒的女人,一个即便她说出再可笑的话做出再可笑的事情也只是会静静望着她的女人。只有面前的她而已。
可不久之后江容卿却笃信了这一点。
江容卿想,“你们都好好儿的”,这句话的重量,的确可以凭得上一年才可以许上一次的新年愿望。很是值得。
“二娘,我的新年愿望是,希望有一个家。”江容卿平复了有些困惑的眉眼,笑着说。
虞子衿不明其中意味,举着酒盏给江容卿摇晃着倒了一杯,清冽的酒水像极了虞子衿温和着波澜不惊的模样儿,哄弄着要糖吃的孩子一般,说:“容卿,总有一天你会嫁人的。”
“嫁了人就会有家了吗?”江容卿挑眉反问,浓郁的醉意让江容卿揭下了平日对人时温侬软语的面具,凌厉的眸子直视向面前的这个人,想了想问道:“二娘,您嫁给爹,这么些年,您爱他吗?”
虞子衿愣了愣,酒后的迟钝让她朦胧了眸子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良久,江容卿又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才大梦初醒似的抬头生硬的扯着嘴角,嗤笑道:“傻孩子,这是又胡说什么呢。”
“二娘,爱不爱,也是胡说吗?”江容卿‘童言无忌’,端着满满的酒杯放在唇边浅浅的抿了一口,十分回味的眯眼砸了砸嘴儿。江容卿红润的模样儿面若桃花,专注的望着白玉一般的手中攥着的酒杯,笑道:“从前,我阿娘告诉我。心甘情愿的爱一个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不明白什么是幸福,我阿娘笑着跟我说,就是可以把从前那些视若珍宝的东西全部抛开,可以摒弃一切的只把那个人妥善安放在心底不容侵犯,可以即便见不到他也会好像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那个人都陪在身边一样。还可以……即便仅仅是因为喝醉了看见那个人也可以满足好久。那种感觉比她好生酿了几年的桃花酒还要香,比她虚度的那些光阴还要醇。”
江容卿抬眸,眼中清明,问道:“二娘,您觉得,是这样的吗?”
“丫头,这话,你可是问错人了。这话,怕是咱们这世间大多的女子都不知道的。只有你娘。”虞子衿鼻翼旁皱痕的弧度就像是天然形成了一条笑窝,只是此时深浅勾勒出的却是苦涩。她昏黄的面皮扯了扯,垂眼道:“可是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二娘很希望做你阿娘那样的女子,或者是像你。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用耳濡目染的顺应天命,更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子衿转头看她,讪讪的说道:“所以很可惜,二娘不知道。因为二娘一辈子都在听从别人的,我的娘告诉我,那叫做三从四德。你明白吗?”
江容卿听得痴神,似懂非懂的摇了摇头,半晌,迷瞪着困顿的眼皮,有些疲惫的趴在胳膊上,孩子气的喃喃问道:“二娘,那我可不可以不做‘三从四德’的人,像我阿娘那样,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就已经很幸福?”
“其实你不用问任何人的,容卿。你所作的决定,也从没有问过任何人,你一直都是那么有主见,不是吗?”虞子衿温浓混沌的眼神直射进江容卿的大眼,黑白分明。她摸索着抚上江容卿冰凉的指尖用力握了握,极柔和的温度,才拍了拍轻声说道:“三丫头,你一定要记得,你是江孝宗的孩子,你是江孝宗那个唯一爱着的女人的孩子。虽然二娘不想承认,但是二娘必须要说的是,你的阿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敢作敢为,她知道自己想要要的是什么,她什么都不怕,甚至是生下你。二娘钦羡她,而二娘也相信,你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唯一,一定不会差。”
江容卿并没有习惯性的避闪,尽管从前的她那么讨厌别人触碰到她。或许是这样的温热眯了心窍。江容卿眼中雾气,鼻头一热,眼前对她温侬软语的这个女人轮廓有些模糊不清。口中含着的酒水也是甜的。
江容卿咕哝了鼻音,软软糯糯的语息,水红着拼命睁开的大眼,垂了脑袋多大不好意思的开口:“二娘,你知不知道,小的时候,我总瞧着邻居家那几个小子被他们阿爹抱着去集子里看戏。我看见他们兴高采烈的坐在他们阿爹的肩膀上,因为人太多了,那样的话就可以看的很高很远。这让我很羡慕他们。然后,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要一个人拼命的挤到第一排,赖皮摔泼的,旁人瞧着我是个丫头,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告诉他们,即便没有阿爹抱着扛着,我也会比他们看的更清楚,我可以告诉他们哪个戏子花了妆,哪个戏子唱岔了词儿。这些他们都不知道。”
江容卿轻笑,几分骄傲:“可是二娘,你不知道,其实他们都很怕我,因为我比他们都要强,不只是因为集子的时候我能比他们看的都清楚哦。而且,我才不会受了欺负就捂脸哭着说‘我一会儿告诉我爹,让我爹来教训你们’,那太幼稚了。我只会在回去之后告诉我阿娘说:阿娘,我又打败了他们,我没有哭。那样,我阿娘就会很高兴,然后摸着我的脑袋,给我尝尝她新酿的桃花酒。”
随即,长久的沉默。江容卿顿了顿,无意中伸手一摸,只觉面上湿润。讪讪的抬头冲面前沉默的虞子衿扯了扯嘴角,固执的半捂着脸继续往下开口,道“我也曾经按照我阿娘说的,想象过我阿爹的模样儿,像我阿娘说的那样,会用很温柔宠溺的眼神看着我,会用很好听的声音跟我说话。他也许长得很高很大,有跟我一样好看的眼睛,说起话来不怒自威的样子,还有很大的力气,可以把我举得很高,高到可以让我踩着他的肩膀看见戏台上的人依依呀呀的唱词儿,然后举着摊子上最大的糖葫芦给我说:阿淮,爹给你买的最大的糖葫芦,你吃。”
江容卿说到这里,嘴角拼命上扬几乎到眼边儿上的笑意失落的缓缓垂下,无味的眨了眨眼睛,木然摇了摇头,几分委屈,开口:“可是,我见到了我在心理描绘过千遍万遍的爹,可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象过我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的爹没有时间陪我去集子看戏,也不会给我买最大最大的糖葫芦。更没有办法陪着我在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面前炫耀。没有,二娘,都没有。可我为此付出了我阿娘。付出了我的全部。”
☆、第二十六章·不见当日心(下)
“丫头,这是命。二娘早看的清晰。这人呐,出生也好,嫁人也好,死也好,活也好,都是命。”虞子衿默默收回了紧紧攥着江容卿的手,细细的纹路在掌中辉映。主人落寞的摇头,这样悲悯的语气,却又开始侥幸的庆幸:“好在,你娘给了你她所拥有的一切。你看,她把你教的那么好。”
江容卿怔愣,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垂着脑袋恍如隔世的轻声咕哝,似笑非笑道:“是啊,可是多可惜,到了也没有告诉我,我该喜欢什么样的人,该近谁、该远谁。什么样的人一辈子都不要见,见了也避之不及。什么样的人有该拼了命的往上贴,恨不能一辈子在一起。”
虞子衿皱着眉头问道:“丫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容卿笑着摇了摇头,醒过神来并未回答,连忙伸手给虞子衿面前的酒盏稳稳倒了一杯,动作悠悠然的熟练。相比虞子衿的迷笼,江容卿此时面色红润,毫无醉意,只是并不惧怕的想要凭着点晕乎劲儿放纵而已。江容卿一边自顾自的说:“我只是在想,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说,人活着,就是要随时准备着被抛弃,被背叛。还有一无所有、一无所知。这样,就不会怕了。”
虞子衿低头有些木然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困难的抬头问道:“你很害怕?”
“上天总是这样对我。给了我什么,就会拿走我什么。给我阿爹,就拿走我阿娘;给了我衣食无忧,就拿走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给了我未来的希望,就拿走我……”江容卿脱口而出,才自觉失言,抬头看了眼浑不在意的垂着头的虞子衿,一句话梗在喉头叫她吞咽不得。江容卿望着面前的虞子衿怔愣,恍惚之间问道:“二娘,你恨过我阿娘吗?因为她抢走了你的丈夫。哪怕有那么一刻。”
“嗯?”虞子衿猛地抬头,面上醉酒的苍白已然让她有了几分倦意,却是在半晌忽的想清了江容卿的话后,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了江容卿良久。江容卿甚至能够清晰的看见她眼中常年刻着的那丝暖意流逝了那么一刻。像是不得已的受控,虞子衿的指尖察觉不出的颤抖,很久才强烈压抑了声音,闷声说道:“不用她抢,我也得不到,不是吗?”
虞子衿顿了顿,才抿紧了苍白的唇线说:“我一直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是生我养我爹娘给我的选择,我推脱不得。而她,是我丈夫的选择。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连推脱的资格都没有。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
江容卿咽了口酒,红润的模样儿,笑的妖冶从容,问她:“那这辈子,您选择过什么吗?”
“我?”虞子衿摇摇晃晃的指着自己反问,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洋溢起来,随即风韵犹存的一张脸又很快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