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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残云,盘空碗尽,叶修往后一靠,“小高啊,大眼叫你带什么话来?”
高英杰又有点傻,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吧?他想象里自己带来惊天秘密,叶大神纵不挑个十八层密室一灯如豆、百里旷野高天孤月的地方来听来问,起码也得进了屋关了门。眼前对着正把脚翘到桌上一边剔牙的魏琛,拎着块馒头蹭盘子底儿的包荣兴和状若无闻耳朵已经恨不得竖到房梁上的方锐——他也问得出来!
这会儿他太佩服自己师父料事如神,结巴着答,“师父说:听闻上、上回列屏山几派切磋,唐柔姑娘一矛挑翻了霸图的张、张佳乐前辈……”
唐柔秀眉一扬。高英杰面红耳赤简直不想再往下说,“师父问唐、唐姑娘,张前辈现在就在微草,愿、愿不愿意过来微草再挑一遍……”
陈果拍案而起,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唐柔噗嗤笑了出来,苏沐橙也微笑,魏琛只是摇头,方锐吧嗒着嘴嘿嘿直乐,看着叶修,包荣兴咽下那块馒头,直愣愣地盯着高英杰,“打架啊?我去成吗?”
高英杰没空理他们,只看叶修。
叶修缓慢地递出一个微笑,拍了两下肚子,脚一收轻快跳了起来,“小高跟我来,别人滚蛋。”
进了自己卧房他便笑了,“大眼鬼啊,这是撇清呢还是泡妞呢还是欲盖弥彰呢?我不跟你单独对谈,他就不教你说下面的了?”
高英杰老实点头,叶修无奈苦笑,“成,说吧,大眼要干嘛?”
“张佳乐前辈就在微草。”
叶修毫不吃惊,“我知道,然后呢?”
“师父叫我带一句话给前辈您:荣耀碑,当真值得我们舍生忘死?”
叶修并没回答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师父跟张佳乐在一块儿?”
高英杰一怔,乖乖点了头,“嗯。”
“有什么怪事没有?”
“我……”
“微草少掌门,大眼最器重的徒弟,不然他也不肯派你来了,各门各派多少秘密该掌门知道的早晚你都得知,没什么不好。他叫你来,是为了试我,也是试你。”叶修摇头晃脑,意识到自己一针见血得很得意。
高英杰愣了半晌,“前辈……”
他知道各大门派一年一度论剑,争的除了天下之盟第一人的王座,还有叶修十年前立下的那块碑,荣耀碑。那时他还叫叶秋,绰号不是散人君莫笑而是斗神一叶之秋,兵器不是千机伞而是战矛却邪。碑是简单的碑,甚至有点寒酸朴素寂寞土。碑文刻得也是歪歪扭扭鬼画符一样,不知哪位英雄手笔。有人说那碑文里藏了天下第一的秘密,否则叶秋如何能连夺三回王座,一手筑就嘉世一门王朝气象;也有人说这是纯扯犊子,否则王杰希两个天下第一在手,为何还没能把微草打造成第二个嘉世,蓝雨喻文州、霸图张新杰都是冰雪聪明世所罕见的人物,也各自都赢过一回论剑,守过一年的碑揣摩过一年碑中秘辛,为何各自的门派也只是昙花一度,没能再剑指王座……
少年脑子里纷纭一片,几乎没听清叶修那轻柔的一句。
“值不值得,谁说了算呢。”
他转着圈儿地去找烟管,一边嘟囔,“别客气了,小高,讲讲吧,大眼又搞出了什么稀罕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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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前,夜。
白日里高英杰看着自家师父抱着张佳乐进了后院,一天便不曾出来,只偶尔隔窗递张纸笺,列明所需药材,叫他操办来,想必又是跟之前一样,替张佳乐医着这来路不明的病。
高英杰不敢去睡,兢兢业业守到三更,门一开,王杰希无声无息迈了出来,看见坐在门口的他,竟微微一怔,脱口而出,“怎么不去睡?”说完了才恍惚回神,眸色里掠过一丝懊恼,伸手拉起少年,“教你跟着费心了。”
满江湖谁不知微草掌门中草堂主最护犊子最惯徒弟,高英杰更是眼中瞳心尖肉。当下张佳乐一来,他竟忘了爱徒半天,这可是稀罕事。
“张佳乐前辈……”
“你猜他是什么症候?”
少年有点叫苦,脉不曾诊气色不曾观……他集中精神默想那几张药方,徐徐地道:“麦冬熟地,白芍当归,郁金菖蒲……茯苓远志各有加减,山茱萸佐使……”
他心里猜了八九不离十,奈何向来心怯,踌躇着不敢说,若说这是离魂症,也未免太微妙了一点。何况若是规矩病症,霸图张新杰自己便是名医,何苦将自家大将支到微草来问诊,看张佳乐那个架势,倒不像来求治,寻仇还差不多。
“想说就说,猜错了又不会怎样。”
高英杰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若是可以,不如我来照料张前辈,论剑在即,师父也好专心……备战。”
王杰希一怔便领会,少见地笑了下,伸手想抚他的头,犹豫了下又收住,“来。”
张佳乐住的小院名叫苏合,微草掌门御用的院落则名牵机。月上中天,辰近子时,他随手自袖子里擎出一张纸符,拈在指尖一挥便引燃,顷刻燃尽,随后负手立在原地,仰头赏起了月。
高英杰呆呆地瞧着师父不明所以,他心清眼亮,看得明明白白却仍是不明白。平常纸符都是黄纸朱砂,王杰希焚了的这张却殷红如血,有比红更红的一种笔墨在上面飘飘地勾着几笔什么,似文非文,似纹也非纹。
“诶,大神,你家小高长高了呀。”
猛地听着这一声,高英杰唰地擎出了袖中剑,王杰希对他做个安抚手势,头也没回,“大驾光临,有事相求。”
“你找来的,还光临个头啊。”
声音非常不乐意,高英杰悄悄扭头去看,吓了一跳,一个人正躺在自家师父住处房顶上,逆着月光吞云吐雾,一点烟嘴的明火忽闪成了一只猩红的眼。
王杰希不动声色,“英杰,见过李迅前辈。”
高英杰一边下意识行下礼去,脑袋里轰轰的,李迅……大逢山虚空鬼域门下第一重臣,号称鬼灯萤火。都说虚空鬼众个个半人半鬼,身如蜉蝣离幻易灭,鬼阵剑斩的异术却可令人饱历世间千劫。
当然了,没有哪个小孩子对这种传说不动心,当真见鬼的时候没有谁能放下见鬼的好奇心。
李迅呼呼呼地笑了起来,没有给他满足这个好奇心的机会,仍然蜷缩在房顶上,看上去像个吃撑了的螭吻。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啊,杰希大神。”
鬼血红符,就算是你也只有一张,他嘀嘀咕咕,随便招老子过来,很累的,幻影分身很累的。
王杰希打断他,“我要替张佳乐前辈解锁。”
“鉴于你不是张新杰,所以容我问一句——你逗我?”
“不。”
李迅一秒钟拍板,“你白叫我了,这我可做不了主,烧一百张符我也做不了主。”
“当年同我立约的是你。”
李迅差点喊起来,“那我也做不了主啊!”
“那便请通报一声,微草王杰希,求见虚空鬼主。”
“我靠!”李迅惨叫,“大神,不带告状的啊!”
若不是情势诡异,高英杰差点笑出声。李迅把自己团成个球,房顶上滚来滚去,瓦片却半点声儿都无。王杰希冷眼看他自得其乐轻如落羽地滚了半天,停下来,“大神,你找不着人的,轩哥论剑前都不管事,大家有缘,不如场上见吧。”
王杰希一口否定,“不行,论剑之前,此事需有个决断。”
“大爷,你要逼死我啊!”
王杰希笑了笑,“你不已经是鬼了吗?”
李迅语塞,气哼哼坐起来,“我真做不了主,我得跟老大请示下。”
“那便请转达吴羽策,子未落,事尚可决。”
李迅吓呆了,“策爷不管这个!”
王杰希背过身,一脸丧失兴趣,“不送。”
李迅咕咚一声倒下,絮絮叨叨,“养出这么个大神,方士谦方大爷真作孽。”他忽然冲高英杰挥了挥手,“小高,我看好你,记得有事照顾我生意啊!”
如烟成雾,如霜入水,人影倏然而散。牵机小院照旧满天明月一地清光,王杰希转身,“英杰,回去睡吧。”
他又想了想,“过几天,你去一趟兴欣。”
眼看着徒弟脸上都放了光,他也不点破,径自回房,也不挑灯,和衣向床上一倒,随手摘了眼罩,掌心熨着左眼半晌,才慢慢移开。
什么都没有。
他长吁了口气。
高英杰早就听说蓝雨黄少天是个话痨,他挺想知道那位据说剑比嘴还快的剑圣跟眼前的张佳乐比起来,究竟谁更能说。这位大爷整整睡了四天,一醒过来就很抽风,牙尖嘴利南音唧哝,像只停不了嘴的八色鸫止不住地吹着哨儿,还专跟王杰希作对,高英杰送熬好的药过去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指着王杰希的鼻子,“杀人放火,你算什么医者!”看见高英杰进来,立刻告状,“你师父是个坏人。”
高英杰差点砸了碗。
王杰希面不改色,对着药碗抬了抬下颏,“你是个病人。”
“……都是一样的坏东西,事不关己,大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特别可恶。”他一边揪着脸喝药一边唧咕,分明苦得皱眉,他喝得却很慢,过口的梅干杏干就在旁边青瓷罐子里,他并没去动。
“谁?”
“你们都是一样的……”他好不容易喝完了药,扔下碗仍然絮叨,“方士谦,叶修,王杰希……”
“没谁会对给自己看病的人说这种话。”
“是啊。”他仰起头笑,“所以呢?”
高英杰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不会好了。张佳乐却不放过他,傍晚时他趿着鞋子溜达出来,一出院门就有人通报高英杰赶来,张佳乐笑呵呵地,“小高啊……”
高英杰一看他笑就头皮发炸,他还记得张佳乐狠狠的那个笑,在他从马背上一头扎向地上之前,不管不顾,自暴自弃,像对余生都认了输。高英杰简直不能懂,他这样的人,年少成名,从前一派宗主,现在豪门倚仗,几度论剑虽未夺魁,也是少有的犀利,和自己师父年纪相仿,正是花开在枝千金不换的好韶光,可犯得着这样唇齿带笑却眉目苍凉?
“小高啊,你师父住哪儿啊?”
高英杰很茫然,不过不敢不从,归齐王杰希也吩咐过对他不加约束,万事由得他。
他领着张佳乐去了牵机院,眼睁睁看他进门便上蹿下跳,左翻右看,全无大神风范,闹了半晌打个呵欠,踢了鞋子爬上床,拉过被子通身一裹便不理人了。高英杰琢磨良久,只好乖乖替他放了帐子,再蹲在门口一脸忧伤等师父回来裁度,期间拦住了跃跃欲试想把这尊大神拖起来比划的刘小别,哄走了试图招呼女弟子们围观偷窥这位据说面目秀美的前百花谷主的柳非,只留下了单纯好奇病况的袁柏清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发呆。
“张佳乐在师父手底下输过两次。”
“……嗯。”
“他这是来干嘛,讹上师父了?霸图自己有张新杰啊。我知道了,这是他们使诈,骗师父耗损功力替他医病,回头论剑的时候好欺负我们一回。”
高英杰有点头痛,“袁师兄,如果张前辈没病,我觉得师父看得出来;若他真的抱病,霸图也便切实折了一人,算不上诈。”
“可师父满可以不管啊。”
“医者父母心……”他突然又想起张佳乐那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是你儿子,愣了半天,终于笑了。
王杰希挂好外袍,迈步进了里间,床上乱糟糟一团,把自己缠在被子里的人俨然不在乎这些,睡得昏天黑地慨而慷。王杰希探手想替他解开,没拨几下他倒醒了,一把握住他,翻了个身,大眼睛水汪汪毛茸茸的,“哟,大神,回来啦?”
“回苏合院去睡。”
“不去,借半张床。”
“借不起。”
“不贵,还个天下第一就成。”
“张佳乐。”他连名带姓叫他,“别闹。”
“没闹,”他在他的床上四仰八叉摊平了自己,大大打个呵欠,“这一觉睡得不错,满床都是你的味儿,安心啊。”
王杰希嗤之以鼻,“我令你安心?”
“是啊,”他缓慢地磨着牙,“因为我怕你啊。”
我怕你啊,小王,所以自投罗网得这么漫不经心,为什么来找你医病?因为张新杰告诉我该来,我就来了,没半点忌讳,没半点防备,防你做什么呢?我败给过你两次,当着全天下,让你从我手里夺走天下第一,时至今日江湖中没人不知道,张佳乐最不忿的人除了叶修,就是王杰希,恨,偏偏打不过。
“都这份上了,我还怕你算计我么?”
他喃喃地叨念着,翻身扯住王杰希,“来啊,睡一觉呗,我好久没睡这么爽了。”
王杰希沉默良久,回身取出了针盒,燃上灯,张佳乐半张着嘴看他忙活,有点吃惊,“……你干嘛?”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