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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恭敬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条理清晰,言辞客观,没有责备客人来我家颐指气使喧宾夺主,使在场宾客都很好地了解到了太子为了哄祖母高兴故意隐瞒不肖亲戚的孝心。
朝内大臣十分同情:有这样的亲戚拖后腿,真不容易。
异地藩王暗暗庆幸:还好被树立成典型的不是我……
刘彻接着宽慰道:“皇祖母且放心,自高祖入关,以秦法烦苛,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若在平时,小侯爷乃伤人未遂,顶多花钱免灾便是了。可惜近来贼乱猖獗,也是他时运不济,处在风口浪尖上,这才有了牢狱之灾。不过,孙儿已经将他赎出,安置在驿馆休息。”
王皇后点头附和:“宫里也遣了太医去瞧,一些皮肉伤,静养几日便好,没有大碍的。”
老太太拿昏花的眼睛看了翩翩而立的彻太子半晌,幽幽叹道:“京城,多大的地儿呀,难道还容不下一个藩王?”
太无耻了!讲不出道理就开始装脆弱!
什么台词什么剧本,都不及这种“想一想啊眼泪就出来”的语气,尤其对方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走路也要摔倒的老人家。
景帝凑到嘴边的酒樽停下了,手下硬汉将小侯爷锁了的事他是清楚的,再旁观下去恐怕老太太会将诏梁王回京旧事重提,连忙给宝贝太子解围。
“这些小侯爷小郡主哪个不是捧在手心上的,此番小惩大诫,恰好磨一磨性子,待他日后有益。”景帝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训诫提点了一番当惯了土皇帝的亲戚们,又放软语气对母亲道:“这大喜的日子,瞎想什么?您呀就高高兴兴地享儿孙福,那些腌臜事就让给臣子下人去做。”
以为应付过去,刘彻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宴会中气氛热烈时,不知谁谈起了辞赋,刘彻又被窦太后点名了。
主线任务:点评流行歌曲一首(不可放弃)
任务内容:“有女独处兮,婉然在床。奇葩逸丽兮,淑质艳光。”(注1)
任务要求:韬光养晦,绝不冒尖。
听闻坊间流传的此赋,命妇女眷有好奇的有羞怯的有恼怒的有不屑的:“淫词艳曲! ”另外一个性别则各自看看,交流一下内心的真实情绪,暧昧地笑笑。
其实更淫更艳的内容还有,什么驰其上服表其亵衣,什么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总之把整场动作戏都交待了,和着曲调,声音厮磨,其中滋味,心照不宣。
“彻表哥,他们笑什么。”阿娇就坐在刘彻身边,长公主之女又兼太子妃,其地位比寻常皇子还要高,她不傻,早熟么,更何况她母亲还是个光明正大地蓄养了一群莺燕面首的极品。这么问,只是为了缓解太子的尴尬而已。
刘彻投给她感激的一瞥。
“娇娇,是不是担心未来夫婿学坏呀?”馆陶公主似有催促早日成婚之意。
“有太后替你管教,彻儿必然是不敢的。”王皇后笑道。
两个心思玲珑的女人互相说笑了几句,众人笑开,刘彻以为算是混过去了,不料窦太后就像有意和这孙子过不去,坚持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没道理啊,自己又没有和她的小宝贝小心肝作对,只不过是教训了一下藩王子嗣而已。
难道窦太后发现自己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刘彻又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自信身边的人都信得过,自己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就算窦太后有所怀疑,也没有直接证据。
政治博弈,直白地说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权衡每一步的利弊。
从封太子至今,刘彻表现始终马马虎虎,水平只不过刚好能够受人称赞而已,不会给人现任太子举世无双,除刘彻外无可替代的感觉,以免给梁王产生太大压力来个荆柯刺秦。窦太后也没有太多小动作,偶尔往太子宫安插几个眼线,想小儿子想得紧了就寻借口把他们母子叫去训诫指点撒气,比如天气不好啊晚上看不着月亮啊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啊,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你们娘儿俩的错!不过总体说来,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景帝还在,翻脸篡位的风险太大,老太太此举,除了刁难,无非试探,只是刘彻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招来她今晚的重点照顾。
“文采是极好的。”刘彻中规中矩地说。
见窦太后尚未满意,刘彻又道:“只是孙儿不解,‘淑质艳光’,《小雅·十月之交》道‘艳妻煽方处’,暗讽周幽王宠妃褒姒迷惑君王。既‘艳’,又何来‘淑’之说?”他此番评点,完全从文字出发,基于表面,并未发表任何实质性看法。
若是该赋作者在这,一定抱起刘彻大大地亲上一口,顿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感。他的立意在于讥讽当朝统治者有眼无珠,错将千里马看作跛脚驴,错将丹顶鹤看作白斩鸡,错将雪狻猊看作哈巴狗。
文章作品从来都不能只看头两行,有时候通篇读下来也一头雾水不知东南西北,好比鲁迅叔叔的大作,就算读上百遍,不看参考答案,永远参悟不出人血馒头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好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之间有着不得不说的隐秘关系。讲的就是话外音。
乍看之下,这篇赋很好很强大,口味不是一般地重,可读完全部却会觉得有人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个响亮的大耳刮子,之前越觉得口味重,越觉得脸上被打得疼。此时拿到桌面上讨论的,仅仅是其中两句香艳的而已。
断章取义,莫过于此。
良禽择木而栖,猛兽择穴而居,古代的文人其实与女子一样,从来没有获得过独立的人格,始终是权贵的附庸。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悲,升与降,浮而沉,全都掌控在君主手中,偶尔有一两个在倒霉老板病了穷了败了死了之后还能坚守节操,大多数都得了软骨症饥渴病,一棵树倒下,立刻攀附上另一棵。即便是高歌过“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太白兄,也曾向权贵韩朝宗祈求垂怜:“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也。”
唐太宗道出了所有君主不敢说不能说的心里话: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
爱卿呐,你如此傲娇为哪般?
不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么?“沽之哉,沽之哉,吾待价而沽。”
摆上货架,如果成了抢手货,卖上一个好价钱,证明了人生的意义社会的价值全人类的福音,一手黄金屋一手颜如玉,上辅天子下抚百姓,好语巧笑,富贵荣华;如果一不小心滞销了,没有卖一个好价钱甚至卖不出去;生不逢时,死亦不逢时,不是隐蔽山林对明月倾述“青春是一道明媚的忧伤”,就是故作潇洒不从政改从文,抱起点晋江的大腿去了。
要卖,痛快点啊!写淫词艳曲磨叽什么?穷添乱,耽误办事!
刘彻此时的心态大概和那些直接撩姑娘裙子的急色鬼没什么两样,他恍然惊觉窦太后的险恶用心。
老太太发难,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家亲戚被欺负了,说到底,厌次侯姓刘,不姓窦。令她真正堵心的,是刘彻收了若干文人的诗赋。其文化水平人品质量另说,这广开言路不拘一格收人才的象征意义却是给窦太后敲响了警钟。
千金买马骨,买的不是马骨,是寂寞。
千里送鹅毛,送的不是鹅毛,是寂寞。
其效应,好比在新闻联播上滚动播出:某某街区出现一正面赤裸寂寞奔放美女,欢迎各位单身的已婚的重婚的男子莅临指导,共同讨论要不要穿衣的问题。
这艳赋,刘彻从未听说过,他不知道有人驾着一牛车的治国方略从厌次千里迢迢赶到长安,也不知道那人吃了各种闭门羹之后憋着一股邪火将大汉权贵都写进歌赋里骂了个遍,更不知道当日他踏入楼外楼,和恰巧出来的那人错过,他的身边始终被太子党包围着,竟是连擦肩的机会都没有。
窦太后慈祥和蔼地笑着,明君爹目光期待而骄傲,美人娘和未来岳母用视线互相勾搭着。
此情此景,他只能嗤笑了一声:“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
不管该赋作者是朽木不可雕还是孺子可以教,在这一问一答之间,终究是沦为了政治的牺牲品。
如果刘彻表现出一丝招揽之意,恐怕他就要每天应付投毒落水失足闷棍陷害暗杀一整套阴谋诡计了。
窦太后终于满意了,暂时将迟钝幼稚的彻太子扔到一旁,心情愉快地过生日去了。
出了一身冷汗,刘彻再也没有吃喝的胃口,寻了个空挡到殿外透气。
不料廊下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阿嫣。”刘彻唤道。
韩嫣回头,表情讶然。
他是侯府庶子,没什么官职,在场的都是皇亲贵戚,他只得了一小小席位,只能远远地看到刘彻的身形,连模样都看不大清。
周围没人,他没有见礼,慢悠悠地站起来,给刘彻让了个座。
刘彻很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儿,韩嫣不会像张汤那样恪守规矩到死板的程度,一旦举止随便些,变会冷着一张脸,好像自己强奸的不是法规而是他本人一样。韩嫣也不会像其他那几个缺心眼,打着咱是兄弟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揩油:九哥,给咱再弄坛御酒呗,家里老头子也想尝尝;九哥,又要经营楼外楼又当老灌保姆的,骗子小偷都还有休假呢,不管,我要拿双份的工资和津贴;九哥,今晚让我挤一挤,叔叔又要拿藤条抽我,这回他说不抽断不罢休啊……
刘彻在韩嫣原本的位置上坐下,还带着他的温度,一点也没凉着。抬头,正巧能看到檐牙上勾着一轮明月,照着树影落花。
视野开阔,心情也爽快不少,宴席上的窒息感渐渐淡去。
刘彻问道:“老张呢?”
韩嫣用袖子扫了扫旁边的尘土,坐在刘彻边上,回答:“出来前看他在读书,文终侯(萧何谥号)的《九章律》,说要撰写新律法。”
刘彻非常欣赏这种加班加点还不要钱的辛勤员工:“要不要带点夜宵回去?”
“已经命人送去了,若是不提醒,他必然忘记哺食。”
“你思虑最是周到。”刘彻强笑着赞了一句,便盯着夜色发呆。
相处日久,韩嫣轻易看出太子情绪不高,想劝慰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只陪着他吹冷风。
一下子这么沉静还真不习惯。
太子平时的话不多,大抵所有君王和君王候选人都是一样寡言少语装佛祖,可就算不说话,太子的表情、眼神都会表示出一种倾听的姿态,让人觉得就算自己说的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注意会认真思索给予回应。
这大概就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把自己卖给他的原因,不全是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张汤如此废寝忘食地编撰律法,不就是为了太子登基清除陈弊做准备吗?还有老灌、李陵……每个人,都不想被落下。
然而,现在的刘彻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虽然面对着秋月夜景,他的眼里却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嘴角似翘非翘,似嘲非嘲,明明就在手边,却又像隔了无数距离。
韩嫣莫名地产生了几分害怕,着了魇般,一把抓住了刘彻的袖子,连着唤道:“九哥,九哥。”
倒吸一口气,感受到深秋的凉意从肺部扩散至百骸,刘彻一激灵,头脑顿时清醒,终是回了神。
“怎么了?”韩嫣蹙眉,目光关切。
“方才被老太太膈应,拿自个儿出气呢。”
韩嫣聪慧,立即领会是那首歌赋的问题。
“不过是无聊文人之作,难道其中还有蹊跷?”韩嫣细想,建议,“不如明察暗访,将作赋之人找出来,试他一试。”
“罢了,”刘彻无奈,“若他无大才,呕血也好,投缳也罢,都与我无关。若是有大才,此番嘲弄落到他的耳朵里,必然以为我非良主,心高气傲,架子摆到天上去,恐怕要三顾茅庐才请得动。”
刘彻也就说了最坏的情况,不料一语成箴,当他再见到那人时,对方真真是怨妇味十足,八抬大轿都请不去。
“三顾茅庐?”韩嫣不解,又是不知名的典故,刘彻一笑带过。
“世上不得志者十之八九,借闺怨直抒胸臆的更是多如牛毛,但写得出色的却是极少,这一篇赋只是上乘。”刘彻回忆着偶然瞥见却意外记住的句子,“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闺怨最出彩的句子,都是男子写的。”
“碧海深几许,不及相思半。海深尚有底,相思缈无涯。(注2)”韩嫣吟了几遍,果然回味无穷,他问:“又是那个姓李的诗仙所作?”
“算是吧。”香山居士,不是我剽你,是李白剽的,索赔索命的都不要找我……
“有此佳句,今夜当属良宵。”
“有此佳人,才不辜负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