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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瞎子吹了声口哨,小花怎么着都没法再绷着一张脸。
“天真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胖子幽幽说了一句:“他惯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得惯着他。”
我想说什么,但开口就打了个酒嗝。胖子虎着一张脸冲我吼:
“操,你好意思说自己三十八?你不容易,你以为小哥容易吗?‘别把小哥当爹,别把自己当爷’知道吗?!”
他那样子还真有点不好玩,不好玩的胖子特别吓人。我又打了个嗝,慢慢说:
“……知,道了。”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我们……我们都不容易。”
胖子愣了愣,然后点头:
“对,你们都不容易。”
我缩了缩身体,这个肢体语言太懦弱又太明显,所以我已经戒掉很久了。胖子看到我这样又叹了口气,闷油瓶却直接把微凉的手伸到我的脖颈后,把我低下的头提了起来。
他按住我的风池穴力道有点重。我霎时眼前清明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表情里没什么温柔可言。平淡而沉默,大抵可以探得清棱角的倔强。
“带我回家。”
我停顿了一下。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闷油瓶永远不会用正常的方式安慰我。就像胖子用凶狠来表达温柔,瞎子用笑来表示哭,小花用美艳来表示杀戮一样,他会用强硬的姿态来保护我的自尊。
吴邪已经三十八岁了。没有丢掉过一个三叔留下的盘口。他是小三爷。
他和闷油瓶一样,他是个盗墓贼。
就算再不容易,他也会带小哥回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像肿起来一样的脑袋,冲他笑了笑:
“我们这就回去。”我看了看他,忍不住想要咬他的耳垂。他像是猜到了,忽然后撤一步,离我远了一些。我笑起来,冲他说:“谢谢你安慰我。”
我们的路线是从拉萨的贡嘎一路飞回西宁,到了西宁就有人接应。可是这样一来为了避免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小三爷和花儿爷这两个名字绑在一起道上的人都得盯着看),小花决定和黑瞎子走另一条路,从林芝飞到昆明去,在那里他们会和当地的摩梭族转一批货,就当是扫货回家。这次来拉萨贡嘎,他们是来送我们的。
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黑眼镜和小花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但这次下斗小花是为了黑眼镜的眼睛,黑眼镜是为了小花的那幅画,这一点,我不是不羡慕。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喝醉前,看着黑眼镜一个人握着酒瓶笑得很没教养,又很像诗人。
我开口:“其实如果我们没有地图,或者说我们没有读懂那张地图的话,陨玉的中心不会那么好找,我们至少要在五城十二楼的变换里走一两个月。”
黑眼镜对此不置可否。
“你在我们爬狐尸璧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呢?”我摩挲着杯口,抬头看他:“陨玉内部是小花带我们走到的,小花和胖子大概是你带过去的,从那时开始你的眼睛坏得更厉害了,你当时做了什么?”
他笑了笑,只是说:“那张画里的玄机啊,小三爷你是看不懂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是花儿爷的脑残粉啊。”
他声音忽然轻软下来。像是戏词念白,西皮散板,拨儿鼓儿一响。我灌了口酒,眼睛一辣。
换了登机牌——闷油瓶的那张身份证上名字写得还真是张起灵——之后,我们和小花他们在机场里喝了点茶,安检快停止的时候我们才道别。
临上飞机的时候我给王盟打了个电话,这次又不告而别这么久,丫要么就是在欢乐斗地主要么就是已经在哭着为我烧纸了……或者两样同时进行的可能性也挺大的。
结果我跟着彩铃唱了一遍“最爱我的人伤我有多深……”王盟也没接电话,我心说这又睡成傻逼了,这人也是,这电话又不一定是我打的,万一是个姑娘打的呢,这么不上心,活该没女朋友。
……当然他也可以拿“老板你也没女朋友”这种话来堵我,不过……老子有男朋友啊。
我瞟了一眼闷油瓶,又觉得他娘的男朋友这个称呼真的是太娘了,回头还真得思考下怎么把闷油瓶介绍给别人。想来想去,除了“炮友”这个称呼,还真没什么别的称呼适合闷油瓶。
……别和我提什么爱不爱的。多大了还谈爱不爱。爱不爱是随便在嘴上说的吗,我爱闷油瓶这种话说出来都觉得恶心。我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胖子忍不住道:
“得,天真,我知道你爱小哥,现在你能停止越过我把你那饥渴的目光投向小哥了吗?”胖子沉吟片刻:“我觉得我受到了你目光的余毒。”
我愣了一下。现在我们已经上了飞机了,三人座,我靠窗,胖子坐中间,小哥坐过道。机票是这么排的,我们又不是什么小情侣还非得坐一起,胖子显然也是大大咧咧坐下了才发现自己隔开了我和小哥,他体型摆在那儿,想和闷油瓶换个座位确实困难。只见他缩着肚子比遭了草蜱子还不得劲儿,抓耳挠腮的样子,像是忍了很久。
“……他娘的说不定我是对着你饥渴呢,这段时间吃荤腥太少了嘴里淡出鸟,看着你的肥膘我的确饥渴啊,简直恨不得茹毛饮血啊。”
“快停止您那狂野的想象。”胖子道:“老子守身如玉,岂容你这采花贼吃干抹净。”
可惜我的想象太狂野了没刹住车,于是我捂住脸呻吟了一声:“你居然让我想象了我吃干抹净你。他娘的……这他妈还没怎么着呢我就晕机了。”
飞机加速,起飞,我一直没睁开眼睛,轰隆隆的声音里,我不知道到底是气流还是胖子的熊掌猛击了一下我的背:
“先别吐,先别吐,咽回去,别毁了这风景。”
“……什么?”
——那一刻我抬起头,就看到了拉萨。
拉萨睡在云和石头里。天微微欠身将它合拢掌心。
或许只有从神明的角度去看,才能明白拉萨为什么是拉萨。
藏人发辫一般的通天河来自各拉丹东山,我想象着穿过渐渐酥软的姜根迪如冰川,那河水流过玉树草原,有狗笨重的脚掌按在洇湿的低地,再翻过安纳布尔纳峰,羊和马一同侧耳倾听。金沙江。
我把头贴上震颤的窗子,仿佛有水在两层玻璃板外呼啸。
然后那棕色的山谷骤然撕裂,大块大块斑斓的血。先是蓝色,察尔汗盐湖。十年前我不知道通过格尔木的漫长公路事实上是盐桥,我只记得那里寸草不生,却不知道下面有几十米的卤水,不知名的蜉蝣悬浮其中,白色盐盖下嗜盐的微生物会给天一份缤纷的生机。芸芸众生。
柯柯盐湖是碎了的玉。那是天该有的颜色。人不该懂。所以我们开着车穿越柴达木的时候,才不会看到这些。
十年前走过的路竟是这样美的。
然后是茶卡。翡翠的颜色。
死亡和丛林还有魔鬼城之间,原来是这样的颜色。
到达青海湖的时候,飞机开始下降,雾气里看不清海心山。湖水是围绕海心山生成的衣袂。
我想看冰期的海心山。
——那是有裂纹的心脏。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还在,在青海湖边他把我举起来,湖面全是冰的裂隙。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我开始哭。”
我转过头去,闷油瓶还闭着眼睛。他慢慢道:
“那是1911年,我五岁。”
胖子手里的尼古丁贴被汗水浸湿,跌在膝盖上。我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没关系的,我都不在乎。”我道:“那年我们路过青海湖,我不知道它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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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种话让闷油瓶说出来,还不如让我去死。
到萧山机场的时候正赶上杭州四月的雨。天气已经暖起来了,接应的伙计没给胖子带合身的衣服,他老人家就刷起流氓直接在航站楼打了赤膊,不过他那层肉实在是太油光水滑了,别人看见他都以为他披了层夹克,女士们都得反应两秒才慌忙转移视线。
我们几个都和胖子拉开了点距离,那伙计也一脸尴尬地走着。那是个新人,我以前也没怎么用过,这是第一次来接我,可能有点紧张。于是我决定让他再紧张一点:
“怎么是你来了,王盟呢?”
人们都觉得王盟是我心腹,我这么问一般小鬼很容易就吓尿了。可是他的回答却让我隐隐约约有点紧张。
“小三爷您自己回去看吧,我也不好说。”
这话本身倒没什么,如果王盟处于一个睡成植物人的状态,我是伙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板开口。有问题的是这个称呼。我愣了愣,这家伙是在三叔失踪之后才进来的,且不说这样的新人,连老人也懂现在盘口谁是当家。他们都不会再叫我“小三爷”这个被三叔压着的名字,而是因为我的保守而叫我一声“吴小佛爷”或者“吴老板”。现在怎么我又成了小三爷?
我瞟了眼他,他表情不是很自如,不过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我们坐车回家的时候,司机直接把我带回了西泠印社的铺子。虽然当了大当家,我还是喜欢这个小铺子,平常也都和王盟留在这儿,铺子后面勉强可以塞得下胖子,前提是如果闷油瓶还是愿意和我睡一张床的话。
我走了进去,发现王盟还活着,也的确在睡觉,趴在一块砚台上,石头上几个青白的活眼被他当枕头垫着。我带着一股微妙又逗乐地心思想上前去拍一拍他,却看到书架挡住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在翻我的拓片。
这个时候王盟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老板……老板?!有客人!”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看到那个翻拓片的人直起身子,那背影我熟悉得很,却又想不起来。
……这他娘的,这铺子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呢,敢情是换老板了?
我嘴里的那句“他娘的瞎叫什么呢老子才刚回来”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那人转过身来,我的烟掉在地上,伴随着王盟那清醒起来的声音:
“诶?老板?老板你回来了?!诶……你二叔……二老板,二老板!”
我看到那个背影转了过来,我二叔一挥手,紫亮的扇坠打在王盟头上:
“吴邪回来了,我就是二把手了?”
“不不不……口误,口误。”王盟差点咬了舌头:“老板……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度假了吗?”
我抬头看了眼二叔,知道他是为了压住这帮人又编了个什么蜜月婚假出来,现在背后还有个不知底细的伙计,于是我拍了下他的头,说道:
“知道老子回来了还敢坐在着!”
“你在的时候我不也坐在这儿嘛……”这么说着他又趴下去,紧接着看到我身后的小哥,身子猛地弹起来,看他眼睛里的惊疑,我就知道这家伙以为自己还睡着呢。只见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看向我,忽然有了点恍然的神色,又有点惊恐。
有些世外高人啊,归隐不久就又被叫出去,叫出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记得王盟以前这么和我说。
他如果知道我当时出去是干什么去的,大概现在真的在给我烧纸了。
王盟站了起来,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才说道:
“老板,度假回来就再歇歇呗,店里有我看着!”
“哟,终于说了句人话。”我笑了一下,看了眼二叔,他人已经往内堂走了。我瞟了眼闷油瓶和胖子,这两个人点了点头,我就一个人跟着我二叔走到了内堂里。
二叔坐在一张老藤椅上,那藤椅原先不是我店里的,肯定是二叔从他自己家里搬过来的,看来在我走后他来这儿看着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当时走的时候只是匆匆交代了一下几个老伙计盘口的事儿,后来因为琉璃孙那边的事也没法和家里联系,想来二叔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逮着我,才一把年纪还在西泠印社坐镇。这么想着我就有点尴尬,赶忙在他老人家对面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
“不叫王盟去接你是怕你放松警惕什么事儿都往外说。”二叔呷了口茶,淡淡开口:“琉璃孙的人盯得倒是紧。”
二叔是用杭州话说的。
我点了点头,回问“他们有来找麻烦吗?”
“你这小子猜得准,咱们在杭州和湖南也算是家大业大,死一个本家老头咱们也乱不了。所以你跑得也放心。”二叔道:“龙王不压地头蛇,他皇城根的人根正苗红又怎么样,到了杭州来也不敢吭声,老鼠一样。”
我禁不住想笑,这老头抬起杠来也不是什么善茬,怪不得三叔都怕他。
“至于你……”
我呛了口水,心说我这么老了,又不是什么孩子,平常出去个几天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于是只问道:
“我爸妈还好?”
“还好,我编了个理由。”二叔吹了吹藻绿的叶子:“不管你爸信不信,反正你妈是信了。”
“你说啥?”
“我说你追姑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