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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溪很清澈,因为已经是初秋的缘故,水量不大。柯洗过脸,和我一起沿着溪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脱去鞋袜,赤着脚在溪水里前行。她一手拎着鞋一手牵着我,额前的发丝兀自挂着水滴,在秋天正午的阳光里闪亮滴落。我走在她身旁,脸上的微笑如同生了根一样不肯挪开。对我而言,得以凝视这样的柯,就已经十分幸福。我很庆幸我是和柯一起而非独自返回故乡。若没有她,我此刻的心境想必完全不同。又或者,我可能永不会回到这里。
尽管母亲长眠于此。我不曾忘记。
随着逐渐走近,山的轮廓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而巨大。云南的山远看时都是蓝色,因为空气折射的缘故。其实它们大多是绿色,或者红色。绿色的是树木植被,红色的是泥土。有些山如被斧劈一般,绿色的身体突兀地陡峭出大片的红色,惊心动魄。我熟悉它们的影姿和呼吸,日暮和黎明,我见惯了它们的四季更迭,生生不息。
这里曾是我的家。
这么多年了,一切该有怎样的变化呢?我在心里做了许多的想象和揣测,同时又阻止自己对可能的变化做任何妄加推测。如此交战着内心的同时,转过一个隘口,我终于来到了阔别十九年的老君山麓。
远远的第一眼,我便在心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房子竟然几乎未曾改变。
仔细看去,屋顶的瓦应该是换过的,土墙也多少有加固过的痕迹。但总的来说,仍是原来的两座相邻的平顶屋。一间大的是教室,一间小的是我和母亲那时居住的屋子。屋外的空地算是操场,和过去一样,地上看得到粉笔画的跳房子用的格子。有一只黄灰斑点的母鸡旁若无人地走过。空地边上杂草丛生,或许依旧有蛇出没。屋后是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山南的村庄。四周很安静,只有操场旁晾衣绳上晒的几串干辣椒表明这里应该有人居住。
我不觉有些恍惚。仿佛随时会看到母亲从教室里推门出来,带着粉笔的味道和她独特莫名的香气,在我跟前站定。我记不清她的脸了,但还能想起她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隐现着蓝色的静脉,指尖总带着粉笔末。她的板书快而遒劲,几乎不像是出自女人之手。我看得最多的是母亲背对着学生们飞快板书的身影,黑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随着她的书写而微微摆动。
回忆是奇怪的东西。很多我以为早已忘却的细节,在安静的秋日阳光里,忽然就铺天盖地地席卷上心头。我感到眼底有滚烫的热意,并非想哭,只是莫名地惆怅。
我叹一口气,告诉柯,我以前住在这里。
她走到教室窗口张望了一下,又走到另一个屋子的窗前去探头看。
没人。柯对我说。
我思索片刻,说,现在是农忙,每年这个时候学校都会放假的。
可以进去看看吗,柯说,门好像没锁。
不用了。我说,走吧,我领你去爬山。到村里要走山路过去。
她乖乖跟在我身后往山路上走。这条路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一条被人走出来的土路。以前每当下雨,这条路就变得滑而泥泞。母亲曾经在这里摔伤过腿,有好一阵子,她走路都略微跛足。村里人把自己家养来卖的鸽子杀了炖好让孩子端来给母亲,说鸽子养伤。
母亲一口也没有吃鸽子,吃鸽子的人是我。那些年月里我们很少有肉吃。我馋极了就去用弹弓打麻雀,偶尔打中时兴高采烈地烤了吃,像个野孩子一般。
我边走边和柯说这些琐碎的往事。她听得很认真,密而黑的睫毛下掩映着专注的神情。
你母亲很爱你。她简短地轻声说。
我顿时噤声,因为想起柯是孤儿的缘故。我端详她的侧脸,那上面依然如往常一样没有太多的表情。她似乎并未介意我的话题,而我这才对柯的话回过神来。她说母亲很爱我。
我惊觉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母亲对我,只是一种存在,是我童年时的整个世界。当我失落这个世界之后,我就不再时常回顾。
也许是无意识地避免难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个麻木的人,不喜欢沉溺在任何一种不好的情绪里,只是不断抛开过去往前行走。下一个转弯总会有新的东西,我固执地如此认为。这种性格可以看作乐观,其实说白了更接近悲观——总是试图保持清醒,知道欢愉如梦般短暂,了解所谓的“一生一世”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并抱着这种无谓的心情生活下去。
我没有问过柯怎么想,也不想问她。虽然那个问题,一直盘亘于我的脑中。
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和柯一起走在有些陡峭的山路上,因为路很窄,只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我让她走在前面,这样若不慎滑倒我可以照顾得到。意外的是她走得很轻快,看来高原反应已经减轻不少,也许是周围的绿色让她感到放松的缘故。
注意到时,柯忽然停下脚步。我几乎一步撞在她的背上。
怎么了?我问她。
柯没有说话。我揽过她的肩向前看去,立即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脚步。
山的另一面,是漫山遍野的秋樱。粉红色和白色的单薄花朵,灿烂地伸展于浅绿色的山脊之上。如果你没有看过秋樱,你不会知道什么叫做花。秋樱不能算是特别美丽的花朵,却以一种绚烂得接近惨烈的方式诠释了自己的盛开。它们只开一周,轰轰烈烈地铺满所到之地,然后倏然凋零消失。
空气里一如我记忆中,充满秋樱花朵的气味。那不是香味,而是一种略带辛辣的植物气息。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正是我记忆中的母亲的味道。母亲身上的味道比秋樱淡些,但很相似。
我走过去,选了一块略为平坦的地面,在花丛中躺倒下来。柯在我身边躺下。有好长时间,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天空。视线所及,天空是明净澄澈的蓝色,伸展着秋樱含笑的花瓣。粉色,白色,蓝色,世界一派安然的纯净。直到看天看累了,我闭上眼,不多时,脸上有悉悉簌簌的痒。我知道那是柯用草叶在撩我的脸,依旧闭着眼,一把拉过她的肩,准确地找到她的唇。柯温热地笑和喘息。我顺着她的颈一路吻下去,秋樱的花瓣在她身下散发出强烈的气味,染上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长发缭绕,我只想这样沉溺其间,醉死在秋樱的气味和她的柔软里,永远不要醒来。
☆、二十一、 母亲
月亮潮汐 二十一、 母亲
十九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数字,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有时不由这样觉得。
现在的村长杜文,是我母亲当年的学生。他还记得我,尽管我对他殊无印象。母亲当时的学生是不同年级的混合班,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我素来不合群,上课时又多在走神发呆,最终连班里的人名都从未记全。杜文黝黑脸膛,两道浓眉挑至鬓角,这张脸在十九年前大约也就是混杂于当地孩子相似的脸孔中,在我记忆里湮没不清了。他比我大三岁,据说是当年村里唯一考到外地读中专的人,毕业后有机会留在昆明工作,但杜文还是回到这个山坳里来,由此也算得上是个有些执著的男人。他提出让我们住他家里,我问明我和母亲的旧居现在无人居住后,说还是想住在原来的房子。
那房子已经空了三个月了,杜文皱一下眉说,随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叫家人拿被褥给我。虽然是初秋时分,但山地到了夜里温度会骤降。他又让家人陪我去收拾屋子,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在杜家吃过晚饭后,带着被褥和杜家执意塞给我的煮鸡蛋,在黄昏时候和柯重新越过半座山返回山前的小屋。放好东西后,我们携手出门散步,夕阳流泻,山麓的一半埋藏于阴影里,另一半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这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景色,而柯却是初见,忍不住孩子气地兴高采烈。沿着农田和溪流,不觉中我和柯走了很远,来到一汪碧水前,这是当地人叫做“海子”的天然池塘,农人用来蓄水灌溉。水很清澈,池面角落里生长着绿色的水葫芦,有红色的蜻蜓轻盈地掠过眼前。
我和柯对望一眼,顿时明白她的心思。
想去就去吧,我给你放哨。我说。
她顽皮地笑,说,你也来。
我们在微合的暮色里褪尽衣衫。这时我不由得在心里感谢乡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四下无人,一片寂寥。我和柯的身体在如水的凉意里,和周围的花草作物一样伸展开来。我们迅速地滑入水中,水比想象中要凉许多,但柯似乎毫不介意。她转头对我一笑,鱼一般灵巧地潜下去,又在不远处冒出头来。她的长发尽湿,散落在肩上,露在水面的肌肤被水波一衬,有种细腻坚实的颜色,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或许就是青春。
我吸一口气,也潜入水中。我记起自己学游泳也是在海子里,这个或者另一个,具体位置无从想起了,总之也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我和母亲一起在池塘里游泳。不同的是我们穿着游泳衣,母亲的是红色,胸前打着褶子,背后是交叉的细带子。我的蓝色泳衣则是母亲手缝的。我们常在炎夏的傍晚来游泳,将泳衣预先穿在衣服里面,游完后再套上衣裤,回家一起洗。我很不喜欢在湿漉漉的泳衣外穿上衣服走回家的过程,但因为贪恋水的温柔,还是一再地和母亲来此。上岸后母亲会用一条大毛巾为我擦干身体,她每次都细细擦拭我右腿上的花纹,仿佛那不是我自身的一部分,而是一件易碎的工艺品。
奇怪的是,我记不清母亲的面容,却还记得她在水中隐现的身体线条。穿着红色泳衣的母亲,喜欢在水里抱住膝盖一动不动,直到肺部的氧气用尽,才一仰头露出水面,激荡起连绵的涟漪。
现在想来,对于一个年轻女子,在这样的荒僻地区教书,该是多么寂寥的岁月。彼时她唯一的娱乐,就是带着我游泳或者散步,以此驱散她心里的千头万绪,如果,她心里真有我后来所猜测的那些千头万绪的话。
十九年之后,我又回到熟悉的水里。水的味道还是和我记忆中相同,带着植物青涩的气息。没有着泳衣让我感觉很自在。水温柔地包容着我涤荡着我,如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我向柯的方向游去,握住她在水里的手,十指交错。她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我,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凝神。许是因为心意相通,我们同时下潜,如同两条并肩的鱼,滑进水的温柔和细密里,暂时逃离外面的世界。
重返故乡,看到的当然多是变化,但更多的是不变的东西。在杜家吃酸辣的当地食物,听杜文和他眼神羞涩的妻子用当地话絮絮说村里的事,把旧屋的水缸擦洗干净,挑来泉水装满,用葫芦瓢舀出来喝水,这些细节让我恍惚感到刻骨的熟悉,亲切得让人的心为之一酸。
柯在这时爱上了摄影。她用我带来的相机拍摄村庄和山色,以及村里的孩子们。
我问杜文,这些孩子怎么都不上学,是不是因为农忙。
杜文笑一下说,学校已经停了。
我惊问为什么,他答,没有钱,也没有老师。
教育局不管这个事情吗?
他们说经费不够。而且这样荒掉的学校也很多。
那现在这里没人上学?
当然有。有一两个家境好的就送到城里住校读书,可不是每个人家都有钱的。你晓得的,我们这里穷人多。
柯在一旁安静地听杜文用带浓重云南口音的普通话和我交谈,然后突然开口说,我可以捐钱给你们。
杜文苦笑道,小姑娘,办个学校要好多钱的,而且就算发工资老师也不肯来我们这里。
之前的老师呢?我问杜文,你说过三个月之前还有老师的。
那个是附近清泉寺的比丘尼,他说,也只是教了半年。她人很好,也不要报酬,可她只能讲语文和一年级的算术。现在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其实除了你阿妈,没有一个老师在我们这里超过一年的,我也是靠你阿妈才考上城里的中学。
我哦了一声。再看柯时,她仿佛若有所思。我觉得自己约略猜到她在想什么,却并不急于证实。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办学这样的事情,仅凭热情或者金钱都是不够的。而且也不能单靠一己之力。我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曾为这里耗尽了自己的财产和生命,最后也不过培养出一个略微像样的杜文罢了。说真的,我并不觉得这是值得的。但值与不值,并不能由我来做评。
我妈的坟在哪里?我闲闲问杜文说。我昨天找了一下,好像不认识路了。
我明天带你去。杜文答,明天会下雨,不碍事吗?
我知道他的经验就等于是天气预报,笑一下说,下雨没关系的。明天见。
第二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