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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快开动时,她忽然快步走近前来,几乎有些踉跄。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对她压低嗓子说了声——
妈。
她握住我伸出车窗的手。这是我们相遇以来的漫长岁月里,唯一一次握手。她的手让我想起母亲。眼泪顿时压将上来,一股热意。
我咬着牙没有哭,对她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笑起来很像母亲。
车开走了。
回上海乘飞机到敦煌市,又辗转搭车去到我们当年的驻地。天气比上海冷许多,我穿了厚重的羽绒服。人很疲倦,心却迫不及待地跃动起来。柯,你真的在这里吗?我一直在心底期冀带你来这片荒凉而瑰丽的土地,却从没有设想过我们会在这里重遇。希望你还没有离开,不,你一定还不曾走。爱画如你,肯定会在这里逗留十天半月,对吗?
如此在心里碎碎叨叨着,我径自去到志愿者们通常在这个时段聚集的大屋。敲开门一看,里面一如我记忆中的场面般烟雾缭绕,男人们在抽烟烤火,全都是生面孔。我先解释了一遍,说我是第一批的志愿者之一,现在回来看看,同时找人。他们顿时热情起来,把我往火堆边让。同时七嘴八舌地开始和我说话。我不得不凝神一一回答,并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和香烟分送。我知道在这里什么是最受欢迎的礼物,果然,片刻工夫,所有带来的食物都被扫荡一空,我这才得以好好歇了口气。
我问他们,最近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这里转悠,说着,我拿出速写本把柯的面孔迅速勾勒了一下。
是有这个人没错。她住在老乡家里,白天才过来,现在这么晚了,你明天再找她吧。在这边肯定能碰上。他们纷纷说。
我的一颗心顿时落下来,踏踏实实地开始跳动。快两个月了,第一次,我有种放声大哭的冲动。我毕竟还是没有哭,抱着膝坐在火堆前,隔着蒙蒙的烟雾,对每一个陌生又亲切的画匠微笑。我知道自己双眼迷蒙,若他们问起,我可以说是烟熏的,我暗自想着。
对面的一个北方男人忽然冲我说,你说你姓芮,对吧。
我点点头。
小芮,他说,你也在这里混过一年,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一愣,问他,你指什么?
她是女伢子,怎么会知道。有人带着某处的乡音插口说。
这里应该没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忍不住说道,以前管这里的老左,是我的好友。对了,我这几天要到他的坟上去看看,你们能帮我弄顶帽子吗?坡上有点冷。
有人顺手就丢了一顶羔皮帽子过来。男人们哄笑。
你认识老左?这就更对了。对面的男人死死瞅着我说。
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于是决定装得乖一点。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我老老实实地问他。
画者有私德,这你总听说过吧。他沉声说。闹哄哄的屋子忽然迅速地安静下来,有几个本来在各自谈笑的人也往我这边看。然后我听见有人低声惊呼,是她!
我也顿时明白了他指什么,但面上仍是若无其事,闲闲地说:
你是指老左?在哪里?
我明天带你去看。男子站起身环顾一圈说,今天大伙儿早点歇吧。众人懒洋洋起身散去。我这才意识到,我眼前的高个子男人是继老左之后,这里的一把手灵魂人物。
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二天,我在熟悉的硬邦邦的床上醒来。画画的男人其实都是细腻过人的,这里的新头儿乔也不例外。他问明我原来住哪间屋,就毫不客气地让那间屋子现在的主人挪到隔壁去挤一下,又从不知哪里拿了一张干净的床单,让我把自己裹在里面钻被窝。
我谢过他的好意,刷了牙,又用小半杯热水洗过脸,将床单当作睡袋往被子里一卷,脱去厚外套和鞋子就上床睡觉。按理来说有了柯的下落,我或许该兴奋得睡不着才对,可经过连续几日的奔波,我实在是累坏了,不多时便睡得昏死过去。
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时空的错乱之感。一睁眼目睹泥土颜色的天花板,我仿佛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每天醒来都看到如此谈不上美观的一片土黄,习惯于在被窝里发半天呆,一点点回想曼因的种种,然后才慢吞吞起床出门上班。曼因离开之后,这个起床程序就节省了许多。
今天我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想要早点见到柯,还有乔昨晚说的关于老左的事。
画者有私德。如乔昨晚所说,这里的确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忘了那是由我们之中谁最先发现的,敦煌的壁画固然以飞天佛画为主,但其中却也掺杂了古代画匠的私人情感在其中。不止一幅壁画的细节里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总有一个飞天的神采面貌异于他的同伴,那毫无疑问是画者个人的思念或情绪的寄托。逝者如斯,我们无从得知每一个特别的飞天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曲折故事,但在修复这些与众飞天悄然迥异的飞天的过程里,总能体味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如同塞外的风吹在心里,冷冽苍凉。
也不记得,是谁率先说出这几个字。画者有私德。一句话,五个字,一种隐喻铺开,漫卷过黄土白石之上的千年和现实。
从那时起,我们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秘密的权力。用不用在你。但作为敦煌壁画的修复者,你可以,于壁画非醒目处,用你需要纪念的某张脸,替换飞天的容颜。
画者有私德。古往今来莫如是。
从乔的古怪态度,以及昨晚那些人闪烁的言辞里,我已经猜到,老左用他的笔,将我留在了敦煌的石壁上。
眼不见不能为信。
所以当我一出门,看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乔,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我说,你等久了吧。他闲闲道,刚到一会儿。
他迈开步子,我乖乖跟在后面,我知道,他领我去看那幅壁画。
在石窟间绕来绕去,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这里的路我不算很熟,因当时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我紧紧跟住他,一会儿爬坡一会儿往下走。乔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有当我跟得有些勉强时,可以感觉到他稍微放慢脚步。
到了。乔停下来说,我一门心思往前直走,差点撞上他的脊背。
我从乔的身旁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壁画,而是——
柯。
她背对着我站在壁画前,微仰头,似乎正在专心地凝视壁画。她的长发被剪到只有两寸多长,因为自然卷的缘故,参差着扬起俏皮的弧度。柯的身体裹在硕大的半旧军大衣里,牛仔裤下踩着一双黑色耐克跑鞋。尽管她的发型和衣服都是陌生的,我仍旧在不甚明朗的光线里一眼认出,那是我的柯。
我张开口,想要叫她,语言却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音。
柯。我在心里无声地叫她。一如她离开之后的每个想念的瞬间。
仿佛是听到这无力低微带着痛楚的呼唤,柯忽然转过脸来。
我日思夜想了那么久的,柯的脸。
在目光接触到她嵌在密密黑睫毛里的双眼的一刹那,我感觉到全身一阵轻颤,似乎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自持,都在这一刻耗尽。我跋涉了这么久,才来到你的身边,柯。
柯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睛深不可测。她似乎是想笑,在终于浮现一个笑容的同时,我清晰地看见,眼泪滑过她的脸颊。
我走过去一把抱住她,隔着厚重的羽绒服和她的军大衣,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几乎是同时,我开始吻她,完全不顾站在我身后的乔的存在。
我的手滑过她绵羊一样的卷发,摩挲她的脸庞,她的气味强烈地缭绕着我,还有她的吻。一切都是那样强烈真实,以至于我终于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柯在我的怀里。
柯。我终于可以让她的名字从我的舌头根部弹出,带着幸福的气音。柯。柯。柯。我一迭声地叫她,吻她的眼睛,睫毛,面颊,耳朵。我吻干她的泪,紧紧抱着她。我低声说,柯,我找到你了,不许你再逃开。
她把脸埋在我肩上深呼吸,然后抬起脸来对我笑。你的味道。她说。
我忍不住又吻她,深入缠绵地。
我们就这样又笑又吻地依偎了好久,两个人喃喃地说着不成句的话。等我终于想起来回头张望的时候,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乔不在那里,应该是走了。
黛瑶呢?柯在我怀里问。
小东西。你还介意她吗?我故意说。
不是。我只是想,你怎么可以把她仍在家里自己跑出来。
她现在应该在弥渡。我一边看着柯单纯的惊异表情,一边继续说道,这个我慢慢和你细说。现在你先告诉我,你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柯笑嘻嘻道,这个也不急着说,你来看这幅画。她的笑容里有我陌生的一种明亮,十分温暖和干净。我惊觉,柯又长大了。或者说,更像一个女人了。
我抬眼看她指给我的画,那是一幅后唐风格的飞天喜乐图,整幅图上有二十余个不同姿态神情的飞天,或盘旋飞舞,或颔首侧立,其间点缀花瓣彩带云纹种种,浩浩荡荡的一种氤氲之气。
我很快找到柯要看我的所在,不是整幅画,而是画面右侧的两名飞天。她和她手臂缠绕,神情亲昵,一个状若低语,另一个侧耳聆听面带微笑。微笑的那名飞天,眼角眉梢活脱脱有我的影子,更让人惊异的是,她的右侧小腿上,依稀有不分明的蓝腾般纹样。
那纹身是你加上去的?我第一反应就是问柯。
不是我。柯凝视着壁画静静地说,是画你的人。
在敦煌,曾有一个最为奢侈的女人。在这里,挥霍钱财算不上奢侈,因无处挥霍。唯一的奢侈,是水。
她每个星期都用一桶热水洗澡,水很少,因此洗澡唯一的方法,是在生了炭火盆的屋内脱去衣服,用沾了水的毛巾一点点擦。先脱上半身,洗毕,穿上衣服,再脱下半身,再洗。
即便如此麻烦不便,我仍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敦煌最奢侈的女人,享受大伙儿匀给我的一桶水。
洗澡的时候,有时会有被人窥看的不快感觉。最初的时候,我还曾神经质地环顾四周,恨不能把天窗也给堵上,再后来就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安之若素地只管专心洗澡。
现在想来,被窥看并非我的错觉。老左看到了我的纹身,并在这里画出,以此牢牢为记,这个飞天不是古人的飞天,而是他心里的飞天。
如今看到这幅画才明了真相的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慨。
那是你没错吧?身后传来低浑的北方男子口音,原来是乔去而复返。
我和柯正携手并肩而立,听到他的声音,我略微偏转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那你有没有画过这样的画?乔毫不客气地问我。柯听到这话,一双眼也探询地看向我。乔出现之前,我向柯解释了“画者有私德”的来源,并告诉她,画这幅画的正是我向她提到过的老左。
我微笑摇头,说,没有。记得的便记在心里,不需要画出来。
我又低声对柯说,不过我还是画了你呢,那幅画现在在上海。回去后给你看。
乔走近些,递给我一个工具箱。我一眼认出,这是老左用过的东西。
这个给你,他说,不是给你留作纪念。我们这里可是把这个当传家宝的。只是借你用。
做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你不觉得那两个飞天很不搭调吗?一个长了张现代的脸。你要么把她改回来,要么把另一个改了。反正最后要协调一致。他硬邦邦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远才扔出下半截话:梯子和照明我一会儿找人给你送过来,反正你不改完这个,别去见老左。
三天后,我和柯离开敦煌。临行前来车站送我们的,有乔,还有其他几个这几天熟悉起来的朋友。
五月端午的时候,记得帮我给老左上柱香。我对乔说,老左是端午节生日。
没问题。他说,还有一个问题,那俩飞天,我让你改一个,你怎么两个都改了呢?
不可说。我微笑着答道。
柯试图脱下身上的军大衣,乔伸手一把拦住,粗声说,这个你穿走,别以为上了车就不冷了。
我这才醒悟,柯最初来这里,也是乔帮忙落的脚。于是我认真地对他说,谢谢。
你不用谢我的。乔的霸气顿时没了,愣愣地回了一句。
车终于慢悠悠启动,车窗外,乔挥动手臂的身影,不知为何让我有瞬间的失神。当年的老左没有挥手,而是默默转身离开。相似的风景,相似的人群,不同的,是窗外送别的男人,以及,车里的我和柯。
车开了一程的时候,柯突如其来地说,我喜欢那人。
是个好人。我说。
那幅壁画。柯又说。
什么?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