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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我父亲不二周平才是江湖流传称颂的那个‘不二庄主’,是个随性而为、如同闲云野鹤般令人羡慕的人物。他自创武功招数,浪迹江湖,竟在中原武林成就如此事业。时间长了,就连最熟悉他的人竟也都忘了他曾经身为冰国先王第十七子的身份,只记得他是天下第一庄的‘不二庄主’,鼎鼎有名的正人君子,大侠客。”
“他本拟就这么在江湖上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再不回皇宫去。然而……他偏偏碰见了母亲,当时身为太子妃的淑子。”
不二侧着脑袋,有些艰难地讲述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与手冢的眼神一撞,不经意透出的复杂情感刺得彼此一阵麻木痉挛。不二只得站起身子,背对着他,这才得以将话题继续。
“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莫名其妙,我也不能懂。但总之父亲对母亲有了情意,母亲也对父亲暗许了终身。可她是冰国太子妃啊!父亲做事最为随性,竟立即带着她从宫中逃走了,两人便一起戎马江湖,浪迹天涯,留下朝廷上上下下乱作一堆。”
“我五岁那年,母亲一个不慎被朝廷寻着了踪迹,抓了回去。当年的太子已经做了皇帝,就是冰国昭文帝。他好象对母亲也有情意,竟说不介意她这几年的所为,要迎她做冰国皇后,母仪天下。母亲自是不肯,但名分上她还是他的正室,明媒正娶,天下皆知,辩白不得。昭文帝又以她家族性命以为要挟,令她不得不从。父亲当时便冲入了已经数十年未回的皇宫,与自己的皇兄谈判,只为换回母亲。你猜猜他交换母亲的筹码是什么?”说到此处,不二微微侧脸,苦涩地笑望手冢。
手冢犹疑道:“莫非竟是……不二庄?!”
不二点一点头,道:“江湖第一庄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便是这个缘故。父亲将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不二庄,将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名誉信念,就这么拱手让与了冰国。”
手冢沉默片刻道:“他要换的那人对他而言是无价之宝,那便哪怕赌上性命也再所不辞。天下做到如此之人,除了你父亲,还有伦后。”
“可是不够。”不二摇头笑道,“伦后舍了性命才救回南公,父亲只用区区一个不二庄宣誓效忠冰国这种口头承诺作为代价,自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们还找父亲要了一样东西。”
手冢呷茶一口,漠然问道:“是什么?”
不二惨然一笑,以同样漠然的口气回答道:“‘以子为质’。”
手冢猛地抬起眼睛,不二却自顾自地推开院门,屋外是一方小园,花草茂盛,正在阳光下趁风摇曳。他追出院门,急问道:“你是……人质?!”不二只是侍弄花草,并不看他,丢下一句道:“以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那之后我做了太子伴读,很得太子赏识。然后昭文帝崩,父亲亦继之而去,当年恩怨也可算是烟消云散。朝野势力重组,我袭爵成了燕王,辅佐太子当政。那年我只有十四岁。”手冢心中一惊,诧道:“你说的难道是……冰国的‘光和政变’?”那场政变乃是因冰国光和年间昭文帝之死而起,朝野动荡,太子年幼,丞相擅政达八月之久。然而太子终究是集结亲信,夺回王权,将丞相于殿前斩首示众。那是一场怎样的权势倾轧,可在不二口中,却变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家常便饭。但就凭政变后受封燕王来看,他定是当时太子夺权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手冢深吸了一口气,道:“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既已位极人臣,又何必如此?青国与你有何仇怨?你若报复,不是也该报复冰国么?”
不二笑了,他轻轻地道:“手冢,攸王爷,你是个幸福的人,一路坦荡,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你生下来便是王爷了,没吃过苦,也没经历过奴才般伺候人的生活。父亲死时我答应过他,照顾好母亲。可若我不是王爷,我母亲、姐姐、弟弟便全都什么也不是。其实我和父亲一个性子,不喜欢这朝野政事。可没有办法。所以我把我自己卖了,卖给了如今冰国的皇上,我答应他从此这心中只装着这冰国天下,换得北燕燕王的地位权力。——反正我本来就是人质么,怎样都无所谓,不是么?”他拍了拍心口,站直身子,面对手冢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可谁知道,这一装进去便再也放不开了,别的什么也装不下了。——连你也装不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几片刚刚黄了一半的叶子打着旋儿在空中舞蹈,最后寂寞地躺在地上。不二不小心踩到一片,发出了有些脆弱的声响。
“近秋了。说起来,也竟在不知不觉间进了九月呢。在青国是叫做桂月的罢。”不二自语道,转身走入屋内,有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手冢道,“抱歉,今天我好象说了很多不必要的话,就到此为止罢。你贵为青国攸王,我亦不会折辱囚禁于你,这几日便好生在庄内休息静养,只是莫要再起逃走的念头。要知道,不二庄全庄上下机关无数,而就连你见到的侍婢都堪称一流高手。”
他转身走开了;那身影单薄得如同适才零落的早秋黄叶。手冢望着这背影好久,心中早不知是什么滋味翻涌:情断不了,仇忘不得,恨消不尽,缘缠不休。他张口艰难唤道:“不二,我问你最后一件事情。”看他堪堪顿步,盈盈回首。
“……你我相识,是否也早算做这台大戏中的一出?”
不二抱臂转身,笑道:“攸王爷,你如今还敢信我么?”
手冢一刹无言,而他早料到似的拂袖走远,将一句生硬的话语丢在一旁:
“——那又何苦多此一问。”
晚膳时分,一阵略为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手冢的假寐,抬眼看时,竟是杏端着一篮香喷喷的饭菜推门进来。手冢一刹时有些发窘,连忙起身避在一边道:“夫人,适才在下失礼的紧。实在是情势所逼,还望见谅。”杏大大咧咧地笑答道:“攸王爷休要如此说,我们没事先说明清楚状况,也有不是。你现在伤还没好,静养为上,先吃了饭菜,我再与你上药。”那神情态度,竟仿佛好友闲话一般,半点不似对着他国敌俘。手冢微微皱眉谢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夫人已为人妇,此处不便,还请夫人回了才好。”杏望望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都说青国攸王正人君子,天下无双,今个才算是真见着了。不过你说的那般中原礼节,麻烦的紧,我自小当男子一般骑射撒泼惯了,哪耐的住!况且我不论做什么,他都不管不问的。”说罢将饭菜推到手冢面前笑道:“快些吃罢!就是不知这冰国风味你可吃的惯。这庄里老久没来客人了,我闲得发慌哩。”手冢无法,只得捧过碗来,暗道这样美貌活泼女子怎会甘愿嫁入如此深府闲庄之中?却也不好开口相询,只得低头一劲吃饭。他本就昏睡了好些时候,早是饥肠辘辘,此刻多想亦无裨益,因此不得片刻便将满篮饭菜一扫而空。杏高兴地拍手笑道:“还要么?我去添来!”手冢赶紧道:“怎敢再劳烦夫人!已经足够了。”杏佯怒道:“你也‘夫人’‘夫人’地叫,真叫得人没来由老了!我叫做橘杏,这名字哪里不好?”手冢贵为王爷,身边美貌女子也自是见过不少,但能若这般自在大方却不忸怩作态的,实在是头一遭碰着,一时间反而不知该怎样回答,正想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却突然惊道:“等等……橘?!你莫不是……”橘杏吐舌笑道:“哎呀,竟被你看出来了——本也没什么好瞒的就是了。冰国边境不动山脉主峰不动峰便是我娘家。”
手冢问道:“那不动峰教主橘桔平是你的……?”
“哥哥。”橘杏答道,打开篮中早准备好的包裹,“快些躺好,我与你配了几味外伤膏药,专治箭疮。——哎,你认识哥哥么?”
手冢道:“有过一面之缘。如此说来,你本该是不动峰护教神女才是,怎么……?”
橘杏笑道:“我还以为我可以那样过一辈子呢,哪晓得不动峰在冰国境内势力过大,导致那个混蛋皇帝派兵围剿。打了半天没什么成果,双方都各有损伤。后来就谈判了啊,说什么冰国内部需要安定,结什么百年之好,然后我便被嫁了过来。”
“其实哥哥也不想我嫁过来的,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整天。可我知道我非嫁不可,我们再怎样也打不过朝廷大军哪。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满幸运的了。啊,我究竟在说什么呢,你快点将旧的纱布换下来啊。”说着说着,橘杏见手冢没动静,不禁催道。手冢道:“夫人还是回避一下罢,这些小事我自己还做的来。已经麻烦夫人太多了。”杏定定地看他片刻,突然笑道:“你和他真像,不听人劝,不喜欢别人帮助援手,仿佛那都是施舍似的。我想我若不是个女人,你也定会说其他的话来拒绝。算了,便让你这遭,可要老实换药!明个我再来看你。”手冢无奈,只得叫住她道:“夫人请留步!在下并非燕王朋友,眼下不过阶下囚俘,夫人不必如此费心相待。”橘杏笑道:“我早知了!可又打什么紧?青国攸王名满天下,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这与他并无半分干系,全是我自己想法。”手冢这才注意到,她话语中所有涉及不二的称谓,全都是‘他’,语调冷淡,不似夫妇应有。然而却也不好多问,只得拱手道:“夫人盛情,手冢若能得以苟全性命,定当倾力以报。只怕是时日无多,有负夫人恩惠。”橘杏摇头笑道:“他不会杀你。他若要杀你,何苦救你?”
手冢一时哑然,半晌道:“纵然他不杀我,冰国上下也不会容我活多一刻。况且他何故不杀我?若不杀我,一旦风声走漏,冰青二国仇怨即结,有害无益。”
橘杏望望他那纠做一团的眉头,突然笑道:“逃走就是了。”
手冢大吃一惊,瞪着橘杏。她一脸狡黠,却半分不似玩笑。他皱眉冷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橘杏闲闲地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冰国国土若何,与我并无干系。政局一乱,对不动峰只有好处和便宜可拣,我可是在利用你哪。不过成与不成,当然还看你的意思。”手冢疑道:“可这不二庄上下内外全是高手机关,如何得脱?”橘杏笑道:“我好歹也算是这庄中女主人,机关暗道自然比谁都清楚。怎样,要不要赌上一把?反正纵使失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状况了,不是么?”
手冢知道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然而他还是问道:“可你是他妻子。”橘杏一愣,想了一想,无奈地笑起来。
“我在不动峰之时,便早有了心上人,可哥哥他们并不知道。因此对我来说,在决定要嫁入冰国王室之时,这里便死了。”她指一指心口,仿佛那里一片荒芜。
隔日三更时分,夜深人静,橘杏领着手冢,悄悄潜入一间满是灰尘的厅堂。她熟练地拿出钥匙,打开后间,将布满灰尘的宫雀灯左拧右转,不得片刻便听得轧轧声响,地板裂出一个只容得一人穿行的入口来。她将事先画好的地图塞给手冢道:“进了下面,点起火把,按这个路线走。底下岔道很多,可千万不要走错了——走错了便再也出不来了。等走到了头,便是庄外东二里地。从那里再往南走,会有渡口,那是伊人江支流。顺江而下,自然就能到达青春了。”手冢犹豫片刻,抓过橘杏道:“你也一起走罢!”橘杏笑道:“怎么,都到这个份上你还不信我么?”手冢摇头道:“你若留在这里,定会被我牵连。况且你不也一样不想留在这里么?你既知道这条暗道,为什么不逃回不动峰?”橘杏笑起来,慢慢抹开手冢的手,一字一字答道:“我不走。”
“你知道么?我本来该嫁给当今皇上,做个连名分也没有的小妾。然而他突然出现了,对皇上进言,将我明媒正娶了过来,做了他正房夫人。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本以为他是喜欢了我,才将我要过来的,可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样。他敬我如宾,待我如客。后来我知道了,他心里只有冰国,其他一概装不下。”
“可那天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