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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途中崔弘度无意中说起,若是要废除后梁简直易如反掌,完全不必要像眼下那般兴师动众打草惊蛇。杨笑澜只道,皇后有密令请他兵至鄀州时裹足不前,耐心等候时机即可。 问及缘由,却总是笑而不答。
崔弘度思量这杨家上下皆是猛将,眼前这一个看似没有丝毫勇猛的潜质,应该也不会意外,年纪轻轻就能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丝毫无所畏惧。需知,崔弘度的麾下不乏听闻其声便瑟瑟发抖的。
其实,杨笑澜此番的故作深沉,完全得益于初中便爱不释手的红宝书《鹿鼎记》。想当初在上学的路上她可是边骑着自行车边看从租书铺子里借来的《鹿鼎记》的,还发生过一不留神就撞上路边水管后被撞懵半天回不了神的悲惨事件。现如今,当初的刻苦终有了回报,韦小宝的为官之道刚好给她借鉴。至要紧的一点是管好自己的嘴巴,少说多观察,保持低调和神秘,是让人摸不透你的良方。因为摸之不透,无从揣测,故而会有所顾忌。
军队一路至鄀州,距离江陵还有一百五十多里的地方停了下来,沿途未遇任何抵抗,但奉着杨坚的密旨,一干人等按兵不动,只是等待,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远离大兴的杨笑澜独自一人占了个营帐,也不与旁人多话,每日只和十三耳鬓厮磨。来隋朝这么些年,第一次远离亲人孤身在外,没有兄长、子侄,没有师姐、公主,没有皇后,完全打乱了原先的生活,原先的步调,以至于她一下子软弱起来。在穿越时空的荒郊野外,她牵着马打探了无人的四下,甚至偷偷抹了眼泪。她不得不承认,在习惯了师姐与公主的温暖拥抱之后,这是第一次如此彻彻底底的孤寂。她一再的审视之前像老天开眼般的,众人对她突如其来的喜爱和温情,她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她不配拥有和得到的。她甚至恼恨起自己竟然像瞎了眼似的,全然没有留意到别人的真心。可最终,这一切终不过化成了一声叹气,杨笑澜依旧觉得,她没有这个资格在这个时空爱上谁或者拥有谁。早晚,她注定是要离开或者如袁守诚所述那般英年早逝的。
这时留在西梁的萧琮的叔父萧岩和弟弟萧献害怕崔弘度借机偷袭灭了萧氏一族,担忧自己的富贵荣华朝不保夕,几番商量之下决定抢先行动,一封密信就想将陈朝荆州刺史陈慧纪招引至江陵城来。
这密信并没有逃过崔弘度的眼去,得人密报此信内容,崔弘度特意将杨笑澜商议请来以示尊重,杨笑澜丝毫没有表示出任何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直叫崔弘度感叹皇后的料事如神。
杨笑澜请教崔洪都陈慧纪的为人。崔弘度只道“自负有才,任性妄为。”
“亏得他性格如此,否则还倒是真担心陈国不愿理这档子破事。”
崔弘度感叹道:“南方偏安许久,国力又一直胜于北方,对北方自是掉以轻心。几代君王皆是莺歌燕舞、贪图安逸。高宗陈顼时期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鼓励生产,政治也算得清明,国家也算是安定,可光他就有后妃二十二人,还生有四十二个儿子,到他儿子陈叔宝手里,则更是专喜声色。”
“风气如此,加上陈叔宝的皇位得来不易,听说还差点命丧他亲弟陈叔陵之手,劫后余生觉得生命短暂不如及时行乐,自然更愿意醉心诗歌享乐。”
“四郎所言极是。如此看来,皇后殿下管束陛下惠及群臣,看来还有着几分道理。”崔弘度想起朝中上下为着纳妾一事被皇后杯葛的大臣,不禁感叹道。
呃……杨笑澜想笑,但是碍着独孤皇后的面子忍了一忍。
崔弘度又道:“秦王前些日子还同我诉苦,说是舍妹太过专横,不许他与其他女子亲近,某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不知四郎家中……那位公主……”
呃,这话题怎得又转到了她的身上。大公主虽说近日里温柔如常,看来可亲,但初初成亲时日日给她脸色看的日子还记忆犹新。杨笑澜不自觉打了个冷颤,道:“咳咳,这个,崔公,关于公主……咳咳,你应该懂的。”
崔弘度果然面露同情之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乐平公主虽有贤名,前夫又荒淫,可眼下里是杨家天下,这有其母必有其女说的是半点没错。想到在鄀州几日,住宿伙食条件算不得好,也没听原该娇生惯养的杨笑澜有任何抱怨,记起秦王的关照和对方驸马都尉的身份,尽管崔弘度比杨笑澜高阶,但仍旧随口问上了一问:“四郎初次随军,可还习惯?”
“有劳总管记挂,其他都好,只是第一次骑那么长时间的马,屁股差点开花。”隔着面具,杨笑澜苦笑,“幸而有公主殿下给笑澜备下了药,否则……。”
崔弘度哈哈一笑道:“大公主果然细心,四郎有福。需要给你找个大夫来看么?”
“不用不用,总管不用管我,笑澜自知缺乏锻炼,过些时日,便会好了。”
“如此甚好。四郎若有何需求,尽管找某便是。”崔弘度边笑边客气道。
“笑澜先行谢过。”杨笑澜依旧恭敬行礼。
没过几日,陈慧纪丝毫不负众望,率兵进至江陵城,屈掳了百姓约十万人南奔陈朝。崔弘度不紧不慢不拦不截,只做出欲待追击的姿态,让陈慧纪隐隐感觉到后有追兵的压迫又觉得隋军不敢追击,任他们从容带着各式民众缓缓入陈。直到西梁民众顺利进入陈境的消息传来,崔弘度故意在军前做出气急败坏、追赶不及的模样,带着军队赶往江陵。暗地里,崔杨二人方舒了一口气,平陈的第一步战略至此方部署妥当。
陈朝出兵接应萧岩叛逃的奏报传至大兴,杨坚勃然大怒,在殿上愤然道:“我为民父母,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衣带水的西梁民众被陈朝掳掠而去,任他们流离失所、亲友失散而不去拯救呢!如此,怎对得起与本朝交好的西梁国君。陈,趁乱入西梁境内肆意抢掠,不顾道义,天下人得而诛之。”当即下令信州总管杨素在永安大规模建造各种战舰,整个隋朝由此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
然而,对于陈朝来说,陈慧纪出兵接应萧岩叛部给他们百般无聊的偏安日子增添了一点儿的刺激,朝中吹嘘声四起。陈叔宝更视之为天大的喜讯捷报,大宴群臣为陈慧纪庆功,更加封他为侍中、金紫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征西将军等一大堆官衔,增邑至六千户。
一时酒池肉林,笙歌不绝,歌功颂德,不绝于耳,人人都陷入了一种异常狂妄自信的状态中,隋军的隐而不发越发使陈朝上下坚信了,隔着长江天堑,北人休想南进一步,没有人想到陈慧纪接应回朝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流民。
☆、第五十二回 暂回
崔弘度率军进驻江陵之后,杨坚派去扶绥江陵父老的高熲带来了独孤皇后让杨笑澜暂时回京的指令。 崔弘度猜是独孤皇后想得知最新的前方讯息,恐杨笑澜一人上路有失,派了两名士兵跟随护卫。临别时还笑她,定是新婚燕尔,大公主难耐相思遂借母之力让夫婿早日归家。
杨笑澜干笑几声,心中只想着定是独孤皇后的主意。平时不见得有多眷恋,别了大兴家中一段时日,倒也牵肠挂肚,师姐是否安好,她不在皇后身边听教,皇后会否无聊,大公主一人在家又会否寂寞,那业已长大成人,快要许配给别家的宇文娥英又会否惦念着她。她不在家中的时候,母女是否会同床闲聊,她又会不会是她们的话题呢?越是临近大兴城,思念之情更甚。杨笑澜摸摸十三的鬃毛,抱歉道:“劳驾劳驾,十三既知我归家心切,你可得自觉自愿加快脚步哦,别让我抽你屁股。”
也不知十三能否真完全懂得了她的言语,竟拉大步子飞奔起来,同行的兵士啧啧称奇,这个小将军还真是神奇,不用马鞭,只消要说几句,马儿就自行飞驰起来。
进得大兴城,杨笑澜不免踌躇,于情她该回延康坊的家里见过妻女;于理她是回城向独孤皇后复命的,该直接前往永安宫;可是因她出行前并未向师姐辞行,此刻最想的,实在是去大兴善寺见一见师姐,大抵尉迟炽繁那干净的容颜能缓解她在外多日的思乡之情,和因念及家中带来的焦虑之感。
命士兵分别回宫复命和去驸马府回报行踪,自己则策骑来了大兴善寺,谁知寺内戒卫森严,分明是宫里来人。杨笑澜一惊,潜意识里想掉头就走,岂知独孤皇后幽幽的声音传来:“那个可是笑澜?这才回到城中,是要去哪里呀?”
杨笑澜抬头一看,暗道一声不得了窘在当场,除了独孤皇后森森然地看着她之外,尉迟炽繁、杨丽华、宇文娥英,乃至萧美娘也都陪在皇后的身边。虽说是千娇百媚,各有风姿,齐齐向她望来也禁不住一阵心驰神往,可很明显的是尉迟炽繁与杨丽华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尽管见到她时仍掩不住心里欢喜。当下行礼道:“见过皇后殿下,臣是想见了师父之后,就进宫向皇后殿下汇报江陵此番情况……”
独孤皇后点头笑道:“本宫知你们师徒情深,也知笑澜尽忠职守定会先入宫复命,可是本宫又想到你与丽华新婚不久就分开这样一段时日,必也是相思甚苦,故而将丽华娥英也一并带来,让你们早一刻相见也好。”
幸而有面具遮住了杨笑澜此刻颇有些阴郁的表情,她只淡淡答道:“皇后殿下真是有心了。 ”
听出杨笑澜语调里的不满,独孤皇后只弯了弯眼睛依旧笑道:“今日来寺里还真是来对了,先是又见到华首师傅这般面善的美人儿,又等得笑澜归来……看来大兴善寺真是个好地方,以后得常来上香才是。”转头向尉迟炽繁望去道,“华首师傅,下次,还是得劳烦你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与华首师傅一见如故呢……”
未等尉迟炽繁答话,杨笑澜先道:“师姐佛面善心,当初我从临安来到大兴,初见师姐,也是一见如故。皇后殿下有此感觉并不奇怪。”
“哦?原来是这样么。”面上带着笑,但语气里却透着几分寒意,独孤皇后冷冷地望向杨笑澜,眼中闪着寒芒。
放在平时杨笑澜一定低头做臣惶恐状,今次却一反常态与皇后对视着,丝毫未露半分怯意。她心知这样并不明智,但是皇后一再牵制着她无形之中也给了她许多压力如今又牵连到了师姐身上,让她心中着实有气。
杨丽华走到杨笑澜的身边,轻扯她的袖子,又对着独孤皇后柔声道:“母亲大人,笑澜连日奔波一定辛苦,又是旅途劳顿,又是一路风尘,不若让她先行回府歇息再进宫向您请安回话可好?况且母亲大人出宫已有大半日的光景,如今战事在即,父亲大人若是寻你不着,怕是不妥。”
萧美娘也笑道:“皇后殿下才给娥英选了人家,丽华也要和四郎商量才能决定。两人小别胜新婚,自是有许多话说……前两天娥英还问我来着,几时会有个弟弟妹妹。”
独孤皇后一笑道:“萧儿说的是,是本宫糊涂了。既如此,我们且先回宫去吧。不妨碍丽华与四郎恩爱,唔,娥英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
宇文娥英道:“回外祖母的话,娥英都喜欢。”
独孤皇后笑一笑,只拿挪揄的眼神看向有些尴尬的杨笑澜。
杨丽华却道:“是女儿不孝,四郎自戴了面具,女儿有些……有些……害怕,故与四郎并不亲近,因此……”
杨笑澜一震,又听独孤皇后道:“那么些时日丽华还不曾习惯么?相士吩咐,为了笑澜的前程和福气,真难为丽华了。”说着一边向外走一边拉着宇文娥英的手道:“等娥英嫁了人,便会有自己的孩儿,那时候也不会惦记着弟弟妹妹了。”
脚上随着独孤皇后慢慢走着,杨笑澜不自觉地看向一直不做声响的尉迟炽繁,尉迟炽繁给了她一个一切都好的安慰眼神,她心下稍安,又不甘心地多看了几眼,才跟着离开。
而独孤皇后由始自终没有再与她说过一句话,连最后上了马车,眼神也没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心里头不是不发虚,只是可能之前无意识地隐忍压抑着,又成日对着好看的容颜忘乎了所以,而这一次离京,少了让她浮想联翩的磁场与无形的束缚,将那些潜意识里头的东西统统涌现了出来。在大学里头,她原也是个犯上护下,喜欢为弱者出头,尖锐又冲动的孩子,到了另一个时空,一再用妈妈常说的“克己复礼”提醒自己,克制、忍耐。只是这一次,她不喜欢独孤皇后对师姐说话的态度,带着浓重的试探和威胁,她也不喜欢独孤皇后一副阴谋算计她的样子。她可以接受独孤皇后直接坦率的命令、指使、训斥,惟独无法接受她的算计。
回得驸马府,杨笑澜恍惚间没听清楚大公主对她说些什么,想要询问,大公主已经自行走了。宇文娥英看着她犹豫再三才问道:“父亲大人与娘亲,是不是……有些不合?”
父亲大人?杨笑澜一愣,道:“你叫我什么?”
“父亲大人。”宇文娥英道,“父亲大人不喜欢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