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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清流有时会觉得疑惑。一个相处五天的人,在记忆里存在的时间竟然可以超过五年?
他已有些忘了皇遗月美如明月的容颜,却忘不了他清冷孤高的气息。和他那把独一无二的剑,舞起来会令天地失色的流华剑。
可能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窒息般的美丽,逐年岁而去,越发清晰。
九年不见。沐清流已经不确定,再见时皇遗月还能不能认出他?可能皇遗月的变化并不大,他却从一个幼童长成一个少年,天地之别。
用咒术凝结的白色大鸟——极乐鸟,总是从远方不知名的地方飞来,没有带来只字片语,却只有一件件天下至宝。从聚灵气的木雕到抵抗咒术逆风的宝玉。
这才是皇遗月的作风。
沐清流收到这些东西总是会心一笑。
九年下来,他的心竟然比以前更静、更淡。咒术的确是会让人静心的一门学术,它要求的便是一种笑看生死的从容与稳重。
他的耐心更足,红忆托他打探的事三日未果,他也不急。
次日清晨,沐清流又着一袭水色长衣,踏着晨雾而去。行了甚远,已接近最繁华的街道。
红忆要他打探的人是司空薰。
在扶柳城,你可以不知道红忆,但不能不知道司空家。更不能不知道司空家的少爷司空薰。
司空薰,母亲是西域胡人,因此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发,和比天空更纯净的蓝眸。而他的一曲飞天舞举世闻名。飞天舞并不是刻在莫高窟石壁上的壁画,而是一种舞蹈,杀人的舞蹈。据说,司空薰只让一个人给他伴奏,一个倾国倾城的人。
有人听他唤那个人作忆。回忆的忆。
红忆现在要他打听的是——司空薰一个月后成亲的对象是谁。
每想到这里,沐清流都免不了叹息摇头。为了红忆而叹息。
可是他忘了,他现在是处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上,这一走神,脚下便不知道绊上了什么东西。沐清流一失了平衡,踉跄两步向前。
他的余光忽然看到一道剑光,比电还快的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刺来!
沐清流一惊,他这一时失神,防护结界便破了,这把剑显然会在他施术之前就刺穿他的心脏!已经没有什么都快过这把剑!
然而他错了。九天之下,能比雷电更快的还有流光!
剑尖挺进,在收回。停顿了片刻,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青石板的路。四周一片寂静,忽然,整个街道响起女人的惊叫声和小孩的大哭声。
然而声音在减弱。
沐清流发现自己已经凌空于城市之上,在风中前行。
有人拦腰抱住了他。那人穿着比霜雪更白的衣,而他的人比月清冷。而他的剑天下无双。
腰上的手并没用上多少力道,身体也未受制。沐清流却突然发现自己难以回过头去。
身后之人的气息太陌生,又太熟悉。他周身那如有暗香涌动的空气,仿佛一阵清风就会被吹作齑粉四散而去。这般的不真实,让人根本不敢一窥究竟。
然而高空的冷风却真实的很。沐清流在冷气中下意识一哆嗦。立刻,那人于空中一个急转,轻轻地停在一家背风那一面的屋顶上。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自沐清流腰上收回,退后几步,沉默地立于风口上。
他的容颜清冷美丽。墨黑的长发于风中飘舞,几缕被吹到额前,掩下那双如同星辰的眸子,掩下那双眸里所有的情绪。
这样的人九天十地之中焉得有第二个?
沐清流只觉心中某一弦轻轻地波动了下。
他并没有上前,只在三步的距离外含笑看着那空灵而孤傲的白衣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在雪中将剑舞成一片光华的情景,溅血成雪。
还有他对他的种种迁就种种爱护。即便是风光无限的“以前”,也从未有人如此待他。
皇遗月是待他最好的人。但,那是过去。
他们之间已经是九年时光的尘埃。如今,这层尘埃是否可以轻易跨越?他,不再是当年的沐清流。皇遗月依然是当年的皇遗月吗?
似乎不是。
皇遗月默不作声,冷冷望着远方。周身的寒气似乎能把空气冻结,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神变幻间,竟似微弱的杀意。
长长的眼睫一颤,沐清流垂下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好不容易再抬头凝眸看着这样的皇遗月,不知为何,他却突然轻笑出声,前刻的忧虑一扫而空。他完全不在意对方现在的态度,移步上前。
手指触上那双略微冰冷的手……仅仅一刹那间,不光杀气,连寒气也突然间消散得一丝不剩。
皇遗月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眸比溪流更清澈,比深潭更平静,比海更深沉。融合在一起,俨然沉淀成比世界更博大的情感。
拉着皇遗月的手,沐清流笑吟吟地柔声道:“爹,你不用太在意刚才的事。”
沐清流的声音依然柔若春水,这水却已起了波澜。
白衣男子任他握着手,慢慢地,皇遗月手指微动,似乎是想回握沐清流的手。
没有语言能形容此刻的情景。没有人能打破这一刻的静谧。
他依然是从前的皇遗月。
所以他的杀气是不可能针对沐清流的。
事实上,皇遗月是一个没有杀气的人。除非必要,他不会去杀任何人。好象这世上的事都与他无关一般。
然而,此刻的他却实实在在产生了杀意。也只是为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街上鱼龙混杂,那杀手躲的隐蔽,换作任何人,在那剑袭来时都是难以反应。
所以,沐清流差一点就死了。
薄唇轻启,皇遗月冷声问:“谁?为什么?”
沐清流嫣然一笑,却似一点也不在意。“大概是司空府上的,都怪我最近去得频繁,惹人家猜疑了。”
皇遗月微低下头,美丽的眸里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沐清流的脸上,凉淡如水。
沐清流又笑道:“果然又再见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一点也没变吗?爹,你竟还能认得出我。”
“全然不同。”皇遗月的声音依然如泉水击石一般。他的答案依然简略。
“那为什么?”
皇遗月淡淡道:“气息。”
气息!纵然九年把一个五岁幼童变成一位眉目温润的少年。眼前之人那抹宁淡柔和的浅笑,竟是与记忆里一模一样。没有谁的气息能比他更柔和,没有谁的气息比他更沉静。甚至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轻易从茫茫人海中分辨出他。
沐清流了然一笑,道:“你现在还有事吗?”
皇遗月摇头,目光却仍看向司空府的方向。
“那我们回去好吗?”沐清流装作没觉察他的视线,继续柔声询问。
皇遗月二话不说,轻轻揽住他的腰,如燕抄水一样单足一点,轻飘飘地提身而出。
然,就在他的脚刚离开瓦片之时,一条银色长链悄然而迅捷的卷来!刚运轻功而起时力量一发难收,最难控制。空中无落脚点,皇遗月此刻根本闪躲不及!
皇遗月却不动声色,依然是微微垂下眼帘,根本就没有扫那三条夺命银链一眼。
他在看沐清流。他的目光从未移开过。
链,不止一条,三条银链从三个方向抛来,竟然舞得风雨不漏。此刻,别说一个人,就是小小一只虫豸,也会在那种密集的攻击下粉身碎骨!
银链反出冷冷的光,仿佛在冷嘲即将被它缠上的猎物。
不成想,有些人却不是猎物。
一瞬放松,三链交集,直取他的心脏!皇遗月看也不看,唯一空出的那只手随意一挥。人人都能看得到他那一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三条链是如何被他收入掌中!
他白衣飘飘,悠然停在街道另一旁的屋瓦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三链。
突袭的三人用力一抽,轻巧将银链从皇遗月指中抽出。却各自被扯得一趔趄——那电光一瞬间,皇遗月竟然将三链绕到一起打了个死结!
出手三人对自己赖以存活的出手一链是极有自信的,此刻三人却同时觉得胸口一窒。即使不知道眼前的白衣人是谁,多年江湖行也让他们认识到,这个人绝不是他们动得了的。
一击不成,再退便难。
要杀皇遗月,只有在他的剑未出鞘之时。
剑却已经出鞘。
他的剑既然已经出鞘,就断然不会再回到他的袖中。剑若挥空,则他已死。剑若染血,则他弃之。所以,他的剑一出,就必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
这句话不尽然。
至少现在这把剑就被按住了。并且是被按住了剑刃。
按住出了鞘的流华剑剑刃,这在武林人士看来是做梦都不敢梦的。说出来更会被人当疯子嘲笑。
沐清流却只是微笑。
他捏住流华剑剑刃的手就如同皇遗月揽着他的手一样地轻柔。而手上竟然连一个咒术都没有凝,就那么冒着被一剑砍下手的风险捏住了剑刃。
双方就此僵持。皇遗月甚至根本问都不问沐清流为什么要阻止他的动作。他冷淡的眸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沐清流轻声道:“爹,对于他们司空府,本就是我理亏,不杀他们可以吗?”
剑光一闪,剑身骤然退回皇遗月的袖内。
沐清流歉然道:“对不起。”
若不是事出有因,沐清流不会干涉皇遗月的任何举动。他认为,那样便是折损了他的傲气。对于这种行为,沐清流甚至比皇遗月更难受。
然而,他却不想司空府的人因他而死。这想必会给红忆造成困扰。
沐清流转头,冲着杵在原地那三个人低头一礼,便想拉着皇遗月走开。谁道一人忽然颤声问到:“谁派你们来的?”
沐清流左右思忖,终是说:“那家棺材铺。”
“那家棺材铺”,在这个城市里面已是一个公开的暗号。以司空家的势力,更是不可能没听过。
沐清流本是不想扯上红忆。但,他却忽然想知道,这事传到那位司空薰少爷耳里,他会如何?他会如何对红忆?
值得红忆这样注意的人,到底对红忆又是什么感觉?
没等三人回去传话,沐清流却就已看到了回响。
只见那三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沐清流长叹一声。有些落寞地抓住皇遗月的衣,神色黯然。
那三人的反应足以表示司空薰的态度。而司空薰的态度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红忆和司空薰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至如此?
十三
沐清流不开口,两人便一起在屋顶上沉默许久。风自由穿梭在他们衣袖间,衣袂纷飞,自由且洒脱。
皇遗月一直静静地看着沐清流,黑眸如蒙上一层冷雾般朦胧梦幻。隔了许久,他忽然问到:“你怎么了?”
沐清流摇头,握着皇遗月左手的手紧了紧,神色依然是带着几分空落。
逐渐地,雾气消散,换之为冰!
皇遗月的眸色越来越深,如同结了冰,竟然有百年不显的怒意,和不容忽视的杀气。袖底剑的剑柄已悄然滑至掌心。
沐清流顺着皇遗月的目光看去,是司空府那座七级浮屠灰暗暗的尖顶。知道他心中所想,沐清流连忙道:“不,我只是有些心事……爹,我们回师父哪里去吧。”
他话音方落,身体已腾空而起。
他们在踏风前行。
沐清流知道皇遗月一向是一个不问世事随心随意的人,也不曾见过他为什么特别执着。但,此番,沐清流却看到他眼里的寒意却一直未曾退下去过。
正在脑中回顾方才经历的种种,试图找出让他若此的原因。却听那人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若有人敢动你,告诉我即可。”
话在风中,几乎和风融合成一体。听的不太真切。
沐清流展颜一笑,另一只手也抚上两人交握的手掌。心里竟然为这句话觉得突然暖了些。
来这里这么多年,竟然能有两个真心待他的人。他的父亲,和他的师父红忆。
……
红忆似乎有预知能力。皇遗月没有捎任何信过来,他却知道他要来了一般,早早立在黑檀木的棺材上,双手抱胸,神色高傲而冷厉,容颜倾国倾城。如同九年前沐清流初见他那时。
不同的是,今日他却着了一身纯白、不带任何缀饰的咒术长袍,偏是把他衬得高贵而神圣。
“今日不开店。”他不笑,冷言到。
皇遗月依然眉眼淡定,恍若未闻红忆话里的挑衅。多年来,这对师兄弟的相处模式竟是丝毫未变。
“皇遗月,你真行!把人扔下居然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红忆冷笑,眼里似乎有簇冷焰在燃烧,兼具冰冷和灼热。
“月师兄,你真是深沉!”他的强调变得阴阳怪气。
当两人撩开店门前那漆黑的帘幕走入时,他只觉自己长久以来对皇遗月的种种看不惯已经积累到一个极点!一个人若关心另一个不是默默记在心中就行的,而应该要表现出来!
就说他的弟子,平日总是笑得很温柔,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难道真的不思念自己的父亲吗?也许见是不必要,但见总比不见要好。
皇遗月似乎听多了红忆的讽刺挖苦。上一次,他也是未作任何反应。
然而这次,听到那一句“把人扔下居然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时,他却忽然低下头,又用那双如蒙冷雾的眼眸注视着沐清流,他的眼神亦然如雾,近似茫然。
沐清流完全看不得他这样的神色,眉头微蹙,不敢苟同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