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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餐厅里的结婚典礼散场了。宋长玉不想再跟孟东辉他们说话,马上脱掉衣服,盖上被子,脸朝里睡觉,装作已经睡着了。然而脚步声乱了一阵就听不到了,孟东辉、杨师傅和孔令安都没有回来,他们必是到俱乐部看戏去了。那个女演员太有名了,宋长玉在广播里听过她唱戏,在电视里也看过她唱戏,她高亢的唱腔如雷贯耳,久而久之,仿佛连她的名字也如雷贯耳。宋长玉也很想去听她唱戏,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机会也许就没机会了。可他像是跟自己作对似的,不允许自己去。读书要有读书的心情,听戏要有听戏的心情,自己心里这么乱,哪有什么心思听戏呢!一睡解千愁,他闭上眼,想让自己睡着。等一觉醒来,再找个机会找唐丽华聊聊。可他脑子里锣鼓丁当,你一刀我一枪,比一台戏还嘈杂,怎么也静不下来。孟东辉是个说话嘴不把门的人,是不是孟东辉跟别人乱说了什么呢?可是,他想不出孟东辉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他几乎没有跟孟东辉说起过唐丽华。孟东辉好几次套他的话,想让他说说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对孟东辉保持着警觉,孟东辉刚提到一个唐字,他就打断孟东辉的话,把话题绕开了。就连那次在家属房里跟老乡们在一块儿喝酒,孟东辉和几个老乡借着酒劲,一再向他打听唐丽华的情况,打听唐丽华家里的情况,他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觉得自己的嘴已经够严的,还要他怎么样呢!
杨师傅和孟东辉在俱乐部看完戏回来了,宋长玉还没睡着。孟东辉把听到的戏议论了几句。从孟东辉的议论里,宋长玉知道了今晚唱的戏是《花木兰》。孟东辉说,这个戏净是瞎编的,一个大闺女在男人堆里十二年,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花木兰的两个奶怎么办?撒尿怎么办?来月经怎么办?他要是和花木兰在一起,只要一闻花木兰身上的味儿,就能闻出花木兰是个女的。杨师傅问:“你知道了花木兰是个女的,会怎么样呢?”孟东辉说:“我先把她睡了再说。”杨师傅说:“人家花木兰替父从军,一心想着消灭敌人,你可好,老想跟人家睡觉,要是被元帅知道了,不把你斩了才怪。”孟东辉说:“只要能和花姑娘睡觉,斩我的头我也干。”杨师傅说:“你这种想法太臭了,如果都像你这种想法,国家早就完了。好了,不要胡说八道了,睡吧。”孟东辉一躺下,很快就响起鼾声。宋长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唐丽华跟他说话的口气。唐丽华露出了矿长女儿的真面目,拿出了小姐的脾气,说话时居高临下,带着一股子盛气,真让人难以接受。这没办法,人家毕竟是上等人,毕竟地位优越。而他的身份是那样卑微,地位是如此低下。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和唐丽华不是一路人,从哪方面比,他都和唐丽华差得很远很远啊!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追求目标是不是定得太高了?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过了十二点,宋长玉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以为孔令安丢了钥匙,叫人给他开门。孟东辉醒了,问:“谁?”
“我,小马。宋长玉在吗?”
宋长玉答在,问小马:“有事儿吗?”
“你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没关系的,进来吧。”宋长玉趿拉着鞋,到门口开了门,拉开灯。
小马说:“我不进去了。唐矿长给队里打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宋长玉一惊,问:“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 唐矿长找我有什么事儿呢?我只是个工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儿,你去了就知道了。你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
孟东辉从被窝里坐起来插话:“肯定是为他闺女的事儿。”
宋长玉对孟东辉说;“闭嘴!”说了这句很严厉的话,宋长玉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突然哆嗦起来。他的哆嗦像是从内而外,心脏一抽抽,就波及得全身哆嗦起来。他有这种哆嗦的毛病已经好长时间了,一听说当官的找他,他就禁不住哆嗦。别说唐矿长这么大的官,就连在老家有时跟村里的支部书记说话,他心里也要打一阵哆嗦。他多次骂自己没出息,说自己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但怕官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由于紧张,他把袜子的脚后跟穿到脚面上去了,只得脱掉重穿。他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你一没偷,二没抢,什么错误都没犯,有什么可紧张的呢!趁穿袜子时,他把自己的虎口使劲掐了一下,哆嗦才止住了。
小马领他去见唐矿长。走在路上,他问小马:“这么晚了,唐矿长还没休息吗?”
“听说唐矿长精力充沛,每天都是下一两点之后才休息。你怎么样,最近又写稿子了吗?”
“最近没写,没抓到什么新闻题材。”
“你为啥不写写唐矿长呢,唐矿长为矿工当红娘,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嘛。”
“这样比较大的题材都是宣传科的人写。听说一些记者也来了,他们都是来抢新闻的。”
二人来到二层楼矿长门口,小马敲门,办公室里没人应声。小马喊唐矿长,里面仍无人答应。小马侧耳听了听,原来唐矿长在接电话,唐矿长说:“先把他的工作停下来,让他写检查。你就说是我的意见,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看他检查得怎么样,再决定怎么处理。你们的手腕也要硬一些,怕得罪人是不行的。”等唐矿长接完电话,小马才再接着敲门。唐矿长说:“进!”
小马推开门,对唐矿长说:“唐矿长您好,宋长玉来了。”
唐矿长正坐在像床板一样长的写字台后面翻看着报纸,他没有抬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嗯”了一声。他手边当天的报纸有一叠,翻完一张,放在一边,再翻一张。
小马说:“唐矿长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
唐矿长说:“可以。”
小马走后,唐矿长没有跟宋长玉说话,也没让宋长玉坐下来,在继续翻报纸。他像是翻到了一条可看几眼的消息,拿起报纸,靠在椅背很高的皮椅上看起来。唐矿长的办公室很大,后面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除了精装图书,还有金光闪闪的奖杯。写字台前面靠三面墙摆着三排沙发,每排沙发前都有一张玻璃茶几。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大盆蟹爪莲,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红艳的花朵正在开放。
宋长玉在门口站着,等唐矿长看完报纸跟他谈话。唐矿长无视他的存在,使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压。他已经预感到了,唐矿长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唐矿长找唐丽华谈过,现在轮到跟他谈了。在唐矿长的心目中,他可能比一张报纸还要轻,报纸尚值得看一眼,他连一张过时的报纸都不如。宋长玉暗暗把大牙咬了一下,一种类似本能的反抗情绪使他决不主动跟唐矿长说话。既然小马已跟唐矿长说过他是宋长玉,唐矿长有话只管说就是了。唐矿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谁沉默过谁。唐洪涛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如果说谁坚持不先开口说话就是胜利的话,在第一个回合,宋长玉竟取得了胜利。唐矿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唐矿长的眼睛仍看着报纸。
宋长玉还是不说话。直到唐矿长把报纸放下,看着他,他才说:“小马不是跟您说过了嘛,我叫宋长玉。”
“你老家是哪个县的?”
宋长玉说了是哪个县。
“你当农民轮换工多长时间了?”
“将近一年吧。”
“不要说将近,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
“十个月多一点。”
“十个月和一年,差得还很远嘛!年轻人一定要诚实,说话要诚实,办事也要诚实,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年轻人还要走正道,不要想着走捷径,更不要走旁门左道。你以为认识了某某人,通过走后门,拉关系,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可能的。要想有所进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能靠神仙皇帝,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你明白吧?”
唐矿长不愧是矿长,几句话就把他的用意揭穿了。他以为他的用意用爱情包藏着,别人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不料包藏在唐丽华的父亲面前是无效的,唐洪涛轻轻一撕,就把包在外面的东西撕掉了。不过他决不会否认对唐丽华的爱,坚信自己是很爱唐丽华的,而唐丽华也喜欢他。他说:“唐矿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年轻人,你又在撒谎。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却说不明白,这就是撒谎。”
宋长玉否认自己撒谎,说:“我走得正,站得正,一直在走正道。我在采煤三队表现怎样,您可以找康队长调查。”
“你不要再纠缠唐丽华!”
宋长玉早就想到过,要和唐丽华交往,迟早会遇上唐洪涛这一关,这一关过不去,他和唐丽华的事就没什么戏。原来他寄希望于唐丽华,等时机再成熟些,希望由唐丽华向她爸爸把事情挑明,并打通她爸爸这一关。现在这一关提前到来了,提前摆在宋长玉面前。而唐丽华一点都不负责任,刚看到一点关口,就止步不前,甚至有些退缩,把通关的繁重任务都推给了他。难关在前,宋长玉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不能临阵脱逃,一脱逃将前功尽弃,什么都完了。他必须迎难而上,向唐洪涛表明他的态度,让唐洪涛知道,他真的非常喜欢唐丽华。他说:“唐矿长,您不能这样说,我没有纠缠唐丽华。唐丽华人很好,很成熟,她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我在向她学习。我们的交往是自觉自愿的,不存在谁纠缠谁的问题。”
“我明确告诉你,唐丽华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是矿务局的团委副书记,名字叫元金年。”
“我不知道唐丽华有男朋友,我只知道唐丽华跟我说过,她没有男朋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宋长玉不说话,心里说,唐丽华有没有男朋友,唐丽华自己最有发言权,别人说了都不算。
“已经知道了唐丽华有男朋友,如果再追着唐丽华不放,就是不道德的,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就是宋长玉一向所尊敬的唐矿长所说的话。唐矿长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就是反对和不允许他与唐丽华谈恋爱,要把他们的恋爱掐死在萌芽状态。唐矿长的门第观念也在话里透露出来,就因为他是农民轮换工,而不是正式工、干部,或是什么团的书记,唐矿长就阻止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他不能屈服,他要力争。他说:“唐矿长,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您不仅水平高,而且对矿工很有感情。您为大家发雨伞的事,我还写过报道。您刚才在婚礼上讲的那番话,我也很受感动。您说矿工是和平时期最可爱的人,希望天下有情的姑娘……”
唐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宋长玉的据理力争,大概让唐矿长感到这个年轻人思想上是有些力量的,口气变得缓和些,说:“年轻人追求上进的途径有多种,关键要找准自己的位置,要在本职工作上多下功夫。唐丽华虽然拒绝了你的追求,但不等于你就没有前途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这个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了,你回去吧。”
宋长玉一回到宿舍,孟东辉就醒过来了,问宋长玉:“唐矿长找你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宋长玉说。
“那就奇怪了,要是没什么事儿,一个大矿长,三更半夜里找你干什么?他为啥不找我呢?他是不是要提前给你转正?”
“哪有那样的好事儿!怎么,不跟你说你就睡不着吗?”
“我睡不着。”
“睡不着你就别睡!”
12、出事了(1)
宋长玉所开的那部溜子没出什么事,该开的时候,他开了,该停的时候,他停了,溜子的运行一切正常。溜子刚开时,溜子槽里是空的,溜子的链子是空转 。链子上的刮板刮在铁槽上哗啦哗啦响,好像在说,没意思,没意思。工作面里的炮响过之后,煤就通过溜子流了出来。这个矿的采煤方式还是炮采,井下一台割煤机都没有,不像唐矿长在文章里说的那样,已经实现了采煤和掘进机械化。所谓炮采,是用电煤钻在煤壁上打了深眼,装进炸药和雷管,利用爆炸的力量,把坚硬如石的煤壁轰开。煤壁一瓦解,大块小块的煤就落进运行着的溜子里去了。负重的溜子不再喧哗 ,呼呼的像是在喘粗气,又像在说,够意思,够意思。宋长玉在报上看到过一些诗歌,那些诗歌把溜子负重时的运煤状态比喻成流淌的乌金河,有的还比喻成一条乌龙。这些比喻,宋长玉都认为不尽意。他想找一个新的比喻,暂时还没找出来。此时,溜子运行的声音这么沉闷,他倒觉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哼催眠曲,催着催着,他的眼皮就沉重得有些睁不动了。眼皮本身的重量并不重,恐怕比一片羽毛也重不了多少,在有鲜花和漂亮女孩子夺目的情况下,眼皮不知不觉就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