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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只用帽兜儿罩住头发,这样,煤尘就不会钻到头发棵子里去了,洗起来就省事得多,只洗一遍就干净了。
在热水池里全身上下洗干净后,按说宋长玉可以回到更衣室换上干净衣服了,可他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没有完成,还要到凉水池边,把毛巾放进凉水里漂一漂,用毛巾把全身再擦一遍。全澡塘一共六池水,两池剩水,两池热水,两池凉水。矿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每个班矿上只供应两池热水。热水是用热气管子打热的。到一定时间,看管澡塘的工人把热气阀门打开,管道里咕咕咚咚一阵乱响,很隆重似地,热气就从水池底部一角打进凉水池里去了。热气催得池水翻涌着,像一下子放进许多条鲤鱼。水刚温乎一点,那些提前升井的矿工急不可耐,就纷纷下进水池里去了。他们称新水为处女水,谁都愿意在处女水里扑腾一气。随着水温不断升高,他们的感觉像是达到了某种高潮,喊着“我操,我操”,兴奋得乱搅水。有人嚷着行了,让澡塘工停止打气。澡塘工是一位老矿工,额角有一块明显的蓝色煤瘢。他走到池边,以手指作温度计试试水温,没有说话,也没有关进气阀门。直到一些矿工受烫不过,纷纷从水里逃出来,像一群光屁股猴子一样只蹲在池沿用手捞水,并把澡塘工喊成老家伙,问老家伙是不是想煮人肉吃,澡塘工才手持扳手,不紧不慢踱过去把阀门关闭了。其实刚打的热水也不是什么处女水,还是凉水时就有人进去涮过了。澡塘用水都是从几百米深的矿井深部抽上来的,冰凉冰凉,几近零度。如果刚放进池子里的凉水算处女水的话,“处女”还处在冰凉期就被不怕冰凉的人使用过了。宋长玉也是不怕水凉的一个。他倒不在意水是否具有处女的性质,凉水毕竟清一些,干净一些。
宋长玉洗澡洗得细致,所用的时间就多一些。这天他正用凉水擦身,杨新声已到更衣室去了。杨新声临出澡塘时跟宋长玉打了招呼:“小宋,我在外面等你。”生产区离生活区有三四里路,杨新声有一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每天下班往生活区走,他们师徒都同骑一辆自行车。
宋长玉觉得每天都让杨师傅等他不太好,让杨师傅先走吧,不用等他了。
两池子剩水还没放掉,有人在利用剩水洗工作服。矿工的工作服都是用所谓劳动布制成的,加上上面沾了不少煤和泥,又厚又硬又重,像铁叶子一样,非常难洗。他们洗工作服的办法,就是往池子里蘸蘸水,抓住衣领子往池沿上摔,一下一下,摔得啪啪的。剩水迅速变质,恶化,稠嘟嘟的,上面像漂浮着一层黄油。这样的水有着混合型的浓重臭味,难闻之极。倘没人在池子里洗工作服,臭味的散布还是有限的。而蘸满臭味的工作服如大鸟扇动的翅膀,啪啪的响声到哪里,臭味就随之飞翔到哪里。不一会儿,整个澡塘的空气质量就相当好了,好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宋长玉这才结束洗澡,到更衣室去了。身上洗干净了,如果再沾染一身臭味,就划不来了。还有一个原因,使宋长玉不愿意在凉水池外耽搁太久,这就是他身上太白了,白得隐隐可见脖子里和腿上的蓝筋。有工友跟他开玩笑,说他长得怎么跟女人一样。这样的皮肤让宋长玉多多少少有些惭愧。
杨新声没有走,扶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宋长玉。生活区在生产区北面,南低北高,通向北面的一条柏油路一路上坡。两人合骑杨师傅的自行车,宋长玉就不能让杨师傅再出力,由他带着杨师傅往上骑。路两边都是农村的麦地,麦苗已经起身,在阵阵春风里荡漾开去。麦地远处的农舍边,有一株桃树的花朵尚未开尽,可见一团模糊的白晕。骑到一个坡陡处,杨师傅和往常一样要跳下来,帮助宋长玉推一把。这天宋长玉没让杨师傅下车,他塌下腰,左拐一下,右拐一下,骑了一个之字,就冲上去了。
2、写信(1)
一间宿舍放四张床,住四个人,每人把一个角。宿舍里除了杨师傅和宋长玉,还住着孔令安和孟东辉。在外人看来,这四人同属一个阶级,即工人阶级。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大阶级里还套着小阶级,同宿舍的四个人还分为两个阶级。杨新声和孔令安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和孟东辉为农民轮换工。虽然后面都带一个工字,可工字前面的规定词和限制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国家,正式;另一个是农民,轮换,也就是非国家,非正式。国家正式工优越之处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可以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退休之后仍可以拿退休工资。而农民轮换工呢,他们的主要名义还是农民,而不是工人。他们到煤矿挖煤是临时性的。煤矿招他们来,先与他们签一纸合同,第一个合同期为五年。如果他们干得好,合同期可以续签五年,加起来一共是十年。十年是合同用工的最长期限,一般来说,干够十年,合同就解除了,农民轮换工就可以走人。由于采煤劳动繁重,和井下自然条件恶劣,危险,国家正式工干过一段时间就不好好干了。有的受了伤,有的得了矽肺病,确实有情可原。但一些身体好好的人,也说头疼脚疼,筋疼蛋疼,千方百计开病假,泡病号。煤矿有一些夫妻都是在矿上工作的双职工,他们生的子女被称为矿工子女。那些子女当中,女孩子还愿意在矿上谋一份工作干,因为她们不必下井。男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要么跳出煤矿,到别的行业去干。跳不出去的,他们宁可在家闲着给狗挠蛋,也不愿下井。如果再像过去一样,到农村招进大批国家正式工,势必造成恶性循环,使煤矿的工资包袱越背越重。在改革用工制度的呼声中,上面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只招收农民轮换工,让青年农民轮流到矿上挖煤,五年轮换一批。反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多的是,他们正愁没地方去挣钱,给他们提供一个挣钱的舞台,他们不挤破脑袋争着上台才怪。农民轮换工和国家正式工的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在于,农民轮换工不往矿上迁户口,不改变原来的户籍关系,干满五年或十年,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也就是说,矿方利用的是农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几节甜呢,不过是中间的三五节。一个人的最好年华也是一样,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矿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几节吃掉,就变成渣子吐出来。当然,当农民轮换工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在干满十年的所有农民轮换工中,矿上有权把其中百分之五的优秀人才转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牢牢记住了这个百分之五,如光芒般照耀他的也是这个百分比。一百个只能转五个,被挑中的概率是很低,如果没有权利机构的背景和过硬的关系,恐怕再优秀的人才干得再好也没用。如果干得不好,就更没希望。宋长玉打定的主意是双管齐下,既要好好干,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要赶紧拉关系。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摆放位置上也看得出来。杨新声和孔令安的床铺靠里靠窗,床上能照到阳光。宋长玉和孟东辉的床铺靠外靠门,冬夏都是阴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铺盖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单子,轮换工的床上铺的是粗布单子,盖的是粗布印花被子。两个正式工的床头都有一只木板箱,而两个轮换工还没置下箱子,每人只有一只帆布提包,在床下放着。四个床位通常只有三个人在宿舍里住。孔令安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他手里提着提兜,兜里装着笔记本,每天人五人六,做出的是干部的样子,开会的样子,视察的样子,不一定游荡到哪里去。他偶尔回来睡一觉,睡上一天两天,起来胡噜胡噜头发,端起干部的架子又出发了。杨新声把孔令安发生精神分裂的原因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嘴上说可笑,心里却吃惊不小。
宋长玉又该给唐丽华写信了。从大食堂吃完饭回来,他没有马上就写。杨师傅和孟东辉上床睡觉,他也装作先上床睡觉。干了一整夜从井下出来,瞌睡多的年轻人往往一沾枕头就会进入梦乡。可宋长玉用自己的意志提醒着自己,不许自己睡着。他的眼皮乱跳,那是在肚子里给要写的信打腹稿。听到杨师傅和孟东辉都睡熟了,他才悄悄爬起来,准备写信。宿舍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一只矮脚小凳子,是杨师傅的。他只能借用杨师傅的小凳子,趴在床铺边写信。他把帆布提包从床下拉出来,打开小锁,轻轻抽出放在里面的信纸。他已经给唐丽华写过两封信了。每次写信,他都是先打草稿,然后再工工整整抄写一遍,所以前面两封信都留有底稿。他把两封信的底稿重新浏览一遍,仿佛找到了情绪和感觉,第三封信可以开始写了。把信纸在床铺上展开,他禁不住回过头,又把杨师傅和孟东辉看了看,像是生怕二人此时醒来,发现他在写信。他写信一不是作贼,二不是偷情,三不是杀人放火,按说没什么可怕的。可不知为何,他心虚得很,紧张得很,简直像作贼、偷情和杀人放火一样害怕。这是他的私秘行为,也是重大行动,人生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信的起首,他不写抬头。每封信的草稿都不写抬头。往干净信纸上抄写时,他也是先把抬头空着,等抄写完了,并确信不会被别人看见,才在抬头处填上唐丽华的名字。为郑重起见,他不能称唐丽华为小唐,或丽华,只能写全名全姓。他本来想写唐丽华大夫,想想恭维太过也不好,不如直书唐丽华好一些,后面顶多再加上同志二字。第一封信,他称赞的是唐丽华所从事的护士工作。他搜肠刮肚,把所知道的有关护士的词汇都用上了,比如救死扶伤、人道主义、白衣天使等。他把矿工的黑与护士的白相比,把护士说成黑色中的洁白,说成矿工心头的一道亮光。他用诗化的语言,说护士为矿工抚平的是创伤,留下的是安慰;迎来的是痛苦的呻吟,送走的是快乐的笑声。他不惜采用夸张的手法,把护士穿的白大褂,戴的白帽子,以及护士走路的姿态,和脸上的笑容等,都做足了文章。在他笔下,白大褂是白云,白帽子是白莲花,走路是春风般轻盈,笑容如阳光般明媚。他甚至把护士为病人打针也涉及到了。把空心的钢针往人的肉里扎,怎么也免不了疼吧,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呢?你听他怎么写的,疼在身上,暖在心上。这封信表面上是泛指,是普遍撒网,实际上他锁定的目标是唐丽华一个人。要不因为唐丽华是一名护士,他才不会把护士写得那么好呢。第二封信,他就不绕弯子了,由赞美护士的职业变成直接赞美唐丽华本人。赞美一个具体的人,光用抽象的语言空对空是不管用的,是挠不到痒处的,也不能打动人心。如同一个写通讯报道的人,他必须先搜集素材,有了素材和细节,他的报道才能成立,报道出去才有说服力。写信也需要素材,如果没有素材作依据,作载体,就算你有满腔的感情,拿什么表达呢,往哪里使劲呢!在搜集有关唐丽华的素材方面,宋长玉的确下了一番功夫。连着两天,他装作到矿医院看病或找人,从唐丽华上班的那间屋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对唐丽华进行观察。趁唐丽华给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打针时,他站在门外,着实把唐丽华看了好几眼。后来他转到矿上办公大楼门前,又获得了一个让他有些惊喜的意外发现。那里有一块玻璃装起来的面积不小的光荣榜,唐丽华作为矿上的先进工作者之一,半身的照片正贴在上面。照片是大幅的,彩色的。唐丽华穿的还是护士特有的服装,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唐丽华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红花下面缀有同是红色的燕尾型布条,布条上面写着先进工作者字样。既然是光荣榜,就是让人们参观的。既然树为榜样,就是让全矿职工向先进学习的。宋长玉以恭敬的姿态,学习的名义,在光荣榜前站得时间比较长些。他几乎不看别人,目光只停留在唐丽华脸上。直到看得有些走神儿,唐丽华仿佛传说中的画中人似地从光荣榜上走下来,问他老看人家干什么,他才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刚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他只顾看人了,忘了看照片下方有没有事迹简介,要是有事迹简介的话,他写信的素材就更多。照片下面没有事迹简介,只有一行打印的文字,写的是唐丽华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不过这就很好了,以此为发挥基础,他就写满了两三页信纸,相当于高考时写一篇命题作文的字数。
前两封信的落款处,宋长玉都没有署自己的名字。第一封信署的是“一个向您致敬的人”;第二封信署的是“您的崇拜者”。之所以没有署真实姓名,他觉得事情刚开始,时机还不成熟。也是引而不发,留有悬念的意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