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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煤-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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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封信的落款处,宋长玉都没有署自己的名字。第一封信署的是“一个向您致敬的人”;第二封信署的是“您的崇拜者”。之所以没有署真实姓名,他觉得事情刚开始,时机还不成熟。也是引而不发,留有悬念的意思。在信封下面,他写的是“内详”。可在内里,他并没有写自己的地址和单位。这一方面是出于自卑,另一方面,他不指望唐丽华给他回信。他心里明白,就算他写上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的详细地址,白衣天使唐丽华也不会给他任何回音。一上来就表明他的身份,只会把高贵的唐丽华小姐吓着。他必须先做铺垫的工作,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有文才的人,再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采煤工也不迟。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把信里的甜言蜜语当诱饵,等唐丽华尝到了甜头,他再收钩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宋长玉把第三封信刚写了几句,孟东辉突然坐起身来,说梦话似地问他:“你怎么还不睡觉,写什么呢?”
沉浸在遣词造句中的宋长玉被孟东辉的猛丁问话下了一跳,他不由地用胳膊压住信纸,把所写的内容盖住了。他的床与孟东辉的床间距离很小,孟东辉就在他背后,似乎一伸手就把他的脖领子抓住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的隐私被别人抓到了。他不高兴地说:“没写什么,给家里写封信。”
孟东辉说:“我也该给家里写信了,你替我也写一封吧。”
“谁知道你跟家里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写吧,你又不是不会写。”
“我识那几个字都就着馒头吃下去了,又拉出去了,提笔忘字,连不成句。没啥可说的,就是跟家里报报平安呗。”
宋长玉还是没有答应替老乡孟东辉写信。孟东辉是在老家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的人,但他跟招工的人说自己未婚。孟东辉是小学毕业,去年二十七岁。但他在招工表上填上的是初中毕业,二十二岁。据说他给前去招收农民轮换工的人送了礼,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宋长玉认为孟东辉是撒谎到煤矿参加工作的,素质上跟他不在一个层次,他对孟东辉多少有点看不起。他让孟东辉好好睡吧,别说话了。
孟东辉才又躺下了,没再说话。
宋长玉的思路被孟东辉打断了,一时找不到思路走到了哪里,不知在信纸上,还是在脑子里。他跟孟东辉说的是给家里写信,脑子里一闪,思路竟闪到家里去了。他在老家没有结婚,连未婚妻也没有,给家里写信只能是给父母写。来到乔集矿七八个月了,他只给父母写过两封信。刚到矿上写一封,春节前写一封。他给父母写的信都很短,很简单,无非是说他在矿上一切都很好,要父母不必挂念他。真的,他不知道跟父母说什么。父母生了他是不错,可父母的能耐也仅仅限于生他养他。他长大成人后,父母在他面前显得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小时侯,父母成天盼着他长大。他真的长大了,父母却发愁了。父母看不到他的前程在哪里,不能给他指出一条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父母生身,自己生心,今后的人生之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去开拓。他选择给唐丽华写信,就是拿笔头子作工具,看看能不能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唐丽华不是他的父母,目前也不能代表他们家里的任何人,可如果弄得好,如果能得到唐丽华的认可,并赢得唐丽华的芳心,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至于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他还不好估计,也不愿意提前作出过多过高的估计。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将彻底告别农村、农民、农身,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和现在的宋长玉完全不一样的新的宋长玉。从这个意义上讲,唐丽华将是位于他老家西北方向的福星,将是给他的命运带来转折的贵人。把唐丽华说成再生父母,也不是不可以。
他把眼睛盯着信纸上的那几句话,反复念了几遍,才重新把思路接续上了。在这封信里,他开始介绍自己。他把信的调子定得很低,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命运不济的人。他提到自己曾参加过高考,只差几分未被大学录取。在整个高中阶段,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全校没下过前三名。但在高考那几天,他得了感冒,临场发挥不是很好。结果有两三个平时学习成绩排在他后面的同学都考中了,他却名落孙山。他本打算复习一年再考,老师也说他来年一定会考上。可就在那一年,父亲重病一场,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连粮食也几乎卖光了,实在没办法为他支付数目不小的复习费,他只得放弃复习。从学校回来的那天,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前途了,伤心得痛哭一场,哭得非常绝望。在整个第三封信里,他酝酿和调动的都是伤感的情绪,使用的是天涯零落人无可奈何的语气。宋长玉并没有什么谈恋爱的经验,对女性的接受心理也没有研究,但他毕竟读过一些书,也看过一些戏,知道真正动人情肠的从来都不是喜事,而是悲事;从来都是受过伤害的感情,而不是一帆风顺无波无澜的感情。一些有眼光的大家闺秀在戏中爱上的也多是落难的才子。也许是出于本能,他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摆在一种弱者的位置。在两性对比上,人们通常以为,男人是强者,女人是弱者。也是因为性质决定的,女人似乎有着更多的同情心。女人所同情的,是比她更弱的弱者。宋长玉要得到唐丽华的同情,必须不惜向唐丽华示弱。举例来说,谁会同情一只狼呢!一只受伤的绵羊,或一羽折翅的鸽子,才有可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在这封信的结尾处,宋长玉还把耐心保持着,仍没有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写的是“一个自卑的人”。
矿上没有邮政所,也没有设置邮筒。在离矿六里远的一个农村集镇上,才有一个小小的邮政所。宋长玉把信抄好,反复读过,步行向邮政所走去。他想借杨师傅的自行车骑一骑,觉得把杨师傅叫醒不合适,就没有开口。来到镇上邮政所,他才临时买信封,临时在邮政所的柜台上往信封上写字,而后贴上邮票,把信投到信箱里去了。每次投信他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把他的宝贝信件摔疼似的。当听见信件落入邮箱啪地一响,他心头似乎也响了一下。每天在邮政所上班的只有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戴老花镜的邮政员,把邮票贴好后,他本来可以把信直接交给邮政员。邮政员在邮票一角砸上一个邮戳,信件随即就可以进入分检投递程序。他之所以舍近求远地投进钉在门外一侧墙上的铁皮邮箱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邮政员当着他的面,用铁质木柄的邮戳在信封的脸上重重砸那么一下。还有,他担心养成职业习惯的邮政员在砸下邮戳的同时,会顺便朝信封上面的发送地址和收信人看一眼,那样的话,邮政员说不定会怀疑他的动机:这里离乔集矿这么近,干吗还要写信呢?他的信是匿名的,他想把自己本身也隐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写信发信的人是哪一个,包括素昧平生的邮政员在内。

3、接触(1)

第三封信寄走第五天,宋长玉给唐丽华写了第四封信。不多也不少,每封信之间相隔的时间都是五天。这个时间是宋长玉计算过的,除去信在路上走的时间和矿上通信员收发信件用的时间,他留给唐丽华看信的时间大约是三天。三天之后,下一封信又到了唐丽华手里。如信件太密,唐丽华看信不会太仔细。信件太稀呢,让唐丽华等得时间太长也不好。这样不稀不稠,像机器齿轮上的等距离的齿子,齿齿相扣,两个齿轮才会一同转起来。
在第四封信里,宋长玉郑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注明了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等唐丽华看罢这封信,他觉得自己可以浮出水面,可以与唐丽华正面接触一下了。
也是宋长玉设计好的,每封信的内容各有侧重。这封信他着重写的是对煤炭工业重要性的认识,表的是当一名新时代合格矿工的决心。信的调子也得激烈高昂起来。仿佛唐丽华是他面前的一面旗帜,他在举着手对着“旗帜”庄严宣誓。
宋长玉这样以书信作武器,一次又一次向唐丽华发起进攻,是他看重信的功能,也相信信的力量。古往今来,人们之间的交往靠什么,一是说话;二是文字。两者相比,他以为使用文字显得更高雅,更含蓄,更美好,也更富有魅力。每一个字都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几千年的修炼。一笔一画里,都浸透着前人丰富的情感,和高超的智慧。按宋长玉的想象,前人定是为了传递爱意,才创造了文字。不把文字接过来在书信中好好使用,岂不是辜负了前人,也辜负了文字!由于语言和文字的长期使用,人类不仅生活在语言和文字里,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似乎也继承了语言文字接受和传递信息的本能。试想想,谁不为接到异性的书信而欣喜,谁不为阅读求爱的书信而欢愉呢!恐怕唐丽华也不会例外吧。宋长玉听说过,有的小伙子在马路上就可以拦住一个姑娘,要求跟姑娘谈一谈,或者邀请姑娘一块儿看电影。对于这样的求爱方式,宋长玉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只愿意承认小伙子够勇敢的,要是换了他,他决不会那么干。那样是不是太鲁莽了,方式也显得过于原始。宋长玉对自己的写信能力和水平比较自信。在初中和高中,他的功课一直偏科,文科好,理科差。他参加高考,并不像他在给唐丽华的信里说的那样,只差几分没跨进大学的门槛,实际上,他差了三十多分没达到大学录取的分数线。他输分就输在数理化上。现在无所谓了,高中一毕业,数理化基本上用不上了,而文科却可以大大地派上用场。在给唐丽华写信过程中,他把所学的语文知识差不多都调动起来了。他把书本理论联系实际,联系情感,等于单独向唐丽华作了一系列集中演示。至于演示的效果如何,就等着听唐丽华的评判了。
决定在信上署名时,宋长玉想换一种信纸。写前几封信,他用的都是从文具商店买来的信纸。这一次,他想使用矿上的专用稿纸,也叫信签。他见过那种稿纸,每张稿纸的天头都印有红色的夏观矿务局乔集煤矿字样。他还见过矿上的专用信封,信封是用很结实的牛皮纸定制的,信封下方的单位名称也是大红的仿宋印刷体。他对那样的稿纸和信封羡慕已久。他们村有一个在外省某个矿务局宣传部耍笔杆子的人,那人每次往家里写信,都是用那样的以显赫字样标明单位名称的稿纸和信封。宋长玉那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用专用稿纸和专用信封给家里写信就好了,也能给父母争点光,不枉父母生他养他一场。他自己也算没有在人世上白走一遭。在宋长玉心目中,用那样的稿纸信封写信发信,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先声夺人的效果。
他选择到矿上的宣传科要那种稿纸信封。宣传科科长在矿上的广播里说过,欢迎大家给矿广播站写稿,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稿。倘是要到稿纸信封,除了给唐丽华写信寄信时用,他还要马上给家里写一封信,通过信封信纸让村里人知道,他宋长玉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不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能否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宣传科的办公室在四楼,楼道宽敞明亮,与井下的狭窄黑暗巷道判若两个世界。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他似乎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心虚得很,也紧张得很。他两腿发硬,脚上沉重得像是穿了两只下井用的深筒胶靴。他身上发热,后背似乎要浸出汗来。来到科长办公室,科长问他找谁。他说找宣传科。科长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我想写稿子,没有稿纸。”
“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采煤三队的,叫宋长玉。”
科长把宋长玉的名字念了一下,又问:“你是新来的农轮工吧?”
农轮工是农民轮换工的简称,不管是简称还是全称,宋长玉都不喜欢。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得承认:“是。”
“你以前写过稿子吗?”
“写过。” 宋长玉额头上冒出了汗。
“给哪儿写的?”
“局里的矿工报。”
“矿工报采用了吗?”
“我刚把稿子写完,想抄写一遍,才想起来没有稿纸,也没有信封。” 宋长玉头上的汗流下来了,他装作挠头发,顺便用手掌把汗擦了一下,擦得满手都是湿的。他没想到科长会审问般地问他这么多话,他有些顶不住了。科长若继续问下去,他恐怕就编不圆了。
科长在椅子上坐着,屁股始终没有离开椅子。办公室里本来还有一把空椅子,科长没有让宋长玉坐。科长甚至没让宋长玉走近他,只把身子稍微侧了一点,向站在门口里边水泥地板上的宋长玉接连发问。科长总算笑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吧,你把稿子拿来给我们看一下,如果我们觉得可以,会给你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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