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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一根带刺的荆棘,右手掌被刺进三根半寸长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树用牙齿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帅郎呀呀尖啸着从背后朝我俯冲下来,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头上的毡帽还是给它抢走了,差点把我的头皮也给掀了去。我扣响了发令枪,这才遏制住它的猖狂攻击。还有一次,我踩在湿腻腻的青苔上,双脚滑空,手抓着一根藤条,整个身体是在岩壁上,贵夫人趁机扑飞过来抓我的背,我只好拼命摇晃藤条,让身体像钟摆似的晃荡,它抓偏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头的竹篮子上,把篮底抓出一个洞。要是我被它抓了个准,我肯定会疼得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掉下山去,摔成肉饼。
爬了一半,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自己这样冒险,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现在我失手摔死了,恐伯没有人会理解我同情我;舍己救人而死,死得光荣,重于泰山,舍己救鸟而死,算个什么呢?死得莫名其妙,轻于鸿毛。连悼词也不好写啊,说我为了救一对野生鹩哥,英勇无畏地与蛇雕进行搏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参加我葬礼的小姐们听到这里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属于滥杀无辜,可这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滥杀无辜的现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鸡,螳螂捕蝉,土匪绑票,强盗越货,黑手党大开杀戒,恐怖分子劫持飞机……都是无辜的生命在遭受践踏,我有本事去管吗?是的,鹩哥蒙受的的确是一桩冤案,但别说野生动物了,就是人类社会,冤假错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饭,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满地行走,又有几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们鸣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谁会替他们平反昭雪呢?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没有谁聘请我当动物法官,我何必管得这么宽呢!我真想打退堂鼓,如果两只蛇雕允许的话。可我抬头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头望望山腰的灌木丛,最终还是打消了退缩回去的念头,原因很简单,两边的距离基本是对等的,下到灌木丛和上到石坑须冒的风险一样大,须费的力气同样多,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心肠太软,太容易感情冲动。
太阳偏西时,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的灌木丛。我的衣裳和裤子都被荆棘勾破了,狼狈得像个叫化子;两只手掌上磨出了好几只血泡,火烧火燎般疼。贵夫人和帅郎还在我头顶盘旋,不怀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啸叫。我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动物一样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发现有两个黑影在树根后面蠕动,光线很暗,看不清楚是什么。我扭亮旅行小电筒,一束光亮照射过去,哈,就是两只幼雕!它们也看见我了,惊慌地往后退缩,想同我玩捉迷藏,可它们才退了几步,便被一团麻丝似的细藤蔓缠住了腿和翅膀,越挣扎越五花大绑。我爬过去,先扯了几根藤蔓,横七竖八捆在竹篮上,将竹篮编织成一只临时鸟笼,然后动手解开幼雕身上的藤蔓,将它们塞进竹篮子里。
爬出灌木丛,我仔细看了看,两只幼雕没受什么伤,武大折断了两根翼羽,丸小腿上划破了点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长时间,武大的翅膀上就会长出新羽,丸小的腿伤也会不治而愈的。
贵夫人眼尖,我刚爬出灌木丛,便看见被我关在竹篮里的两只幼雕了,惊喜地长啸一声,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离我头顶两三米的低空盘桓,眼睛死死盯着竹篮子,呦呀呦呀柔声呼唤着。我注意到它的两只爪子都缩进腹部,表明没有要攻击我的动机。两只幼雕从藤蔓编织的网格间伸出脑袋,张大嘴,呦儿呦儿叫着,一面诉说着历险故事一面向亲鸟乞讨食物。帅郎则干脆飞落到我面前,恳求的眼光望着我,用嘴喙来钩拉我手中的竹篮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篮子交给它,它要抓住竹篮子将两只幼雕带回大青树冠去。
“不不,还是让我来吧。”我摇了摇头,挥手把帅郎撵开。它能抓着十多斤重的蛇在蓝天翱翔,当然也能将这只竹篮子带回大青树,我是担心它回到树冠后,要爪撕嘴咬才能解开捆绑在竹篮子上的藤蔓,在这个过程中,万一失手,圆形的竹篮子从圆形的树冠间滚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还是由我自己把两只幼雕送回雕巢比较牢靠,免得节外生枝,前功尽弃。我动手将竹篮子牢牢绑在我的背上,顺原路往山崖上爬。帅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图,不再来与我抢夺竹篮子,而是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巡飞,一路护送着我。在登一道石坎时,我一腿踩在一块活动的石片上,身体歪仄,碎石和泥土哗啦哗啦往下淌,帅郎呦呦尖叫起来,好像在告诫我千万要小心!有一只鹞鹰路过峡谷,离我很远,对我并不构成威胁,但帅郎怒啸一声,箭一般扑飞过去,迫使鹞鹰改变航向,逃出峡谷。我快爬回到大青树时,左侧山壁的一条岩缝里突然钻出一只花背松鼠,我被吓了一跳,停了下来,帅郎立刻像张黑色的网朝花背松鼠罩过去,花背松鼠仓皇逃回岩缝,帅朗不肯罢休,栖落在一块岩石上,脑袋伸进岩缝,朝里灌去一串杀气腾腾的啸叫,我敢打赌,花背松鼠吓得灵魂出窍,起码大半天不敢再从岩缝里钻出来。
忠心耿耿,保驾护航,当然不是为我,而是为竹篮里两只幼雕。
贵夫人在我开始登山时,扶摇直上,飞回大青树去,过了一会,嘴里叼着一条雪白的蛇肉,飞临我的头顶,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栖落到我的肩上,将蛇肉塞进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里。然后它又急扇翅膀直冲蓝天,数分钟后又叼着一条蛇肉来喂丸小。它怕饿着两个宝贝,不厌其烦地飞来飞去。这可苦了我,我怀揣一对鹩哥,背着两只幼雕,负重登高,本来就吃不消,贵夫人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停栖在我的肩头,给我增加了沉重的额外负担,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太阳快落山时,我总算爬到大青树冠,将武大和丸小平安送进盆形雕巢。
回到石坑,我已浑身瘫软,精疲力尽。
我从怀里掏出小布袋,打开袋口,将老毛和徐娘放出来。现在没事了,我想,贵夫人都帅郎已找回摔下树去的幼雕,没理由也没必要再对两只鹩哥实施狂暴的复仇了。
九
残阳如血,给森林和大地涂抹了一层令人压抑的深红色。我掏出针线包,将勾破的衣裤缝补好,吃了两块糯米糍粑,权当晚餐,时间尚早,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树上的动静。
一家子蛇雕正在树顶网络状技杆间聚餐。帅郎用利爪尖喙解剖开那条百花锦蛇,两只幼雕埋头啄食撕碎的蛇肉,贵夫人一会儿替武大梳理那几根折断的翼羽,一会儿用脸轻轻摩挲丸小腿上的创口,显然,它还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阵山风吹来,吹乱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闪了个趔趄,贵夫人慌忙跳到上风口,撑开翅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凄厉的鸣叫声。我看见,老毛和徐娘从峡谷外的山林飞来,途经大青树冠,它们在雕巢上方绕飞了一圈,边飞边叫。我猜想,它们是在倾吐冤屈。两只幼雕平安归巢,足以证明它们刚才所蒙受的是一桩冤假错案。我特别注意贵夫人和帅郎的反应,我想,它们面对被它们冤枉遭它们残害的两只鹩哥,理应感到内疚和羞惭,不说赔礼道歉吧,起码表情上该浮现出一丝愧作,或者把头转过去,或者把身体蹲下来,表现出无颜面对受害者的动作来。可我看到的情景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帅郎仍忙着解剖百花锦蛇,对两只鹩哥的出现置如罔闻;贵夫人乜斜着眼睛瞟了那对鹩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
也许对贵夫人和帅郎来说,停止杀戮,放那对鹩哥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与慈悲了。
老毛和徐娘飞到下层树冠,停栖在旧巢旁的一根横杈上。那只编织精巧的元宝状窝巢荡然无存,只留下几根树枝几缕衰草。它们面对着变成废墟的旧巢,默默站立着,一动也不动,令我想起凭吊这个词。过了一会,徐娘飞到一个树瘤上,啄来一条乳白色的蚜虫,又飞回废墟,双翅抖动着,衔着蚜虫的嘴喙一伸一缩,那是典型的亲鸟喂食动作。它面前好像有一窝嗷傲待哺的雏鸟,都张大着嘴在向它乞食,淘气鬼还想跳起来从它嘴里抢食;它扭动嘴喙躲让着,又点着脑壳试探着,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将这条蚜虫喂给谁;终于,它向旧巢废墟某个角隅吐出了蚜虫,大概是喂给了它最疼爱的老么,它恍惚的脸上有了一丝得意。它又振翅起飞,衔来一枚桔黄色的浆果,再次朝旧巢废墟喂食。它喂出去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掉到树下去了,但它全然不顾,仍无怨无悔地飞,辛辛苦苦地找,认认真真地喂,一丝不苟地扮演着母亲这个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点发酸了。
失子的悲痛,无处宣泄的冤屈,搅得它神志有点失常了,我想,此时此刻,它沉湎在一个幻觉世界里了。
老毛在树枝上跳跃着,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当徐娘进进出出路过它身旁时,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厉声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从幻觉世界唤醒回来,遗憾的是,徐娘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我行我素,忙着给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小鹩哥喂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头蹦跳旋转,当徐娘再次衔着一只翠绿透明的大蚂蚱在旧巢废墟前准备向幻境中的雏鸟喂食时,老毛一个蹿跃扑飞过去,嘴喙闪电般一啄,将徐娘街在嘴里的那只蚂蚱抢了过来。徐娘恶狠狠地叫了一声,跳过来抢夺,老毛将头扭开去。徐娘照着老毛的脑袋啄咬着,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出蚂蚱,老毛索性脖子抻了抻,将那只蚂蚱咽进肚去。徐娘火了,拼命朝老毛背上、头上和脸上啄咬。鹩哥的嘴橡虽然没有蛇雕的嘴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也够锐利坚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虫,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几嘴下去,老毛皮开肉绽,绒羽飘零。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满血迹,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老毛没有躲让,也没有还击,闷着头,任凭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这样想的,只要妻子能从痛苦的迷话中清醒过来,自己宁愿受点委屈。徐娘不依不饶,尖声告骂,频频啄咬,干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脑袋狠狠一磕,橐地一声,嘴喙击中老毛的后脑勺,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双翅耷落,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脑袋也无力地往下垂,嘴张得老大,却叫不出声来。我估计,没啄穿脑壳,也差不多啄出个脑震荡来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压在底下满脸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几根树枝几缕衰草的旧巢废墟,眼睛闭拢又睁开,如梦初醒般地叫了一声,急忙从老毛背上跳下来,用脸颊抚摸老毛受伤的脑壳,神色懊丧,啾咿儿,啾咿儿,轻声鸣叫,好像在自责和忏悔。过了一会,老毛似乎从晕眩状态中缓过神来了,慢慢抬起头,并颤抖着站了起来。两只鹩哥交颈相拥,你一声我一声,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是在相对饮泣,也是在互相慰藉。
太阳变成一只暗红色的大火球,一点一点向山峰背后滑下去。夕阳愈来愈浓,像喷溅的血浆。徐娘和老毛伫立在旧巢废墟上,面对着血色落日,长一声短一声鸣叫起来。鹩哥天生就是模仿各种声音的行家,能发出几十种不同的声音。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厉刺耳的鸟叫,一会儿像负伤的豺嚣,一会儿像惊慌的鹿鸣,一会儿像逃亡的鼠吱,一会儿像饥饿的猫头鹰在哀嚎……用鬼哭狼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血的控诉,泪的呼号,心的悲恸,魂的嘶鸣!
大青树顶,一家子蛇雕饱餐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百花锦蛇,惬意地各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还不时用一只爪子将一只翅膀折扇似的打开,大概是想借用璀灿的晚霞,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丽吧。当夕阳整个掉进紫黛色的山峰后面,贵夫人簇拥着武大,帅郎跟随着丸小,踏着轻烟似的暮霭,走向盆形雕巢。夜将临,它们要睡觉啦。
同在一棵大青树上,一家欢喜一家愁,对比也太强烈了啊。
两只幼雕被安全护送回盆形窝巢,帅郎半撑翅膀刚要跟着往巢里跳,突然,贵夫人横过身体挡住了它。天色还不算太暗,我看见,贵夫人眼露凶光,瞄了下层树冠鹩哥巢的废墟一眼,脸上一派憎恶的表情,命令式地朝帅郎叫了一声。帅郎在暮色中展翅起飞,在空中兜了一圈,伸出一只雕爪,摆开攻击的架势,嘎呦呀高啸一声,朝老毛和徐娘俯冲下去。
显然,贵夫人不耐烦听两只鹩哥鸣冤叫屈,不愿让两只鹩哥锥心泣血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