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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我把他带回家进到屋内之后,我在家庭活动室的地板上铺了一个睡袋。马利已经无法再爬上二楼的卧室里去了,而我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无助地留在楼下。我知道,如果没有我陪在他的身旁的话,他会一晚上都烦恼不安的。“我们有一位夜宿的客人,马利!”我宣布道,然后便在他的身旁躺了下来。我从头到脚地抚摸着他,直到大团大团的毛发从他的背上脱落了下来。我擦去了他眼角的粘液,然后搔着他的耳朵,直到他发出了愉悦的呻吟声。詹妮和孩子们将会在早上回到家;她将会溺爱他,用煮熟的汉堡包和米饭作为他的加餐。马利用了十三个年头才终于赢得了人类的食物——不是残羹剩饭,而是特意为他烘烤的饭食。孩子们将会张开手臂拥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距离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多么地近了。
明天,房子里将会再一次充满大声的喧闹以及生命的气息。然而今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两个,马利和我。我和他一起躺在这儿,他那有些发臭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脸上,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我把他从饲养者那里带回家来之后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狗,呜咽着想找他的妈妈。我还记得我是怎样把装有他的纸箱拖进了卧室里,以及我们是以何种方式一起睡着的,我的胳膊从床的侧边垂了下来,安抚着他。十三年之后,我们又在这儿了,仍然无法分离。我想起了他的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想起了那被撕成碎片的沙发以及被吃掉的床垫,想起了那沿着近岸内航道的疯狂的散步,以及在立体声的奏鸣声中他从脸颊摇摆到臀部的翩翩起舞。我想起了被他吞咽下肚的物品和被盗窃的支票簿,以及那次人狗移情的美秒时刻。而我更多想到的则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忠诚的伙伴。这是一段怎样的历程啊!
“你真的把我给吓坏了,老伙计。”我对他低声地说道。他在我身旁伸了个懒腰,然后将他的口鼻滑进了我的胳膊下面,这一动作是想激励我去拥抱他。“很高兴你能够回家。”
我们一起酣然入睡了,在地板上肩并着肩,他的半个臀部压在了我的睡袋上,而我的胳膊则环搂着他的脖子。在夜里我被他弄醒了一次,他的肩膀退缩了,爪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小狗的的吠声,听上去更像是咳嗽声。他正在做梦,我猜想着,他或许正梦见自己再一次年轻了、强壮了。真想就这样一直沉浸在美梦当中,不要醒过来。
第26章 苟延的时间(1)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马利从死亡的边缘跳了回来。他的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淘气的光彩,他的鼻子又回到了湿湿的、冷冷的状态,而且他那瘦成皮包骨的身体上还长了一点儿肉。在经历了这么多艰险之后,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并没有恶化。他心满意足地在打盹儿中打发着他的日子,他喜欢睡在家庭活动室的玻璃门前面的地上,因为暖洋洋的太阳光会洒落到那儿,烘烤着他的皮毛。对于他现在只能得到的定量配给的少量饮食,他仍然保持着永远的狼吞虎咽的姿态,然后他便会苦苦地哀求或者偷窃食物,行径比以前更为无耻和大胆。一天夜里,我无意间发现他正独自一人待在厨房里,他后腿站立着,前爪搭在厨房的柜台上,正在从一个大浅盘里偷吃着米饭。他究竟是如何用他那衰弱的髋部支撑在那儿的呢?我永远不得而知。尽管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可是,一旦意愿发出了召唤,马利的身体便会予以回应的。我想过去拥抱他,因为,我对于他那衰弱的身体里面居然还可以因为贪吃而爆发出如此令人吃惊的潜能感到无比的钦佩和高兴。
在那一年夏天,宠物代管处里所发生的惊恐事件,本应该使詹妮和我从此无法再对马利那与日俱增的衰老予以否认,可是,我们很快又回到了认为那次危机只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突发事件的美好设想之中。尽管他很虚弱,可是他仍然还是那只快乐的、幸运的狗。每天早上,在吃完了他的早饭之后,他便会一路小跑到家庭活动室里,将沙发用作一张大型的餐巾纸;当他沿着沙发走的时候,他便在沙发的织布上擦着他的嘴巴,而且还会将坐垫掀起来。然后,他便会转个身,从相反的方向再走一次,这样他就可以擦拭嘴巴的另一边了。擦完嘴巴之后,他会在地板上躺倒下来,打一个滚,背部着地,然后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给他的背挠痒痒。他喜欢坐在那儿,饥渴地舔着地毯,仿佛那上面涂满了他所品尝过的最为美味可口的肉汁。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包括冲着邮递员犬吠,拜访小鸡们,盯着鸟类饲养员,以及为了舔到水滴而绕着浴缸的水龙头打转。他每天都会树立一次拉布拉多犬的逃跑者的典型。他在房间里面横冲直撞,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墙壁和家具上面,而我每天都会继续掰开他的下颚,然后从他的嘴巴底部掏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废料——土豆皮、松饼的包装纸、丢掉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以及牙线。马利即使到了老年,有些事情还是无法改变。
在2003年的9月11日,我驾车穿过了宾夕法尼亚州,前往一个以采矿为主要产业的小城镇莎士威勒。在两年前的这一天早上,在那个臭名昭著的早上,恐怖分子们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劫机行动,但由于机上临时发生了乘客起义,所以93号航班坠毁在了一个空旷的原野上。人们相信,劫机者原本是想挟持着飞机飞往华盛顿特区,然后撞向白宫或者国会大厦的,所以那些冲向驾驶员座舱的乘客们,实际上挽救了地面上的无数条生命。为了纪念911恐怖袭击发生两周年,我的编辑们希望我去访问一下坠机地点,尽力去捕捉该事件对于美国人心灵所造成的创伤以及持久的影响。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待在坠机地点附近,在那儿的纪念馆里徘徊。我同那些来此表达他们的尊敬与悼念之情的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们交谈着,采访了那些仍然记得爆炸时那巨大冲击力的当地人,还与一位刚刚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自己女儿的妇人坐了一会儿,她之所以来到坠机地点,是为了在共同的悲伤当中寻求到些许的慰藉。我抄录着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里所布满的许多的纪念品和留言。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专栏的灵感。对于这一已经被说滥了的大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我在城里吃了顿晚餐,然后注视着我的笔记本。撰写报纸专栏就像是在用砖块修建一个高塔;每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每一条引语以及每一个捕捉到的时刻,便是一个砖块。你要在一个宽阔的基础之上来修建你的塔楼,这个基础要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得起你的地基,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塔尖迈进。我的笔记本里有充足且坚固的建筑砖块,可是我却缺少灰浆去将它们粘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素材?
在我吃完了肉馅糕、喝完了冰茶之后,我便驱车驶往了旅馆方向,打算试着动笔写作。开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来了个反向转弯,又朝着离城外数英里路程的坠机地点开去了。当夕阳滑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回到了事发地点,这时候,最后的几位参观者也正要离开。我独自在那儿坐了许久,从日落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降临。猛烈的风刮在山侧,我束紧了我的防风上衣。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矗立在我的头顶,旗帜在风中飘舞着,在暮色中,它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如彩虹一般的斑斓。只有在这个时候,由这片神圣的地方所激发出来的情感才将我紧紧地包围,让我开始慢慢地领悟出发生在这片荒凉旷野上空的那一重大事件的意义。我站在飞机与地面相撞的地方四目远眺,然后又抬起头来凝视着那面国旗,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我数了数旗帜上面的条纹,这在我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七道红色的条纹,六道白色的条纹。我又数了数国旗上的星星,一共有五十颗星星点缀在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上。现在,这面旗帜对于我们的意义更加丰富与深远了,这是美国人的旗帜。对于新的一代美国人来说,这面代表了勇气以及牺牲精神的国旗矗立在这片旷野上高高飘扬着。我知道我需要写些什么了。
我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走进了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越来越浓重的黑夜。我在一片漆黑中站立着,思绪万千。在我的诸多感慨中,其中之一便是对我的美国同胞们的无比骄傲,虽然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但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却能够挺身而起,尽管知道这样做将会机毁人亡,但他们决定用自己的牺牲来挽救地面上无数国人的生命。我的另一个感受便是深深的羞愧,因为我仍然活着,我的生活没有因那一天的恐怖事件而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继续着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以及作家的幸福生活。此刻,独自站立在一片巨大的黑暗当中,我能够充分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宝贵。我们总是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然而生命却是脆弱的、不确定的,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在任何一个瞬间停止。我想到了一个应该十分明显、但却经常被人们忽视的道理,那便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值得我们去珍视。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对人类的心灵那无尽的能量感到十分吃惊。人类的心灵具有如此之大的能量,使其在承受了这样一个重大灾难的同时,还可以找到一些空间留给个人的痛苦和悲哀的片刻。对于我来说,这一片刻便是想到了我那只衰老的狗。我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我意识到,即使是在为93航班的坠毁这一令人心碎的重大事件深感悲痛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因即将失去马利而引起的尖锐剧痛。
马利正活在苟延的时间里;这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次健康的危机可能会在任何一天到来,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将不会与这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相抗衡。在他所处的生命阶段里,任何切口穿入性的医疗过程都将是十分残酷的,詹妮和我之所以决定这样选择,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考量,而不是仅仅为了马利。因为我们爱这只疯狂的老狗,尽管他有多到数都数不清的毛病——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所以我们才如此深爱着他。可是现在,我可以看见我们让他离去的时候正在步步地逼近。我回到了车里,然后返回到了我的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将专栏文章发给了报社,然后便从旅馆给家里打电话。詹妮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马利真的非常想念你。”
“马利?”我问道,“那么你们其他人呢?”
“我们当然也想念你啊,你这个吃醋的小傻瓜。”她说道,“但是我的意思是,马利真的、真的非常想念你。他都快让我们每个人精神不正常了。”
头天晚上,由于找不到我,马利一遍又一遍地在整栋房子里面踱着步子,四处嗅着,她告诉我说,他在每一个房间里面寻找着,甚至连门背后和壁橱里面都看过了。他挣扎着爬上楼,但在那儿也没有能够找到我,于是他又走下楼来,然后将刚才的大搜索又重新展开了一遍。“他真的很不开心。”她说道。
他甚至勇敢地越过陡峭的斜坡去了地下室,直到打滑的木质楼梯阻止了他的脚步。马利曾经十分开心地在我的这个工作间里陪伴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当我在那儿做着木工活的时候,他便在我的脚边打着盹儿,锯屑飘落下来,覆盖在了他的皮毛上,就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