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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很清楚,这些日子杨涛一定都快要烦死了。钱没了,买卖也做不成,二楞子走了好些天又没有一点儿消息,是死是活都很难说,无可奈何回到矿上,但是连这里也早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民工们走的走散的散,没走的还在等着讨还工钱呢……在这样一种乱哄哄的架势下,他这个空长了一身力气的人又能干什么呢?对于他白过江不计前嫌叫他回来,这小子自然是十分感激的,但是一晃又好几天过去了,除了让他照看那些早没人要的破烂设备,每天闲着什么事儿也没有,而且工资的事一直绝口未提,看来这小子一定是再也撑不下去了……
果然,不等白过江开口,杨涛已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经理呀,小兄弟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今儿大哥要是再不给兄弟想想办法,小兄弟明儿就去抢银行了,到时候大哥可别忘了来看兄弟一眼啊!”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白过江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
“当然是出事了。唉,大哥你说说,这真是祸不单行,我在这里本来就没得活路了,谁知道刚才老婆又打来电话说,我老妈在捉蝎子的时候从崖上掉下来了,正在医院里抢救,要我立刻拿两万块回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哦……原来这样。”白过江立刻充满同情地说,“人谁没有父母,什么都能够丢了再来,父母可是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啊……如果放在过去,两万嘛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现在看得清清楚楚,咱们这矿垮了,民工们闹腾着还回不了家哩。我现在手头上倒还有一些余头,可是马上还要出一趟门,四处打点打点……正因为这么紧,你来了这几天,我不是还没给你发过一分钱吗?原想着等咱们度过这个关口,一切还都不是咱们的?现在嘛,既然你也说出来了,又是救命的事情,我就先挤一挤,把你这些天的工资给你结了,剩下的嘛……兄弟只好再到别的地方想想办法了。”
“那能有几个呀……大哥,你一定再想想办法吧……”
“唉,我也难啊!好啦好啦,你再到别的地方找找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白过江故意慢腾腾地说着。这可是一件即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对于眼前这个人,一定要好好考察考察,如果不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路上,这小子是不可能给他出这口气的……但是,不等他再说下去,一向挺高傲的杨涛突然跪下来了:“大哥,你不要再说了,如果我杨涛再有一点儿办法,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开这个口的,今儿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求大哥你了……说实话,今儿大哥你是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你不管,我就一直跪在这儿,再也不起来了!”
“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你一这样,我心里这个难受劲儿啊……你要再不起来,干脆我也跪下,咱哥们儿就这样一起耗着得了……”白过江一边说一边也做出个跪的姿态,心里不由得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高兴。有门儿,这事看起来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了。如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小子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但是,但是万一还像上次那样……想到这里,他立刻又有点犹豫起来。
杨涛终于站起来,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还没有从那种深深的绝望中清醒过来。
“真对不起,我手头上的确太紧了……不过,现在倒是有一个好买卖,这是有人托我的一件大事情,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人家给我放下了四万,如果你能做嘛,立刻就可以先给你拿一半,只不过这事可是有风险的……”
说到这里,白过江故意停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对面这个大个子。只见杨涛那张国字脸逐渐由黑变红,慢慢地涨成了酱紫色,特别是那一双眼,在他说到那个四万的时候,明显地跳了一下,突然间变得格外明亮,好像要滴血一样。不等他再说下去,杨涛已立刻抢着道:“干干干,这次小弟可是铁了心了,不管是做什么,只要能弄到钱,就一定干,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决不在乎!”
“嘘——”白过江立刻拉住他的手,指一指门外,压低声音说:“不要再这么嚷嚷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不过还有一点儿,我好像听人说,检察院那个周雨杉是你嫂子?”
“什么嫂子呀,那都是胡扯蛋!要说起这个人,我都要恨死她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把她给好好修理修理,出一出我心中这口恶气!”一提到周雨杉,杨涛更火了,又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起来。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恨她,那就好,现在正好就有这么一个机会,大哥就帮你来出出这口恶气……不过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你自己一定要想好了……来,你跟我到里面来,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白过江终于放下心来,小心翼翼从床下拿出那个小纸箱,一边低低地说,一边把杨涛迅速拉进了里屋。
等到杨涛抱着那个小纸箱出来,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了。白过江也跟出来,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长久盯着他看。杨涛腾出一只手,紧紧地和白过江握一下,低沉而又有力地说:“你放心,这是我杨涛的事,好汉做事好汉当,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就等好消息吧。”
目送着杨涛远去的背影,白过江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赶紧收拾好东西,衣服也换了换,出门打一辆出租,迅速离开了依旧人声嘈杂的金山……这时,天色已近傍晚,远去的金山灰蒙蒙的,很快在一阵车轮声中破碎了,变成了一个滴血的梦。
《换届》晋原平
二十八
周雨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身体一向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病倒在床上了?
这是全市最好的一间病房了,一切设施都是仿照北京上海那些大医院高干病房的规格配备的,乍一进来就和进了一些豪华宾馆一样,一点儿也没有一般病房里的那种嘈杂、混乱和压抑感,反而会感到很温煦也很亲切。但是,在这里关了一个下午,周雨杉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要不是有叶欣那么一个可爱又可敬的老大姐守着,她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这个病房,不就是前些日子杨波呆过的那一间嘛,不过他那时呆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累坏了,但是她这一次却似乎有点儿不同,看看单位同事进进出出的那个样子,再看看叶欣大姐那个眉头紧锁的劲儿,好像自己真的是出什么事儿了,要不他们就是太过热情太过关心,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了。
杨波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有点儿太善也太弱了,为政而有妇人之仁,这实在是一种大忌讳。在这一点上,他既不如金鑫,也不如柳成荫,更不用说门书记了。门力生,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呢。这一辈子,周雨杉打心眼里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她爸爸,另一个就是门力生了。而且她很自信,门力生也应当是很欣赏她的,在她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杨波之所以能有今天,其实多一半的功劳应该是在这个比较微妙的地方的。
这一次,基层各地对杨波呼声很高,这本身就是好现象嘛。在如今这个时代里,能够像杨波这样不贪不占,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确是十分难得的。像金鑫那样的,其实早就该逮起来了。但是,连金鑫都公开跳出来了,杨波却一味地保持低调,这一点是很让她瞧不起的。说到底,无非是有那么几个人,怕杨波在这次换届中真当了什么市长,在背后耍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而已。对于这种小把戏小聪明,要么根本不用理会,要么就重拳出击,往死里狠狠地打,就像在审案子时常用的那样,虽然一再说不能行刑逼供,但是实际上谁都明白,只要一绳子捆下去,平时再硬的骨头也没有不稣的,十有八九就全交代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啃下王霞这块硬骨头,人代会正在紧张进行,她自己却突然倒下来了,这是不是天意啊。难道是老天嫌她太过于要强,特意来给她一个惩罚吗?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周雨杉一直是活得很舒展也很潇洒的。爸爸是老红军,建国以来本地的首任地委书记,而且又只有她这样一个独生女,在她的眼里,是从来没有那些这官儿那官儿的位置的。在她们这些同龄人当中,有的还因为爸爸被打成走资派,受过这样那样的磨难,而她就不同了,由于老父亲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离职休养,所以她连这样一个受难的机会也错过去了。后来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早早地和当时刚刚毕业的名牌大学生杨波结了婚,这些年丈夫的职务又节节升高,现在孩子也上大学了,她也就愈过愈觉得洒脱,在她面前,真的再也没有一点可忧虑的了。特别是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她实在是找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满足和实现感呵……
然而,现在一生病,好多好多的机会一下子就都失掉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最不走运的捕鱼人,正当逮到一条大鱼的时候,却突然一下子晕倒在了船舱里……
在一个男人成堆的世界里生存,有时候似乎很难,但是你一旦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妥协方式,有时候又实在是很轻松愉快的。
这些年来,周雨杉就是这样,整天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别人看起来也许觉得她活得很累甚至很艰难,但是她至今没有一点儿这样的感觉,相反在本地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中,能够达到她这样一种人生境界的又有几人呢?
人生在世,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是最重要的。周雨杉就很奇怪某些人,特别是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们,一天到晚不是埋怨这个,就是生气那个,好像什么时候生活里都有许多的人在专门和他们(她们)作对。这个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完全是心理病态的一种表现。她却不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的感觉状态就一直是很明亮的,从来也没有过多少灰暗的日子……就说相貌,别人都说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所以总是一见面就问她用的什么高级化妆品,要不就酸溜溜地说,哎呀呀,到底是市长夫人呐,有钱了就是不一样,总是天天进高级美容院吧,要不怎么能这么显嫩呢?一听这话她就反感,忍不住要刺他们几句,但是心里其实还是蛮受用的,要知道这些年来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用过什么高级化妆品,至于什么美容院,更连大门朝哪面开着都弄不清……要说美容的诀窍嘛倒有一个,这就是保持一个最佳精神状态,但是人们又做不到,这能怪别人吗?
特别是这些日子,周雨杉感到自己处在一种空前的亢奋状态中,虽然一天到晚忙得连家也顾不上回,有时一连几天就靠吃方便面,心里依旧美滋滋的,似乎多少年都没这样的好心情了。
王霞这个案子,是在她手里取得突破的。
一开始接手王霞的案子,她和专案组那一伙弟兄们就很兴奋。有好些年了,手头上都没有多少像样的案子可查,整天就坐在办公室里海阔天空地闲聊,大家都似乎有点儿憋坏了。现在一下子冒出这样一个大案,而且发生在政法系统内部,她的丈夫又是大名鼎鼎的金山区委副书记,这可是取得突破的好机会啊……然而,查来查去,才发现事情远不像原先估计的那样简单。王霞死活不开口,后来开口了,却原来是把那么一大笔钱全用在资助贫困孩子身上了,那简直是她自己独立兴办了一个希望工程啊!当然,从法律的角度讲,才不管你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呢,你这种行为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多少年来谁都是第一次遇到,王霞一家子过去又和他们家很熟,每天一见面,看着王霞那一副彻底崩溃的沮丧样子,周雨杉都感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抖和震撼,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好奇怪的想法来:自己这一次究竟是不是做对了,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难道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吗?
陈见秋找她来了。他不找杨波,直接来找她这个女人,这一点让她感到一丝的高兴。这位一向以聪明过人自居的大书记,垂头丧气坐在对面椅子上,那样子也实在是很让人同情的。这种感情可有点儿不对劲儿,这些年来她办过数不清的案子,可从来也没有过这样孱弱的时候。即使是面对鲜血淋漓的恐怖场面,周雨杉也一定是面不改色,连眼皮也不跳一下的……然而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儿恍惚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就是不理解,她怎么会这样,她这是为什么嘛,亏她还是一个搞法律的呢!”
陈见秋愈说愈气愤,也愈说愈沮丧,没说几句又突然断了线,好像有点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是的,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