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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织锦的父母还应声附和,甚至添油加醋,为的是在最大限度内表现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便渐渐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那种别扭是没法具体言说的。罗锦程读了《红楼梦》后,拿着书兴奋地跑到父母跟前说:〃看这焦大,跟何顺生的妈妈真像啊!〃织锦妈妈扑哧就笑了。爸爸把罗锦程揍了一顿,骂他是个数典忘祖、没恩义的东西。那顿打非但没把何顺生的母亲像焦大的概念从罗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记忆。所以,当后来织锦拒绝嫁给何春生时,罗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说:〃我支持你。难道林黛玉能嫁给焦大的儿子?〃
何春生母亲虽然只是个卖炉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场上滚来爬去的人,识别脸色的本事,还是高人一筹的。对于织锦家人尽力克制着的忍耐,她当然洞若观火。这样的无趣,她是不会去讨的。但两家的往来不能断,他们欠了她的,即使他们偿还不了,她也要让他们知道,是她的落魄换来了他们家的繁荣。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债务的债主,债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她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是欠了她的。为了防止他们忘记,她必须以种种形式提醒他们记得自己这个免去他们债务的债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做一锅白菜肉丁炉包,打发春生送去。
提着一包热腾腾的炉包的何春生常常会觉得难为情。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织锦给他开门后,扭头冲里面喊:〃是炉包来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炉包掉头就走。
他向母亲提出让哥哥去送炉包,母亲不肯,说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说这句话时,她的嘴边挂着温暖的笑,那笑里有嘲弄、有调侃、有诙谐。很多年后,每当何春生想起母亲的那个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汤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吃到嘴里又酸又辣,让他总有种要掉泪的感觉。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让何春生心里产生了很莫名的感觉。
很久很久以后,何春生才明白,那时母亲压根儿就不相信罗家真的会履行诺言把织锦嫁给他。她的笑,是看穿谎言却不戳穿,并要看它究竟能演绎成什么样子的诡异坏笑。
何顺生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他所厌倦的学生时代,在劈柴院摆了一个小摊,卖茶蛋、面包和热牛奶。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就拎着空了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地回家,把装着潮湿纸币的布兜扔在饭桌上,端着一碗豆腐脑趴在窗户上慢慢喝。他的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穿越了上午的阳光,抵达街对面涮锅店的内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们摸起来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脑那样爽滑细嫩。
第11节:门第(10)
因为搬到了江宁路,离湛山市场远了,来去不方便,母亲的炉包摊就搬到了四方路。四方路紧挨着青岛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山路,是个搭着各色棚子的自由市场。靠中山路这端是卖服装的,往里走个两三百米,就是卖炒货、水果及各种小吃的摊子。其中天津狗不理包子也在这一带,它的对面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
母亲的炉包摊在四方路上,紧挨着狗不理包子店,她常常很得意地在两个儿子面前卖弄说:〃管它什么高密炉包不高密炉包,反正老娘的炉包技术是一流的。青岛港哪个卖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门口抢饭吃?老娘就敢!〃
自从住在了劈柴院楼上,母亲变了很多,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喜欢自称老娘。四方路是小商小贩的天下,一个拖着两个半大儿子过活的寡妇如果不敢自称老娘,就会被人捏死。泼妇不是天生的,都是被逼出来的,在鱼龙混杂的市井坊间扒饭吃,扮演好泼妇就等于握住了让混混们发憷的武器。
何春生在七中读书,每天都要路过四方路。放学后,他都要到母亲的摊子上帮一会儿忙。时间长了,就有规律了。每天下午,远远地看见何春生来了,母亲就会指指大茅房的方向,又指指摊子。何春生会意地点点头。母亲把着腰带,扭着肥硕的身子,扒拉开逛市场的人,一摇一晃地往大茅房跑去。
何春生转到摊子后面,放下书包,相邻摊子上的女人们就开始逗他,荤话、素话一起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不一会儿,母亲就来了,她拍打着刚洗过的手,骂那些戏弄何春生的女人们:〃回家发骚去,别作践我家春生!〃说完就问春生饿不饿,要不要给他买点儿东西吃。何春生摇摇头,开始帮母亲整理摊子,把旁边摊子上的女人们羡慕得满嘴胡说八道。每逢这时,母亲的眼里就会流淌着心满意足或是骄傲的光彩。
何顺生的牛奶和茶蛋总是半个上午的时间就卖完了。他要么回家发呆,要么不知蹿到哪里猫着,一天见不着个影子,惹得母亲回家就骂,生怕他跑出去惹出事来。
可何顺生到底还是惹出事来了,在他十六岁的夏天。
有一段时间,对面涮锅店的男人经常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一找不到她,他就站在劈柴院的街当中扯着嗓子喊:〃温小玉!温小玉!〃
一听见他喊这个名字,何春生就想笑,觉得他应该喊温大玉才对。
这一天,太阳暖暖地烘烤着湿润的青石板街面,整个劈柴院氤氲着薄薄的白色雾气,食客和伙计们穿梭在这乳白色的薄雾中,使得下午三点钟的劈柴院看上去像无声电影画面,模糊而缓慢,充满了暧昧的祥和。
涮锅店的男人又在喊温小玉。
他喊了半天,温小玉才慢吞吞地从对面院子走出来。她懒洋洋地看着他,不高兴地说:〃喊什么喊?叫魂啊!〃
她男人就笑着说:〃你就是我的魂嘛!你跑丢了,我不叫你不知道回来。〃
她瞥了他一眼,〃我去对面院子上厕所了。〃说完就趿拉着粉色水晶鞋往店里走。夏天的阳光扑在她白花花的后背上,她喜欢穿吊带背心,吊带把白嫩嫩的、软软的肉从腋下挤了出来,很像刚片进碗里还没打卤的豆腐脑。
男人狐疑地站在她身后,〃咱店后边不是有厕所吗?〃
〃里面有人。〃温小玉头也不回。
〃温小玉!〃男人突然叫住了她。她后背上有几朵吻痕,在她白花花一片的后背上很显眼,是被人吮上去的。
温小玉转过身看着他,〃我都在你眼前了,你还叫什么叫?〃
她男人一把拽住她,〃温小玉,你他妈的要不要我撒泡尿给你当镜子照照!你看你脊梁上是哪个王八蛋亲的!〃
第12节:门第(11)
温小玉甩开他,〃去你妈的,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看见谁亲我脊梁了?〃
男人急了,眼睛红红的,一把拽住了要往店里走的温小玉,问在店门口摆弄海鲜的小伙计:〃小石头,你告诉她,她脊梁上有没有被人亲出来的红印子。〃
小石头歪头看了一眼,就笑了。相邻店里的伙计也笑了,轰的一声,像飞起了一群苍蝇。
在这哄笑声中,温小玉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小王八蛋!〃
正是下午时分,还不到饭点,整条劈柴院都闲得发慌,涮锅店这边的热闹马上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很快,劈柴院里就响起了一片拖鞋打着石板路的噼啪声,陆续地、凌乱地聚向了一点。
丑闻一旦被围观,很容易就会演变成罪恶。
比如在这天下午,在越来越多人的围观里,温小玉的男人觉得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他第一次打了温小玉,逼问她那个在她脊梁上留下吻痕的王八蛋究竟是谁。
温小玉先是脸红了一阵,然后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像受尽了凌辱终于逃出虎口的弱女子。
男人厉声问:〃究竟是哪个王八蛋?〃
人们看见温小玉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了对面街上的二楼。再然后,他们看见何顺生的脸一闪,不见了。
男人扔下温小玉,像阵狂风一般卷上了对面二楼,一脚踢开了何顺生家的门。
接着,一脸做了坏事被人发现却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何顺生就被温小玉的男人踹在了地上。
也就是从那天起,何顺生终于知道,你可以偷一个男人的钱,可以和他决斗,可以揍他,但是,你千万不要动一个男人的尊严。女人就是男人的尊严,一个被触犯了尊严的男人的爆发力是令人恐怖的。
脚和拳头暴雨一样落在何顺生身上,他怀疑这个男人的身体不是由骨头和肉组成的,而是钢筋制品。
男人拎起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何顺生,〃你对温小玉干什么了?〃
何顺生有气无力地说:〃我什么都没干。〃说完这句话,他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你和温小玉干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干。〃他肋下挨了一拳。何顺生觉得他全身的骨头已经相互失去了关联,它们像一些散落的积木,只是被皮肉兜住没崩落得到处都是罢了。
何顺生听到了温小玉带着哭腔的哀求:〃再打就出人命了,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只摸过我的胸部……〃
周围静了很短暂的一瞬间,男人恶声恶气地问:〃哪只手摸的?〃
何顺生的右手动了动,他听见男人骂道:〃妈的,我给你剁下来,我看你还摸不摸!〃
何顺生听到有人冲到厨房去的声音,还有从刀架上拿刀的稀里哗啦声。他想站起来跑,却站不起来,四肢像面条一样柔软而无力。
〃我让你以后再也摸不成女人!〃
何顺生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面扑进来,然后有个巨大的物体扑倒在地板上,同时,他觉得右手腾地麻木了一下。
虽然劈柴院离四方路不超过四百米,但接到消息就往回跑的母亲还是晚了。何顺生失去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他的母亲鬼哭狼嚎地在地板上找那三根手指,并试图把它们接回到何顺生手上。可是她按上去,它们又掉下来,掉下来她又按。
温小玉的男人望着何顺生血淋淋的指头,仿佛梦游刚刚醒来一样,瞠目结舌。显然,他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惊呆了,好像不相信这暴行是自己干的。他嘡啷一声扔了菜刀,抱起何顺生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去叫出租车!〃
何顺生被送往了四0一医院,但是他们没有把那三根断指一起带去。等他们知道医生可以让那三根手指回到何顺生的手上时,才风风火火地跑回劈柴院找。可惜太晚了,拿到医院时,它们都已变成了紫色。而且,在离开身体的这段时间,它们因没得到妥善而科学的保管,被深度污染了。
第13节:门第(12)
就这样,何顺生失去了他的三根手指。
失去了三根手指的何顺生在医院躺了一周,又回家躺了一个月。那一个月,他像根等待生出木耳的木头,关着窗帘,躺在床上看电视,用脚趾一下一下地换台。为了让他在家不因寂寞而烦躁,母亲把电视机摆在了他的床头。
他不出门,谁也不答理,像一条被收养的哑巴流浪狗,虽然身有所栖,内心却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怨恨。
又痛又气又有气无处撒的母亲总是一边哭一边骂他,像痛骂一条狗一样的暴骂。他不吭声,好像聋了哑了。
一个月后,他洗了个澡。洗干净之后的何顺生其实是个帅得很有青岛特点的小伙子,一米七五的身材虽然算不上高个儿,但他很瘦,这就让他显得很挺拔,轮廓清晰的瘦长方脸,挺拔的鼻子,像何春生一样,眼睛很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里流窜着一股子不羁的野气。
那会儿已是初秋了,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一件红T恤,很帅很帅地从家里走出来。他站在涮锅店门口,两手插在牛仔裤后兜里,定定地看着温小玉,一句话也不说。
店里的伙计有点儿蒙,飞快地往后院跑。很快,温小玉的男人就来了。他站在很帅很帅的何顺生面前,相形之下显得有些畏缩,但还是提起了一口气问:〃兄弟,有什么事和我说,是爷们儿就别和女人计较。〃
何顺生看了看他,又抬了抬眼皮,瞄着温小玉惨淡地笑了笑,〃你告诉你男人,我怎么和你耍流氓了。〃
温小玉一慌,眼泪就下来了,黑色的眼线污渍流了一脸。
何顺生说:〃哭有什么用?〃
温小玉的男人拉了拉何顺生的胳膊,〃兄弟,有事咱里面说。〃
何顺生一把甩开他,〃谁和你是兄弟?谁他妈的是你兄弟?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你老婆老是跑到我们楼里上厕所。上厕所就上吧,他妈的她是个妖精,不知怎么回事她就知道我想摸她胸部。我想摸她怎么了?哪个男人看见漂亮女人不想摸?关键是人家的女人能夹紧了腿不让那些男人碰,可你的烂女人知道我想摸她就自己掀起衣服让我摸!她喜欢让我摸你知道不知道?〃
温小玉〃嗷〃地叫了一声,从吧台里的椅子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