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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我估计上苍这一次是想看看我的这种自我对立状态的最高表现形式。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这种对立状态不光非常罕见,也非常有趣。
五四青年节这天,从科里传来了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晚上学生会和女生部要跟我们工人搞一次联谊会,那意思无非是想增进我们大家的理解,少在进餐和伙食质量方面搞磨擦的意思。用心固然很好,也许从学生的角度来说,他们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使他们以后吃到可口一些的饭菜,但在我们工人这方面,永远不会欣赏这种做法,因为这是两个阶级的矛盾,他们绝对不可能理解我们,我们也不会相信他们能理解我们。没几个人愿意参加这种联谊会,但我们拗不过科领导,甚至连处领导都来了指示,要求所有职工必须参加,否则以旷工论处。大家纷纷抱怨,一个个高声骂娘。但也有人喜欢这样的联谊会,他便是张学友。这家伙又来劲了,摩拳擦掌,情绪高亢,又在我面前挑衅。
“怎么样,平常请你去跳舞你不敢去,现在舞会开到家门口来了,一跨步就能上场,还不敢吗?”
我如果正面迎战,老实说真担心到时候自己整个人又打蔫,我已经是一个越来越不自信的人了。可如果不应战,那就只能由这狗日的任意屠戮我的尊严。我一时直恨得咬牙切齿,差点给这狗日的一刀。我们已经相安无事了,他却突然无端发难,实在可恶。没有办法,人家点你的穴道,躲无处躲,只能出手接招。我严正地对他说:“你别得意,今晚看老子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暗骂自己太轻率,明明不是这块料,何必非要与人争长短呢,现如今就连一个吴琼花都没摆平,进退失据,又跟他搞上了,等于两面作战,天啊,我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直觉告诉我这样玩的话,到了晚上,我在两个方面都会彻底崩溃掉。我真想立刻就承认,我既不是吴琼花的对手,也不是张学友的对手,我谁都斗不过,我的全部能赖只是跟自己斗,跟自己过不去,我的最辉煌的业绩可能就是把自己碎尸万段,在内心世界里收拾一片虚空。
然而,我还是不服。似乎这样一种不服的心态,对我来说已不仅是一种心理,而成了我体内的一个什么器官,它不以我的高兴而存在,也不以我的不高兴而不存在,它好像完全成了一种客观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触摸到它。无论我的情绪怎么低落,它都会适时地出现,发表一下它的意见。它有一个非常令我满意的好处,即它从来只是表达它的意见,而绝不对我的判断施加影响。当然,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有影响的,但这可以不予考虑。现在它便又在对我那种崩溃的感觉表达它的意见了。似乎它在问: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你就能肯定会这样呢?虽然它的声音十分微弱,可它的特殊身份使之传到我耳朵里就变得异常响亮。
所以,我最后还是肯定了在张学友面前说的那句狂话。虽然上次在那俩女学生问题上丢尽了颜面,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上次是单打独斗,我承认我确实不太擅长这样的作战方式,这回是集体作战,我再没有本事,至少可以混迹其间学学南郭先生。
晚上,一群热情洋溢的男女学生涌进了食堂,唱着一首首流行歌曲,拉上了许多彩带和彩灯,打扫干净场地,竟也收拾得颇有几分舞厅气象。不久,科长就陪着处领导来了,说是要参加我们的联谊会。我非常诧异,不明白这些大人们怎么会对这种联谊会发生兴趣。我嘀咕说: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张学友听到了,便又露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用鄙视我的口气说道:“又不懂了吧,让我告诉你罗,王处是个色鬼,舞场高手,工会每个星期六办的舞会他场场不落,玩少妇,玩女学生,就跟喝蛋汤似的。莫看他年纪可以做我们的爹,论这方面的功夫,你我加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
虽然这家伙居高临下的样子使人憎恨,可我现在的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因为他说的事情让我万分惊讶,完全忘了他的可憎。我好奇,震惊,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嫉妒。王处手段再好,毕竟年事已高,他都有白头发了,居然还这么风流,跟他一对照,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活。领导们讲话的时候,我一点没听进去,呆坐一旁,好像在做一个梦似的,不知道眼前的人和事到底可不可信。
王处长的毛病还不少,讲话罗嗦极了,就联谊会这么屁大点事,他居然说了半个来小时,东拉西扯,全是废话。我感觉我们这些工人的心里就像一个个精神垃圾站,当官的凭着他们的权力,随心所欲的把他们的精神垃圾倾倒进来,将我们污染得晕头转向,更严重的是引起了多种精神疾患,他们却还可以不负一点责任,甚至引以为荣。好不容易处长的垃圾倒完了,科长又接着倒。这倒并不让人意外,我有心理准备,心想再忍一忍也就行了。但显然我对这一类官场套路还不是很熟悉,我竟然把秦轮和才狗子给忘了,等到他俩也人模狗样地说起了话来,我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官场一分子,那自然也就有倒精神垃圾的权力。好在他们的这份权力不大,说多了处长科长会不乐意的,故他俩都只随便说了两句就完了。我终于吐了口气,以为可以打扫卫生了,万没想到这时那些狗娘养的学生会干部竟然接上了话碴,以比领导们更令人憎恶的方式把他们那更加污秽的垃圾恣意倒进了我们的心里。噢,天啊,可怜的工人们!卑贱的地位使我们只能一忍再忍。实际上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这样的毒气污染,这样的可怜命运,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而且会伴随我们一生。
如果说领导和食堂的两个小头头的讲话我们还能接受的话,那学生干部的讲话就让我们愤怒了。我们在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相表达对学生干部的痛恨。我的这种情绪尤其激烈。我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一点也不掩饰我的愤恨,有一会还差点叫骂了起来。我觉得这种情绪不完全是针对几个毛头小子的,而是针对另一个阶级的。虽然我是从那个阶级过来的,但这几个月的辛苦工作使我已经完全把自己看成了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阶级跟我的隔离,不仅是在形式上内容上,就是在血缘上好像也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充分,并且我还能真正体会这种全面隔离带给我的快乐。我越是快乐,那自然就越是要让愤恨的情绪滋生起来。老实说学生干部讲话的态度还是比较温和的,但我绝不这么看,我强迫自己把他们看得傲慢无礼,我强迫自己觉得他们每一句话里都包含了对我们工人阶级的轻蔑,甚至每一个音符都透出鄙视的味道。他们高贵的气质,优雅的风度,都成了我愤恨的源泉。尤其是当我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猪肉气味,看到自己衣角上有一小块肮脏的肉渍,而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头发油光放亮,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非常诱人的香味,我的愤恨就到了顶点。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这种愤恨,其实是嫉妒,是对自己选择了一条跟那个阶级完全隔离的道路的深切哀叹。这种情绪有点像一条精神毒蛇,它什么时候在我心里形成的,我不太清楚,但我对它早就不陌生了。每当它出现的时候,我就会被自己一分为二,也就是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它,我对它的痛恨,跟它本身的程度是一样的,甚至更深。这种对痛恨的痛恨,就跟拿刀子剜自己的肉一样,痛的感觉是双倍的。没有比这更愚蠢的精神自虐了。然而可悲啊,我摆脱不了这样的自虐,很多时候我竟还是靠它帮助才挺过来的。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怎么可能这样呢?实际道理很简单,这条毒蛇是在我的畸形的成长过程中孕育产生的,由我的思想豢养长大,它吸吮我的精神血液和养料,它跟我的一切情绪呼吸同样的气息,陪伴我的一切情绪睡眠。它似乎已经被赋予了一个很重要的使命,即必须在我受到一些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打击或者刺激的时候出来帮我化解对方的压力和攻势。我知道,容忍它有点像饮鸩止渴,实际上我也曾试图将它消灭。但谈何容易,这种毒蛇如果没有顽强的生命力,又怎敢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兴风作浪?
我本来还是想检讨一下这种病态情绪的,但很快就认为我愤恨得还不够,因为我发现那些学生会干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恶意,也开始用一种极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我。这令我很愉快,因为仇恨如果是互相的话才能使仇恨有深度,才能使仇恨提高一个档次,才能使仇恨变得真正有意义。而唯有使仇恨变得有意义了才有可能消除它。我并不希望经常用这种情绪去对付那些人。
谢天谢地,联谊会终于结束了。舞会开始了。由几个会弹点吉它和敲点鼓的学生组成的所谓乐队奏起了音乐,学生、工人和领导们纷纷登场亮相。我想跟着大家一起上去,可脚步却钉在地上。顿时,我感觉好像有几滴凉水滴进了我的后脊梁。这座食堂每逢大雨总有几处漏水。我便下意识地抬头看天花板,没看到有漏水的迹象,再看看外面,人影幢幢,也不像下雨的样子。我就知道了,那几滴凉水是从心里冒出来的。显然,这是因为,面对这么热闹的场面,我胆怯了。我以为我不会的,可惜的是我“以为”的事情往往都错了。我并非事先没有估计到这种情况,但我下决心一定要打破这个宿命,不过看起来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尽管我似乎对跳舞还抱有那么一点希望,可我已经知道这仅是希望而已。
我又看到了王处长。他那臃肿的身体在上百个青春飞扬的身影中显得那样丑陋。然而,我却发现大家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很多学生在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对他恭敬地点头致意,他似乎成了舞会的中心,其光彩甚至盖过了跟他跳舞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粗略看了一下,那个女孩子竟是场中最漂亮的。我开始真正相信张学友对王处的那些评价了,就凭这一手,确实,我和张学友加起来都不是王处的对手。张学友虽然邀到了一个女学生,但那女学生的色相跟王处舞伴的色相差太多了。不一会,王处的手居然放到了舞伴的屁股上。再看那女学生,依旧笑盈盈的,没有一点不高兴的表情,甚至显得很兴奋,时不时跟王处说几句话,将胸前两座形状优美的小山高高地挺立着,仿佛有一种鼓励对方来奋勇攀登的意思。我傻了,完全傻了。我觉得我不是我了,我是谁,却不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太奇怪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关系、变化等等都不是我能想象的,更不是我能理解的。我简直弄不懂,我跟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为什么却对他们的事这样搞不明白。老风流舞姿潇洒,跳的是标准的交际舞,看得我目瞪口呆。老东西每一次的旋转都仿佛把我给转晕了,又仿佛有千钧之力,将我的自尊和信心摔成粉末。我只觉羞愧万分。我忽然佩服起张学友来,他说我们加一块也不及处长的十分之一,实际上何止十分之一,我们是百分之一都不及啊!
身在舞场,心却垂垂老矣。我不喜欢舞场,舞场也好像不欢迎我,我感觉它的每一个音符仿佛都包含了赶我走的意思,因为我好比是一首交响乐里的杂音,或者说休止符,严重妨碍了人们的行为,侵消了大家的情绪。美妙的音乐像一条小溪似地淌在人们心里,洗涤着人们的五脏六腑,他们完全沉浸于其中的那种表情使我觉得我已经跟舞场处于隔离甚至是对立的状态。我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掠夺别人的音乐财富,破坏别人的美好感觉。
还不滚蛋,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啊!我听见有人这样对我嚎叫。四处一看,并没有谁注意我,更不可能有人这样骂我。不用说,又是我心里发出的声音。我想服从这个决定,可我完全麻木了。如果这种麻木是从内到外的,倒也罢了。恼人的是只是身体的麻木,心里非但不麻木,还更加动荡不安,心潮澎湃。两方面互相作用,就使麻木更麻木,澎湃更澎湃了。两种状态越走向极端,自然就把我撕裂得越厉害。我试着用力移动双脚,可双脚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我感觉钉进去的深度比我整个人的长度还深,以至我恍忽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树,除了枝干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根须完全埋在了大地深处。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怕丢人现眼,我却这么在乎这张脸皮。或许,这跟我看别人的眼光有关。我总觉得除了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的舞都跳得很难看,有些人甚至根本不是跳,而是上蹦下窜,把交际舞篡改成了迪斯科,可他们却好像比会跳的人还要大胆,投入。我真恨不得向那些人借那种不要脸的心来用一用,如果不能借,租也行,我愿意为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