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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那它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告诉我呢?我想了一整天,好像懂得了它的深意,也许命运知道很难在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让我放弃文学,另外它也很了解我固执的秉性,就设下这么一个局,先叫我在文学中挣扎,让我碰个头破血流,等到这方面的趣味淡薄了,意志削弱了,再让书院以死亡的方式来收拾文学,给我支撑起一片野心的天空。我的命运真恶毒啊,总是玩这一手,以一种毁灭换取一种再生,而且毁灭的往往都是我最钟爱之物。我不禁流了一行又一行的泪水,我实在忍不住,一方面我无法抵挡书院给予我的博大的野心,一方面对文学难舍难分。这样的泪淅淅沥沥,最后化做了一场霏霏细雨,把我整个灵魂都淋透了。
山中的小房依然透出那么无奈的灯光。有天我从外面回来,从茂密的树林间看过去,突然觉得那片灯光透出一片柔和的冰色,仿佛就是一团冰,结在春天的绿色中,凝冻了我生活里的全部内容。我一走进去,也立刻有了一种仿佛被冻得僵硬了的感觉。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冰冷刺骨,然而却又丝毫感受不到死亡的威胁,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舒服,反而觉得比尘世更安全、更自由。
我在冰团里僵硬了很久,这样的时间仿佛成了一段久远的时间,带着远古的气韵,云雾般地袅绕在冰团四周。我恍忽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什么透明的树汁干胶凝固在里面的小动物,已有了百万年的历史,具有极高的文物考古价值。
我决定来当自己的这个考古工作者。我奋力将这透明的干胶剖开,把自己放进了我平常最喜欢的峡谷深山之中。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又看见了漫天闪烁的星辰和月亮,又享受到了柔情缱绻的山风的吹拂。当然免不了有熟悉的伤感和愁绪,然而似乎不知不觉变得不重要了,成了一种亢奋情绪的陪衬,倒像是为了证明亢奋的可贵而刻意生发出来的,与昔日的真切相比,变得绵软无力了。我看到了夜暮中的爱晚亭,亭亭玉玉的风姿什么时候竟有了展翅飞翔的豪情,两片池塘的蛙声也合成了一道雄浑有力的山的合鸣,至若春的残存的温柔和夏的新生的凉爽,则显然预示着两种季候的更迭,和两种情绪的替换。那浓浓的愁实在是薄了,那沉沉的悲也实在是轻了,照着水里的影,随底下的月划过树枝和落叶、峰岭和柳条,还能记忆起往昔的诗情画意吗?其实这往昔并不远,这诗情画意也不可能全被池水洗尽,因为每次光临此地,目光就总有点模糊,总能看到在久远的过去所沉进去的心灵和滴进去的清泪。我带着文学的神韵度这一个个的夜晚,每每发现归来时已满身的疲乏和满心的伤痛。其实文学依然很亲切,那神韵也未完全消散,可架不住隔夜的寒霜把一切化为了虚无,而这虚无最终总是将书院托举在冰团的前面,托举在一片繁华的星月之下。
当我与文学走近的时候,文学非常顽固,而当我与它分开时,它竟又变得非常脆弱。我知道这还是命运在跟我开玩笑。在命运的手上,文学就像一个调节器,打开,可调出我的仙风道骨,关闭,则将我调成污泥浊物。它的调节究竟是根据什么呢?其自身的变化规律,还是我的生活状态?这个以前对我来说最简单的问题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了,我认识到至少近期内绝对不可能解答它,至于以后,也未必就能找到精确的答案。房间里的冰团开始融化了,这只百万年前的化石开始复活了。融化的冰水如同一道光雾,万千粉尘般地向窗外无边的黑夜流动,仿佛是一片浓缩了的云海,在一些讲述关于群山峻岭的纪录片中我曾多次看到过类似的景象。我不禁十分舍不得它们离开,我真希望它们再一次聚集起来,将我又凝固成一个化石。可惜它们的流动和凝固一样,都是很难改变的。我只能去感受这小片云海的魅力了。我好像能把融化的冰水吃进去,清凉地滋润我的五脏六肺,清爽之感美妙难言。但清爽也很浅,不能钻入灵魂深处,我便看到在心里最黑暗的地方,依然还是沉沉的困惑。
究竟是文学想放弃我,还是我想放弃文学,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它们之间的区别是非常巨大的。不过,对我来说,搞清楚这种区别其实倒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知道它们能对将来产生什么影响。野心的复活,就目前而言,或许更多的只能算一种思想游戏,它本身的可靠性尚未得到验证,至于前景,更是难以预料。在一幅幅看似很清晰的图画中,其实最关键之处尽蒙着层层迷雾。我的文学是被我扼杀过无数次的,它对我的精神伤害早就有了免疫力,所以面对融化的冰水,还有野心的进攻,它大概并不为意,甚至有可能还暗暗嘲笑,认为在这一番可笑的折腾之后,依然是它的天下。
第八章 牛年七
文学的这种自信,叫我不禁又心生恐惧。我真的很怕再经历一次被它始乱终弃的遭遇。文学所具有的那种天生的艺术特质决定了它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其实就感觉来说我也喜欢玩,可问题是它的生命力是无限的,我阴寿短暂,根本陪它玩不起。而野心不同,这是一种恶念,它不可能在社会中得到永恒的认可,就注定了它跟我会有同样的急迫感,我们当然就容易接近一些,容易锁定一个共同的目标。然而终究也不过仅此而已,我还是拿不定主意,站在文学和野心中间,左顾右盼,摇摆不定。我有些发神经了,乱抓自己的头发,还时不时自抽耳光。缕缕青丝便飘扬在峡谷森然的落叶中,清脆的耳光便响彻在峡谷月光闪烁的空中。这是一种很有效的解脱办法,果然,立刻我就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半山腰上麓山寺里的声音,那好像是佛祖借助悠长的钟声传来的永恒的偈语:你在书院废墟之上取得的真经呢,你在书院的历史中锻造而成的砾石溶金的意志呢?我的灵魂就仿佛被佛掌拍了一下似的,有种整个儿变成了碎末的感觉。不过佛祖的声音很快消失了,留下依然空寂的山谷,偶尔响起一两声流莺的怪叫。哦,是的,意志,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我不觉为自己如此低下的运用能力感到羞愧。这样的能力是不配玩弄思想游戏的,可恨的是我却又乐此不疲,而且往往我进行自我否定的时候都会更注重被否定的方面,现在尤其如此,因为我觉得面对眼前的窘境,也不能谴责意志,意志的坚定必须以欲望为前提,倘若撇开欲望,它就像无本之木一样难以挺立。意志的对象永远是主动者,只有当它决定之后意志才会活起来。这是绝对的,惟有在背动中阐述其深刻的思想方成其为意志,如果反客为主,那恰恰是它的一个自我否定。不过以绝对的理论肯定意志与其对象的关系,似乎也容易造成新的问题,即如此清晰地划分主客体,又容易造成两者对主体地位的争夺,势必导致客体的冷场,而客体若不能得到确认,那主体即使有了定论也未必合法,更严重的是在客观的运用过程中它未必能真正发挥作用。我糊涂了,天啊,我该怎么办。这样的精神游戏,玩起来很快乐,可不容易拿到结果,又让人很不快。我非常为难,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我对意志进行了谴责。但我立刻遭到了猛烈反驳,意志显然认为在事情的两方面没有得到确认之前,它是不宜有所作为的,文学的轻浮是造成目前窘境的根本原因。文学就跟意志争执了起来,互相指责,甚至咒骂。它们的交锋让我痛苦万分。我该支持谁呢?我求教于峡谷,叩问于星月,向山上的佛祖讲述我的困惑。但我没有得到一点回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认为这个问题太简单还是太复杂。我便还是坚守着我的中间路线,将文学留在春天里,再将意志拴在时间上,我得好好想想,春天总会走过时间的,但春天又永远超不过时间。
思绪像一尾羽毛,飘浮穿行在云雾袅绕的时间长河上。
野心,像一朵生长在坚硬的岩石上的野花,花瓣里还带着毒刺和毒液,在苍茫的云海间盛开来了。
死亡的书院以一道海市蜃楼般的幻景不断挑逗着野心,似乎它担心野心脱离我的视线,更甚于我。它希望野心不仅鲜丽地开放,还能长久地保持旺盛的生命力,那希望有如日月一般光明浩大。书院飞翔的魂魄不断给野心讲述它近世纪的辉煌。对一般的人来说,都是老掉了牙的故事,一颗正常的心灵是不大容易听进去的,然而野心却似乎被迷住了,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吸吮乳汁一样拚命地吸吮那些故事。我注视着野心的吸吮,感觉很奇妙,舒服,愉快,麻辣,膨胀,像生殖器里灌足了精液,却又总是喷射不出来。我第一次发现,精神上的生殖器竟比裤裆里吊着的生殖器更难侍候。
我忽然笑了起来,是一种非常自豪的笑。我觉得我比别人要快乐,因为我有两种生殖器,一种不好使了,就换另一种,这就意味着我总能找到渲泄的办法。
野心又像一支利箭,穿过历史的空间,在许多流芳百世的人物那里找到了目标,把所有的目标都射了个穿心透。被射透的背面是一片流动的茫茫天际,然而那是我绝对看不到的,因为即使看到了我也会视而不见。我喜欢色彩,野心更喜欢,它的喜欢决定了我的喜欢,我的喜欢是它的喜欢的说明。我以为野心即使是一堆垃圾也是应该赢得尊重的,因为垃圾至少能证明它曾经是值钱的,否则不可能成为垃圾。可悲的是既不值钱,也成不了垃圾。我不知道,文学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具有了这样的特质。我不仅为这种怀疑好一阵颤栗。
文学在青山秀水中跳跃,野心在书院死亡的气息中呻吟。实际上青山秀水和书院原本是一体的,它们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共建了这片湘楚大地的繁华与荣耀,它们应是已经血脉交融了的,可我痛苦地感到,它们的结合在现实的压力之下,居然如此不堪一击,顷刻间变得如此对立。
青水秀水轻轻地哭泣了起来,是那溪流的叮咚声,细碎而又清脆。我不禁十分惊讶,它难道这么快就失去信心了吗,它怎么能先于我而哭泣?它便立刻招来满天的愁云,破絮飞花般地蹂躏着忧郁的天空,搅得整座山岭都摇晃不已。
书院不甘寂寞,也跟着青山秀水哭泣了起来。它的哭泣是死亡的哭泣,没有声音,依然是废墟上那一缕袅绕不绝的烟雾,仿佛一条青龙,要钻到茫茫的夜空里去找回它远逝的魂魄。
我在峡谷里悲伤地沉吟低咏:
青山秀水哭无才,废墟一片孤烟哀;
一身凄凉寄何处,两厢闲愁都无奈。
又吟:
山花落,春日尽,难承受,文学名,都付与一段溪水,一行烟凝碧。
后面这首词作似乎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心灵的角落里飘来的,没有什么实在内容,更谈不上坚定的意志。可我又觉得它的指向性非常明确,实际上往往这种随意吟咏的东西,更具有不可逆转的力量。我不由得将它反复吟咏,还给它加了抑扬顿锉的调子,使之更接近天籁之音。在遇到很大困惑的时候,我对上苍,换句话我对那些远离凡尘的东西会特别的相信,甚至我还会对之产生依赖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首词也许跟灵魂都没有关系,纯是从山上的哪片树叶、哪滴泉水或者哪颗石头里变幻出来的。它也许不带有任何人的感情,却可以把人的所有感情和思绪全部融化掉。我最喜欢这样的诗词,因为它是大自然的创作,大自然的作品无不是经典,而从这座经典的岳麓山上产生的东西那就更是经典中的经典了。
在一个朝霞烂熳的清晨,我看见东方的日出格外鲜艳,我的野心被它一下吸引了过去,成了它万道霞光中的一道特殊的光束。后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整座峡谷好像都尾随我奔向了东方,尽情地吸吮那一片红色的光芒。
虎 年
虎年的雪下得颇有点虎势。那是刚刚跨越年关的一天,从岳麓山背后卷起一股狂风,直冲霄汉,仿佛一把利刃将絮状的白云切割成万千碎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就是一场好大的雪。红楼梦里说丰年好大雪,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今年绝对会是一个阴郁、枯涩、暗晦、毫无希望的年份,跟“丰”是绝挨不上边的。往年我不怎么在意雪,一是因为南方的雪下得没有意思,一年顶多就那么一两次,每次一两天,好像天上的哪个神仙在摇一树桃花,很快就摇完了,即使连人迹罕至的山谷小路都不能完全覆盖住;二是因为以前我心里装的情欲和思想太多了,几乎没有一点空隙,自然就再装不了雪。今年不一样,这么大的雪,它彻底改变了我过去对雪的感觉,使我恍如置身冰封万里的北国,不觉陡然升起一股美妙的豪情,竟有点想去跟毛泽东比比高矮的意思了。另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