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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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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又有了另一种忧伤。用这种方法来治疗感情的病痛那是断不了根的,也许还会派生出什么我现在无法预料的新的病症。不过我已渐渐习惯于解决眼前的问题,对于那些没有显形的问题,尽管我绝不敢轻视,但我绝不会理睬,就像排泄,我只管排泄现在必须排泄的东西,至于下一次排什么,那是下一次的事。
阳光仿佛在飞翔。在我的眼里,它们的飞翔比那些燕雀的飞翔还要美丽。燕雀的飞翔只有弧线,可阳光里是色彩斑斓,它使整个宇宙仿佛在一只万花筒里流动和旋转。有生以来,这样的阳光我好像没有见过,更没有晒过。所以不管母亲怎样讽刺,不管她在我身后正用怎样厌恶的目光盯着我,我都要在阳光下坚持住。阳光似乎已不单单是阳光,而是一种思想,一种无比深邃又无从捉摸的思想。在这样的灿烂而热烈的思想世界里接受淋漓酣畅的沐浴,是夏天里最爽的事情。
我默默地承受着物质的热量和光度给予我的恩惠。群山万壑在我的注视下也似乎慢慢地热烈起来,将它们峰头上的云雾彻底吸纳干净,把更遥远的景象呈现于我眼前。故乡真的是很陌生了,如果说这种感觉先前还仅仅只是一种粗浅的观感,那现在这种感觉则不仅是深刻的,还十分沉重了。在它的外部形态不断向宇宙深层扩展的同时,其灵魂深处的空间反而变得越来越萎缩。它越来越明显地向我施放出枯涩、干燥、压抑的气氛。我觉得眼前的空气仿佛在被什么奇异的东西蒸发掉,不久也许我就会变得呼吸困难。我突然认识到故乡对我来说,其价值只是局限于回忆或者一种虚幻的感情了,一个真实的故乡我是不太需要的,随着时间的延长,它的灰暗的东西会一点点增多。
我闻到了长江的气息,它轻柔地抚摸着我,让我立刻忆起了来时的一路山水和江风。哦,我的眼眶又潮湿了,仿佛长江的讯期发在了我的眼眶里,掀起一道道浑浊的波浪,从我的心上一道道拍过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陪伴过太阳。似乎我成了太阳的臣民,忠诚地仰望我无限敬爱的神,伟大的宇宙之主。跟浩渺的天空比起来,我渺小得只是一道影子,但如果跟这个浑浑噩噩的人世相比,我觉得我已经在神圣阳光的照耀下陡然超越了所有的动植物,具有了某种神的秉性和气质。以这样的感觉再来看身后的家,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为自己竟能产生一些庸俗的感情而十分惭愧。我不需要它,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可我居然会想让它来替我稀释明月留给我的忧伤。这不仅仅是惭愧了,更可耻得很。虽然回来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但我觉得我已停留了很多时日。
我决定明天就返回省城。
父亲非常惊讶,一再问我为什么。母亲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冷冷地看着我,逐渐苍老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令我捉摸不透的微笑。“也好,我们知道你人回来了,但心没有回来。我们知道自由对你来说有多重要,而在家里显然我们限制了你,如果你认为离开会使你轻松一些那就离开吧,省得一天到晚晒太阳,让人家以为我们家出了个神经病。”
母亲的话并不让我伤心,我只觉得重,好像一股力量朝我压了过来。坦率地说这种力量跟刚才我在外面晒太阳时所产生的神圣感似乎有点儿相似。不过,我不想深入地探索其中的内涵,我更愿意相信母亲已经真的变得很通情达理了,只可惜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次日,晨光熹微,我在一道长长的汽笛声中登上了一艘下水大船,又返回了洞庭湖,经过岳阳,回到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对它的爱恋的清风峡山谷。
出去转了一圈,我这才知道山谷的世界是这样的狭小,跟洞庭湖和长江那种壮阔的景象相比,仿佛我呵一口气就能将山谷填得满满当当。然而,论自由,哪儿也不能跟这比。洞庭湖再宽广,岳阳楼再雄壮,长江再浩瀚,三峡再秀美,毕竟与我隔了一层或数层,我顶多窥其一斑,它们常年的呼声我是听不到的,它们常年的形态我是见识不了的,它们常年的习性我是无法了解的,它们给予生命的感悟我是不能全部领略的。可山谷的一切一切,统统属于我,我熟悉它就如同熟悉自己;甚至更胜于自己。是的,肯定是这样,山谷对我来说不可能有我不知道的内容,可对于自己,经常,我倒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好像才刚刚认识的人。最叫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时我对自己的厌恶比对所有人和物的厌恶都要深,几乎深不见底。
我兴奋得把这座山又走了一遍,见到了无数老朋友,那些枯枝落叶,溪流岩石,它们都很欢迎我回来,都热烈地朝我发出它们的欢呼声。山风和松涛使我想到了洞庭湖的渔船和长江上的航行,我在这里面也产生了那样一种飘泊的感觉。不过这是一种非常踏实的飘泊感,我好像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拮据的经济状况使我不得不忍受饥饿。有时;整整一天我都吃不到一粒米饭或者一根面条,只能靠山上的清泉充饥。实在打熬不住了就嚼几片树叶。虽说是盛夏了,但山里有些树上还是能长出嫩芽来的,用泉水洗一洗,塞进嘴里,味道虽不怎么样,却也能嚼出一片清香,缓解饥饿。另外,我还有诗词,每日在山谷里徘徊,触景生情,草亭木楼,水榭春台,清风杨柳,修竹茂林,一吟一诵,虽是陈年旧物,亦不乏新愁近忧,即使反复品味,似乎单调,但无嗔无欲,细嚼慢咽,竟常有意外收获,便觉饥感顿消,眨眼一天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我清瘦得好像变成了岳麓山的形状,一行行凸突的排骨就像那一根根裸露的枯枝,颧骨就像山包。我常常想,上班后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红烧肉。
这些日子我几乎把明月遗忘了。那一天,她出现在我房里,我惊讶得好像有做梦的感觉,面前的女子似乎很陌生。当然,这一方面说明了我的忘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她有了变化,而且变化较大。首先是她的头发,十分蓬松,明显不是过去那种自然梳理的发式,披在肩上有点像用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披肩。我一直认为,自然的头发是一个人灵魂的扫帚,如果失去了这把扫帚,那灵魂难免会慢慢染上灰尘。虽然我不能因此就肯定明月已经染上了灰尘,但至少已有这方面的迹象,使我非常不爽。看到她时我几乎没有笑。后来我觉得这样欢迎人家不好,就强迫自己笑了几下,我虽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我敢肯定笑得一定比冷漠还难看。而这还不是最让我不爽的,最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眼光比过去浑浊了许多,就像我这些日子晚上在山谷里看到的明月,发现在它射来的一片青辉之中常常飘浮着一层淡淡的云烟,朦朦胧胧。单纯就艺术性而言,朦胧是最让人陶醉的,是美的至高境界,但如果它是从人的眼里射出来的,那就不一样了。目光的朦胧显示的是人心的朦胧,而人心的朦胧就不好捉摸了。不过我立刻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明月的不可捉摸,并不是现在我才认识到的,所以现在突然生出这种感觉,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实际上她的出现十分意外,我更应该知道,她的不期而至已经给我枯涩的生活注入了生气,我该知足了。
“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我说。
“是不是不欢迎我才这样说?”她问。
我很不高兴,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对话就陷入了这种让人尴尬的气氛中。难道是我的话说得不对吗,可我实在找不到自己话里有什么毛病,我只能把她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当成是她变化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很正常了,她的眼睛可以变得朦胧不明,那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也有点变化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倒是我不该这么敏感。她还能想着我,来看看我,对我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快乐,夫复何求?
不过,她居然会认为我不欢迎她,我觉得这实在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而最好的应对就是扑上去,让她自己去想一想,这能算是不欢迎吗?
这个时候我完全进入了一种饥饿状态,想到了这一个多月以树叶和清泉为食的日子,面对眼前的这团红烧肉,我几乎不顾一切了。她的反抗在我看来跟配合差不多。
我迅速恢复了健康。先前那么清瘦的一个人竟硬是没让同事们看出来,最奇怪的是上班后居然有人说我长胖了。天啊,这些蠢东西什么眼神!还是张学友最了解我,虽然也没看出我的瘦,但他说我脸色发青,可能有点问题,劝我去半山腰上的麓山寺里烧几柱香。香我肯定是要烧的;但我的麓山寺在明月的身上,在她的半山腰中,只要逮着机会就烧一烧,其乐融融,胜过去寺里烧成千上万柱。
那一天,我送明月去中南艺术学院报到。到了校门口,她突然叫我回去。虽然她的神情十分僵硬,说话的口气也相当生硬,跟先前与我嘻笑打骂简直判若两人,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实际上这种情况一直是我担心的。看来,无论我做什么,进行怎样的努力,都无法跨越学校那道大门,那是阶级的分水岭。而我之所以能跟她在岳大相处得很好,因为岳大是没有院墙和大门的,它在外形上跟社会环境的统一方才造就了我们这样一对临时情侣组合。其实这所学校没人知道我的卑贱身份,可她依然这么计较,可见我们这几天的交往丝毫也没有改变我们关系的性质。我非常伤感,但我没有向她哀求,我平静地执行了她的命令,站在了艺术学院的大门外。倒是她可能感到自己的态度伤了人,有点过意不去,便陪着我在门外说了一会话,最后还是很坚定地把我扔在外面,一个人走了进去。
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山谷,用清泉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在岩石上发呆。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过了多久,明月回到了我身边,陪我坐着发呆,半天一言不发。
又一个烟花三月似的黄昏到来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打算住校,学校离山谷这么远,以后每天跑来跑去,你不嫌麻烦吗?”
“我舅舅的这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说我喜欢清静。艺术学校你想象不出有多吵,吊嗓子的,弹钢琴的,拉二胡的,能避开我当然想避开。”
她的解释只是一半的原因,另有一半肯定没说出来,那就是在她刚刚踏入校门这段日子,她也许会有些不适应或者陌生感,那依然保留我这个朋友对她顺利地度过这段时期肯定大有帮助。再说她对我也未必没有一点真实的情份,只是由于地位上的差距她从来不承认这一点罢了。就我来说,我当然不会计较她住到山谷里来的原因,就哪怕她挑明了说想利用我一段时间我也会满口应承,满心欢喜,因为相对于我枯燥的生活,她这样做对我来说都可以算得上一种恩惠。实际上有时草丛里的一只小虫子冲我嗷嗷叫上两句都能叫我感激涕零,更何况一座能让我上天入地的肉体的佛殿。
第十一章 牛年十
    兔  年
今年又下了一场好雪。我觉得有可能是我成了山谷的主人,雪就比往常下得勤了。天地上下完全被雪覆盖了,这个早上我走出楼门,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白色使天地之间的界线混淆了,让人很难分辨出山峰、天际、沟壑和江河。但我还是努力辨认着,我担心这种陌生感持续得太久会使我真的遗忘掉山谷的许多东西。大雪的到来我是非常欢迎的,可我一点也不想失去对它的原有印象。在我的灵魂中,原有的印象已经深深烙下了痕印,已经成了灵魂的一部分,是绝不能分割的。我静静地观赏着雪花狂舞的景象,觉得雪花很像是天地之间的使者,把天上的意志传达下来,再把地上的意志输送上去。至于天地的意志到底是什么,我却不甚了了。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去弄清楚的问题,只要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就可以了,它的存在也许既是问题也是答案。恍忽中,我又觉得那无数的雪花仿佛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向我发出的邀请信,想请我去天上旅游一趟。这种邀请信我想一定跟今年我对整座山谷的驻守有关,天神也受到了感动,故有此举。雪花把天空飘碎了,也把我的心飘碎了。这不是我平常偶尔感到的精神的碎,而是一种物质的碎,因此似乎是很肤浅的,然而久了才知道其实更加的深入骨髓,使我觉得好像整个人立刻就要四分五裂。
我真希望雪能一直下下去,把整个世界冷冻成一个晶莹的冰团,传下千年万载。
我突然发现自己对雪有了新的理解,我的爱更深了一层。于是这天我就旷了工,欣赏了一整天雪的飘舞。对我来说,旷工带给我的损失远不能跟雪给予我的感觉相比。傍晚,雪停了,我踩着厚厚的雪地进入了山谷。
去年那场大雪给予我的快乐至今还留在我心上。有了这个基础,再体验到今年全新的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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